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53 更新時間：25-12-10 19:41
嚴嬤嬤那張笑臉，在昏黃的油燈光下，像一張描畫精致的假麵。
林晚晚後背的寒意還沒散去，臉上卻已經端起了恰到好處的、受寵若驚又帶著點惶恐的笑：“老夫人厚愛，妾身實在惶恐。能為老夫人略盡心意，是妾身的福分，怎敢當”指教”二字。”她頓了頓，露出恰到好處的為難，“隻是……妾身這鋪子剛經了事，諸事繁雜，且妾身見識淺薄，怕言語粗陋，反惹老夫人不快……”
“林娘子過謙了。”嚴嬤嬤笑著打斷，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老夫人什麼場麵沒見過？就喜歡實誠人說話。不過是一起說說話，講講吃食調理，解解悶罷了。老夫人特意吩咐了，務必要請到林娘子。”她目光在林晚晚臉上停留一瞬，“明日未時，侯府後角門，老身在那兒候著娘子。馬車會備好。”
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辭就是不識抬舉了。而且，林晚晚心底也有幾分疑惑和隱隱的猜測——老夫人突然相邀，真的隻是為了“說說飲食調理”？
她福身：“既如此，妾身明日定當準時赴約。有勞嬤嬤了。”
“林娘子客氣。”嚴嬤嬤笑容加深，又客氣兩句，便帶著丫鬟離開了。那輛青帷小車悄無聲息地駛入漸濃的夜色。
林晚晚站在門口，看著空蕩的街麵，久久未動。
“掌櫃的，這……”順子湊過來，臉上帶著擔憂，“侯府……那可是真正的高門。咱們……”
“沒事。”林晚晚回過神，拍了拍他的肩，“看好店。我出去一趟。”
她沒帶翠兒，獨自一人，借著夜色，往西城兵馬司方向走去。腳步有些急，心裏那根弦繃得緊緊的。侯府的邀請來得太巧，也太突兀。她需要多一層保障。
胡指揮正準備換班，見她這個時辰來，有些意外：“林娘子？可是有事？”
林晚晚將侯府相邀的事簡單說了，末了道：“妾身見識淺，怕失了禮數，也怕……衝撞了貴人。明日未時過去，約莫申時末便能回來。若……若過了酉時還不見妾身回轉，可否煩請胡指揮或哪位兄弟，去侯府後角門處……探問一聲？隻說鋪子裏有急事尋我。”
她說得委婉，但意思清楚：怕進去出不來，留個後手。
胡指揮是粗人，但不傻。他看了看林晚晚凝重的臉色，又想到她如今“義商”的名頭，和京兆尹的關係，還有……隱隱聽說的、似乎與鎮北王府有些牽連。他搓了搓手，點頭：“成！林娘子放心去。酉時一過，我親自帶倆兄弟去角門候著！侯府門第高，但咱們按規矩尋人，他們也說不出什麼。”
“多謝胡指揮！”林晚晚真心實意地道謝，留下了一小包自己新做的肉鬆餅。
有了這層不算牢固但總算存在的保障，她心裏稍微踏實了些。回到店裏，翠兒已經急得團團轉，見她回來才鬆了口氣。
“姑娘，侯府那邊……”翠兒一臉不安。
“是福不是禍。”林晚晚反倒平靜下來，開始準備明日要帶的東西。老夫人說是討教飲食調理，空手去不合適。她想了想，用剩下的官燕，配上去藥材鋪買的安心寧神的百合、蓮子、紅棗，又加了點自己曬的桂圓幹，仔細包好。又用細白麵、雞蛋、蜂蜜做了些鬆軟易消化的桂花蜜糕。
東西不求貴重，重在心思和“對症”。老夫人年紀大，睡眠不安，燕窩百合蓮子粥最是溫補安神。桂花蜜糕清甜不膩，適合午後點心。
準備妥當，已是深夜。她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腦子裏反複過著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預設著應對的話術。蕭景珩的三日之約像懸在頭頂的劍，謝雲舟的玉簪是背後的刺，現在又多了侯府這潭深水。
她像走在高空繩索上，四麵都是風。
第二天未時，林晚晚準時到了承恩侯府後角門。
她換了身素淨的鵝黃襦裙，外罩那件月白色軟煙羅罩衫——料子是蕭景珩賞的，顏色不出挑，但質地瞞不過明眼人。頭發梳得整齊，別著那支普通的銀簪。臉上薄施脂粉，遮掩了連日來的憔悴。
嚴嬤嬤果然等在角門，見她來了，笑容依舊：“林娘子真是守時。請隨老身來。”
這次走的不是壽宴那日的路徑，而是更僻靜的一條遊廊，穿過幾重月亮門，來到一處名為“靜心齋”的院落。院落不大，但極為清雅，花木扶疏，牆角幾叢秋菊開得正好。正房廊下掛著幾隻鳥籠，畫眉鳥啾啾鳴叫，透著閑適。
嚴嬤嬤引她進了東次間。屋內陳設古樸，多寶閣上不是金玉，而是些形態奇特的石頭、根雕，牆上掛著字畫，墨香淡淡。臨窗炕上，鋪著厚厚的錦褥，承恩侯老夫人正倚著一個石青金錢蟒引枕，手裏拿著一卷書，見她們進來，放下書，臉上露出慈和的笑。
“老夫人，林娘子到了。”嚴嬤嬤回稟。
林晚晚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民女林氏，給老夫人請安。”
“快起來，坐。”老夫人聲音溫和，指了指炕邊的繡墩，“在我這兒，不必拘那些虛禮。嚴嬤嬤，看茶。”
林晚晚謝了，挨著繡墩邊坐下，垂著眼，姿態恭謹。
丫鬟上了茶，是清香撲鼻的龍井。老夫人打量著她，目光溫和卻帶著曆經世事的通透：“上次壽宴匆匆一麵，隻覺得你手巧，心思細。今日細看，模樣也周正，是個齊整孩子。”
“老夫人謬讚了。”林晚晚低聲道。
“聽說你父親……”老夫人頓了頓，輕歎一聲，“也是可惜了。當年林郎中在戶部，風評是極清廉耿直的。”
林晚晚心頭微震，抬起眼，迅速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神色平靜，像是隨口提起舊事。她謹慎回道：“家父……確是一心為公。隻是時運不濟，命該如此。”
“時運啊……”老夫人啜了口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你送來的那”酪漿飲”，我喝著甚好，這幾日睡眠踏實不少。人老了，吃喝拉撒睡，沒一樣省心。聽嚴嬤嬤說，你還帶了東西來？”
“是。”林晚晚將帶來的包裹輕輕打開，“聽聞老夫人夜間少眠，民女備了些燕窩、百合、蓮子、桂圓，最是寧神安眠。若老夫人不嫌棄，可讓廚房每日取少許，與梗米同熬成粥，早晚食用。還有些自家做的桂花蜜糕，不值什麼，給您嚐個新鮮。”
她將材料一一說明，語氣平實，不賣弄，也不過分謙卑。
老夫人看著那些處理得幹幹淨淨、搭配妥當的食材，眼中笑意深了些：“難為你費心。如今像你這般年紀，又懂得這些細致調理的，不多了。”她讓嚴嬤嬤收下東西，又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愛琢磨些吃食。隻是後來府裏事多，也就撂下了。你開的那鋪子，叫”晚來風”？名字取得雅致。”
“不過是胡亂起的。”林晚晚應道。
“生意可還好？我聽說前幾日，你還幫京兆尹破了樁案子？”老夫人語氣閑聊般問道。
林晚晚心中一緊，來了。這才是今日的重點之一吧？
她將應對蕭景珩和謝雲舟的說辭，又更樸素地重複了一遍，重點強調自己隻是“湊巧觀察細致”，並再次將功勞歸於京兆尹明察秋毫。
老夫人靜靜聽著，末了點點頭：“是巧，也是你心善，肯留心這些細微處。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你一個女子，在外經營不易，往後行事，更需謹言慎行，步步踏實。”
這話聽著是長輩的教誨，但林晚晚聽出了弦外之音——是提醒她風頭太盛，需低調收斂。
“民女謹記老夫人教誨。”她恭聲應道。
又閑話了幾句飲食養生，老夫人似有些倦了，以手支額。嚴嬤嬤適時道：“老夫人，該歇晌了。”
林晚晚立刻起身告辭。
老夫人也沒多留，讓嚴嬤嬤送她出去，又吩咐了一句：“將那盒宮裏頭新賜的茯苓霜，給林娘子帶回去嚐嚐。”
“是。”
出了靜心齋，嚴嬤嬤引著林晚晚往回走。路過一處假山時，斜刺裏忽然轉出一個人。
月白錦袍，玉樹臨風，臉上帶著慣常的溫潤笑意，正是謝雲舟。
他似是偶然散步至此，見到兩人，微微一愣，隨即含笑拱手：“嚴嬤嬤。”目光落在林晚晚身上，笑意深了些，“林姑娘，好巧。又來給老夫人請安？”
林晚晚心髒猛地一跳。巧？在這侯府內院，他一個外男，怎會“巧”遇？
嚴嬤嬤麵色不變，行禮道：“謝公子。老夫人剛歇下。老身正送林娘子出去。”
“原來如此。”謝雲舟點點頭，目光依舊停在林晚晚臉上，語氣關切，“聽聞姑娘鋪子生意興隆，恭喜。隻是也要當心身體，莫要太過操勞。”他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對了，前日那支玉簪，姑娘可還喜歡？若是不合心意，謝某那裏還有幾樣小玩意，改日讓下人送去鋪子裏，姑娘隨意挑揀。”
玉簪！他在嚴嬤嬤麵前提起玉簪！是故意的！
林晚晚袖中的手攥緊了，麵上卻隻能維持著平靜疏離：“謝公子厚意，心領了。那等貴重之物，妾身實不敢受，已妥為收存，改日定當奉還。”
“姑娘喜歡便好，何談奉還。”謝雲舟笑了笑，不再多說，對嚴嬤嬤頷首示意，便轉身悠然離去，仿佛真的隻是一次偶遇。
嚴嬤嬤臉上笑容未變，眼神卻幾不可察地深了些。她繼續引路，不再多言。
一直將林晚晚送到角門，看著侯府的馬車載著她離去，嚴嬤嬤才轉身，不疾不徐地往回走。路過一處僻靜回廊時，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悄無聲息地靠過來，低語幾句。
嚴嬤嬤腳步未停，隻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眼底掠過一絲了然，隨即又恢複了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
馬車將林晚晚直接送回了“晚來風”。下車時，車夫遞過來一個精致的錦盒，說是老夫人賞的茯苓霜。
回到店裏，已是申時三刻。順子和翠兒都鬆了口氣。
林晚晚顧不上多說，先將那錦盒打開。裏麵果然是兩小罐標注著“禦賜”的茯苓霜，此外，在錦盒的夾層裏，她摸到了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素箋。
展開，上麵隻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汝母宛娘，昔與吾有舊。珍重。”
落款處，是一個極小的、花押似的印記，看不真切。
林晚晚如遭雷擊，捏著素箋的手指微微發抖。
汝母宛娘……原身的母親，閨名正是宛娘！老夫人認識她母親？還有舊交？
所以，今日之邀，並非全然為了試探或利用，竟有幾分故人之情的照拂？那句“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那句“步步踏實”的叮囑，那盒特意賞下的茯苓霜……此刻都有了另一層含義。
但為何不明言？為何用這種隱秘的方式傳遞？是顧忌她罪臣之女的身份，還是侯府內部也有忌憚？
信息太少，難以判斷。但這張素箋，無疑在她冰冷緊繃的處境中，注入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更複雜的變數。
她將素箋就著燭火燒掉，灰燼落入水盆。茯苓霜收好。老夫人這份善意，她記下了。但這善意能護她多久，是否純粹，仍需觀察。
剛收拾完，鋪子門被推開，一個穿著普通布衣、麵容平凡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要了一碗麵，坐在角落默默吃完。付錢時，他手指在櫃台上，極快地、有節奏地敲擊了五下。
三長，兩短。
林晚晚心頭一凜。這是蕭景珩那日臨走時，目光掃過櫃台，手指無意叩擊的節奏！當時她還以為他隻是隨手一敲。
是蕭景珩的人！來回應了！
她不動聲色地收錢，找零。那漢子接過銅錢，壓低聲音，快如蚊蚋：“明日辰時，東市”陳記糧鋪”，買十斤上等粳米，報暗號”霜降後的新穀”。”
說完，他轉身出門，很快消失在街角。
辰時，陳記糧鋪，暗號……
蕭景珩約她見麵！在她拋出部分線索之後，他果然有了回應！
地點選在熱鬧的東市糧鋪，時間是一大早，混雜在采購的百姓中，確實隱蔽。
林晚晚慢慢坐回櫃台後，手心有些潮濕。
前有侯府老夫人隱晦的舊情，後有鎮北王爺即將的約見。謝雲舟的陰影仍在徘徊，三皇子白氏的威脅也未解除。
一張張麵孔，一條條線索，在她腦海中交錯纏繞。
她仿佛站在縱橫交錯的網中央，每一根絲線的顫動，都可能將她拖入深淵，也可能……為她指明方向。
夜漸深，油燈的光暈將她沉靜的側臉映在牆壁上。
明天，又將是一場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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