章節字數:3308 更新時間:25-12-02 12:45
雨毫無征兆的砸下來。
前一秒還隻是悶雷在天邊滾,孫自嬌剛把最後一塊樣布鎖進櫃子,下一秒,窗外就黑了。不是天黑那種黑,是雨幕太密,把整條街的光都吞了進去。嘩啦啦地潑,像是天上漏了個窟窿。
她心裏咯噔一下。
平安還沒回來。
那隻導盲犬平時懂事得讓人心疼,每天下午自己去巷子口老陳的便利店“上班”其實就是蹲在門口,等視力不好的陳奶奶買完東西,再慢悠悠領她回家。來回二十分鍾,雷打不動。可今天,四十分鍾了。
孫自嬌抓起門後那把寬大的黑傘,衝進雨裏。傘剛撐開就被風扯得翻了個麵,雨水瞬間潑了她滿臉。她抹了把臉,幹脆把傘收了,反正也沒用。
“平安!”
聲音被雨聲吃了大半。老街的排水係統早就垮了,水漫過腳踝,冰涼刺骨。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巷子口挪,拖鞋差點被衝走。手機在口袋裏震動,天氣預報的紅色預警跳出來:強對流天氣,局部暴雨。
“平安!回家了!”
喉嚨有點發緊。不是因為雨,是因為別的。三年前那個也是這樣的雨夜,她被鎖在漆黑的婚紗倉庫裏,聽著雷聲一下下砸在鐵皮屋頂上,像是要把它掀翻。從那時起,打雷就成了她身體裏的開關,一響,全身的上下都跟著發僵。
但現在顧不上這個。
便利店門口空蕩蕩的。老陳隔著玻璃窗對她擺手,口型在說:“沒見著!”
雨更大了,砸在地上濺起白茫茫的水霧。孫自嬌站在路口,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淌,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輪廓。她環顧四周,左邊是封路施工的圍擋,右邊是幾家早就關了門的小店,隻有……
隻有巷子深處,還有一盞燈亮著。
那是個她從沒注意過的招牌,很小,嵌在青磚牆裏。“瞬影”,兩個瘦長的宋體字。暖黃色的光從落地玻璃窗裏透出來,在雨水中暈開一小團毛茸茸的光暈。窗內隱約有照片牆的影子。
她猶豫了三秒。
然後看見一道熟悉的影子從燈下閃過金黃色的皮毛,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尾巴低垂著,正用爪子扒拉著那扇玻璃門。
“平安!”
狗聽見她的聲音,轉過頭,歡快地搖了搖尾巴,又繼續扒門。孫自嬌衝過去,水花濺起老高。到了門前,她才看清,平安不是想進去,而是在用鼻子頂門縫底下塞著的一塊幹毛巾。
門開了條縫。
不是平安頂開的,是從裏麵拉開的。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先露出來,接著是半個身影。男人個子很高,擋住了大半光線,影子把她整個籠了進去。
孫自嬌下意識後退半步。
“它引你來的?”聲音不高,有點沉,混在雨聲裏卻異常清晰。
她這才看清他的臉。三十歲上下,短發,下頜線很利落。穿著件淺灰色的棉麻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不是多漂亮的那種,而是太靜了,像深冬結冰的湖麵,不起波瀾。
他側身讓開:“先進來。”
平安已經鑽了進去,熟練地甩了甩身上的水,然後蹲在玄關的軟墊上,仰頭看著她,像是在催。
孫自嬌站在門檻外,雨水從她身上往下滴,在腳邊彙成一小灘。屋裏太幹淨了,水泥自流平的地麵,原木色的長桌,牆上是整麵整麵的黑白照片。空氣裏有淡淡的、說不清的味道,像是舊書、顯影液,還有一點……薄荷?
“會感冒。”男人又說了一句,語氣沒什麼起伏,隻是陳述事實。
她終於挪了進去。
門在身後合上,雨聲瞬間被隔開大半。世界安靜得有些不真實。男人遞過來一條幹毛巾,和她腳邊那塊一模一樣。深藍色,厚實。
“謝謝。”她接過來,沒立刻擦,先彎腰摸了摸平安的頭,“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平安嗚咽一聲,用濕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
“它半小時前就在門口轉悠了,”男人已經走回屋子深處,聲音從那邊傳來,“我開門讓它進來,它不肯,就守著門。”
孫自嬌心裏一軟。平安是怕她找不到。她慢慢擦著頭發,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些照片。不是風景,也不是人像特寫,全是些細碎的瞬間:菜市場老太太挑揀青菜的手,孩子舔化了的冰淇淋滴在地上,黃昏時並排停在路邊的兩輛舊自行車……每張下麵都有一行小字,她離得遠,看不清。
“坐吧。”
男人不知何時端了杯熱茶過來,放在長桌一角。他自己沒坐,而是走到工作台後,拿起一把鑷子,繼續擺弄台燈下的一卷膠卷。動作很慢,很專注,好像她不存在似的。
孫自嬌遲疑了一下,走到桌前。椅子是實木的,沒有墊子,坐下去有點硬。她捧起茶杯,溫度透過瓷壁滲進掌心,讓她凍僵的手指慢慢活了過來。
屋裏隻有兩種聲音:窗外沉悶的雨聲,和他操作時輕微的金屬磕碰聲。
“它叫平安。”她忽然開口,像是要打破這過於安靜的空氣,“導盲犬,退休了。我領養的。”
男人“嗯”了一聲,沒抬頭。
“給您添麻煩了。雨一停我們就走。”
“不急。”
對話又斷了。孫自嬌小口喝著茶,是普洱,陳香醇厚。她偷偷打量這個地方——除了照片牆,靠牆還有一排深灰色的鐵架子,上麵整齊碼著牛皮紙盒,標注著年份和編號。工作台上除了膠卷,還有幾台老式相機,黃銅部件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她的目光落在他側臉上。他微微低著頭,右耳輪廓處,有一小塊深色的、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設備。助聽器?
仿佛感應到她的視線,他忽然抬起眼。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上。
孫自嬌心裏一跳,慌忙別開臉,假裝看牆上的照片。但那一瞬間的對視,她記住了他的眼睛——不是完全沒情緒的。深處有那麼一點很淺的東西,像是好奇,又像是……辨認?
“那些照片,”她沒話找話,“都是你拍的?”
“嗯。”
“為什麼都是……小東西?”
這次他停下手裏的活,看了她一眼:“因為大的東西,人人都看得見。”
這話有點意思。孫自嬌又看了一眼照片牆。這次她注意到,所有照片的光影都處理得極其細膩,明明是靜態的黑白,卻仿佛能看見陽光移動的痕跡,能感覺到風的方向。
“你是攝影師?”
“算是。”他頓了頓,補充道,“主要拍兩種:人剛來的時候,和人剛走的時候。”
孫自嬌沒聽懂:“嗯?”
“新生兒寫真,和遺照。”
她愣住了。
屋外的雷聲恰在此時轟隆滾過,窗戶微微震顫。她身體本能地僵了一下,握緊茶杯。平安立刻走過來,把濕漉漉的腦袋擱在她膝蓋上。
男人注意到了。他放下鑷子,走到窗邊,拉上了原本開著一半的亞麻窗簾。雨聲被隔得更遠,屋裏的光更暖了。
“嚇到了?”他問,語氣依然平淡。
“沒有。”她答得太快,反而露了餡。頓了頓,又低聲說,“隻是……不太喜歡打雷。”
他沒追問,也沒說安慰的話。隻是走回工作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巧的藍牙音箱,按了一下。輕柔的海浪聲流淌出來,沙沙的,一遍遍重複著潮汐的節奏,慢慢蓋過了窗外零碎的雨聲。
孫自嬌緊繃的肩膀,在無人察覺的弧度裏,鬆了一絲。
她低頭摸著平安的耳朵,忽然看見自己手腕上那道淺白色的疤,從袖口露出來一點。她不動聲色地拉了拉袖子,蓋住了。
“對了,”她想起什麼,“還沒問您貴姓?”
男人已經重新坐下,背對著她,繼續擺弄那卷膠卷。暖黃的光在他肩上鍍了層毛邊。
“林。”他說,“林澤宇。”
“林先生。”孫自**點頭,“今天真的謝謝您。”
他沒回應這個道謝,而是忽然說:“你的狗,很聰明。”
“它以前是導盲犬,受過專業訓練。”
“不全是訓練。”林澤宇側過半邊臉,燈光把他一半麵容照得清晰,另一半隱在陰影裏,“它選了你,一定有原因。”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孫自嬌不知道怎麼接,隻好又喝了口茶。
海浪聲還在繼續。平安趴在她腳邊,發出舒服的呼嚕聲。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點,但雷聲還在遠處悶響,一下,又一下。
林澤宇不再說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用一把小刷子輕輕清掃膠卷,動作虔誠得像在對待什麼易碎的珍寶。孫自嬌就這麼坐著,捧著那杯逐漸變溫的茶,看著他的背影,看著牆上那些被定格的光影瞬間。
有那麼一刻,她恍惚覺得,自己好像也成了這屋裏的一件靜物,被這暖光、海浪聲和專注的沉默包裹著,暫時安全了。
直到——
“汪!”
平安忽然站起來,衝著門的方向叫了一聲。
孫自嬌回過神。林澤宇也停下動作,轉過頭。
幾乎同時,一道閃電劈開夜空,慘白的光瞬間照亮整條巷子。緊接著,炸雷在頭頂爆開,震得玻璃嗡嗡作響。
孫自嬌手一抖,茶水濺出來幾滴。
雷聲未歇,巷子裏傳來急促的、慌亂的腳步聲,啪嗒啪嗒踩著積水,由遠及近,又踉踉蹌蹌地跑遠了。
林澤宇起身,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
雨幕中,一個模糊的人影消失在巷子拐角。
“有人?”孫自嬌問,心裏莫名發緊。
林澤宇放下窗簾,回頭看了她一眼。他的臉逆著光,看不清表情。
“可能吧。”他說,語氣聽不出情緒,“雨大,看花了。”
但平安仍然盯著門的方向,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嗚咽,背上的毛微微豎起。
屋外的招牌,“瞬影”兩個字,在暴雨中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雨,還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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