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683 更新時間:25-12-07 12:16
夜已經深了,小區裏安靜得隻剩下偶爾有汽車軋過地麵,帶起沉悶的摩擦聲。樓下某戶人家的燈終於滅了,整棟樓像是沉入了睡眠,可陸楓房門外,卻依舊吵得像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
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在窄長的走廊上來回,硬底鞋敲在瓷磚上,那力量仿佛每一下都砸在陸楓的後背。他聽著那腳步聲逼近又遠離,像是一種惡意的巡邏,讓他即使躲在房間裏,也無法喘氣。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父親的吼聲終於落下,像一把刀,生生砍進安靜而脆弱的夜裏,“作業沒做完還敢頂嘴?是不是想把這個家毀掉?”
門板微微顫抖,那震動讓陸楓的整個身體都僵住。
母親的哭聲隨後擠了進來,尖銳、刺耳,卻無力得像風中殘破的塑料袋:“陸楓,你看看你!整天吊兒郎當,什麼都不學會,還敢跟你爸頂嘴!”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發顫,卻帶著習慣性的指責,像是多年練就的反射。
陸楓蜷縮在床角,雙臂緊緊抱著膝蓋,像是在努力把自己折疊成更小的一團。他的手指因為過度緊繃而微微發白,汗水順著手背往衣袖裏滲。空氣又悶又冷,房間裏飄著父親多年煙癮留下的陳舊味道。
他努力壓住自己的呼吸,不敢讓氣息發出任何象征反抗的動靜。
他記得太清楚了——每一次微小的聲音,都可能讓父親衝進來,對著他**毫無理由的怒火。父親不是第一次這樣,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早就明白,逃無可逃。
過去那些細小的頂嘴、試圖解釋、甚至隻是沉默,都換來過更長時間的辱罵和沉默懲罰。所以他學會了忍,把所有情緒壓進心髒下麵那一塊最深的地方。委屈、恐懼、痛苦都堆在那裏,像壓著一座隨時會坍塌的山。
牆上的成績單被燈光照得微微發黃,數字在模糊的燈光裏像刺眼的傷痕。平平無奇的分數,卻是父母永遠抓著不放的把柄。
陸楓盯著那些數字,嘴唇被他咬得發白。
“明天……再撐一天。”他在心裏默念。
這句話他已經重複了無數次,就像是一種荒誕的生存咒語。每次經曆爭吵、怒罵、摔門,他都會說這句話。它沒有任何力量,隻是提醒他還能呼吸,還沒到撐不住的那一刻。
他伸手隨意抓起書桌上的筆,那是唯一能讓他感覺“控製得了什麼”的東西。筆尖落在作業本上,畫出一條又一條歪斜的線。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畫什麼,也沒有力氣看清。
那隻是動作——用來讓自己不至於被恐懼完全吞噬。
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輕微,卻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像是某種安慰,又像是從小小紙麵上擠出的無聲哭喊。
他的手有些抖,筆也握不穩。
窗外的冷風從老舊的窗縫擠進來,帶著初冬特有的濕冷。風貼在他的脖子上,讓他像被冰水潑到一般打了個冷顫。他下意識抱緊自己,把薄薄的毯子裹在身前,試圖隔開夜色和現實的寒意。
但沒有用,寒意仍然穩穩地鑽進骨頭。
外頭父母的吵架聲突然又提高了幾度,像是被風煽動的火焰。陸楓閉著眼睛,也能想象母親縮成一團哭泣的樣子,以及父親紅著眼罵人的模樣。
那種壓迫感無處不在,像是一隻巨大的手抓著他的胸口,逼迫他窒息。
他的腦海冒出一句最真實的聲音:
沒人會理解我。沒人會在乎我。
這聲音積累了太久,久到他分不清它是自己的想法,還是父母多年言語的回聲。
他把頭埋進膝蓋裏,牙齒緊咬下唇,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哭、不叫、不反抗。這些都是他早就學會的生存技巧。
他翻身靠在床頭,仰頭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道細長的裂縫,從燈旁延伸到角落。燈光照著裂縫,讓它像一條扭曲的縫線。那影子輕輕搖晃,像是他此刻的心緒——破碎卻被硬生生縫在一起。
他突然又想到學校。
教室的窗外有樹,陽光會透過葉子落在桌麵上。同學偶爾會笑,會吵鬧,會在放學路上追逐。他們的生活簡單而明亮,那些畫麵對於陸楓來說,卻遙遠得像另一個星球。
那裏不是家,卻是他唯一能呼吸的地方。
他知道——不能讓別人看見脆弱。不能被發現真正的情緒。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每天晚上都經曆怎樣的地獄。
於是他告訴自己:
明天去學校,也要裝作無所謂。
吊兒郎當、笑、說幾句玩笑話、假裝很隨便。那是他最熟練的偽裝,也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
閉上眼,他腦海裏像放電影一樣閃過小時候的記憶。
父親醉酒回家,把玻璃杯甩在地上的瞬間,碎片飛濺。母親尖叫,哭喊他別這樣。酒味、煙味、玻璃破裂的聲音混在一起,讓陸楓全身冷得發抖。他縮在沙發角落,手捂著耳朵,卻仍聽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父親摔爛了他最喜歡的玩具小車。他哭得快斷氣,卻換來更狠的一巴掌。
那一刻,他學會了:
哭沒有用;
解釋沒有用;
求救沒有用;
沉默也沒有用。
於是,他幹脆把所有聲音都封進心裏。
這些回憶被夜色一點一點喚醒,每一次都像被迫再次經曆一遍。每一次都讓他更確定——家不是避風港,而是風暴的中心。
他深呼吸,胸口卻因為緊張而發疼。
桌上的作業翻開著,紙頁被他揉得皺巴巴的。他再次拿起筆,寫下幾行亂七八糟的字,像是在努力“正常”一點。像是讓自己確認——他還是學生,他還有明天。
燈光被他調暗,房間變得昏黃。陰影擴大、延伸,把他整個人都包進去。黑暗讓他感到害怕,但比起外頭父母的吵鬧,黑暗至少不會罵他、不會打他、不會逼他成為他們想象的樣子。
窗外的風繼續吹,樹枝在風裏搖動,影子落在窗上,像一個個模糊的人影。偶爾有狗叫聲遠遠傳來,還有樓下鄰居電視機裏斷續的對白。
世界在繼續運轉,安靜卻陌生。
而他,被困在一個隻有恐懼和責任的空間裏。
他想到未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會怎樣?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他隻知道自己必須撐、必須忍、必須繼續說“明天再撐一天”。
因為這是他唯一擁有的希望,也是他唯一的逃生方式。
他抬頭望向窗外的夜空,星光模糊、稀薄,卻像在提醒他什麼。他不知道那些微弱的光代表什麼,但他願意相信——至少有一些東西,不會像父母那樣隨時爆炸。
他把毯子裹緊,抱著自己。冷得徹骨,可他還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眼皮慢慢沉重,身體也因為長時間緊繃而疲憊不堪。
他在半睡半醒之間,又輕聲在心裏說了一遍:
明天……再撐一天。
黑暗裏,沒有人聽見。
但那是他活著的方式。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陸楓從淺眠裏被鬧鍾震醒。
眼皮沉得像灌了鉛,可他還是立刻坐起身。睡覺隻是一種“不得不做”的休息,本質上並不能讓他鬆一口氣。他揉了揉太陽穴,把昨晚的驚恐與壓抑硬生生塞回深處,像塞進一個已經裝滿的箱子。
房門外一片沉寂。
父母睡了——這是他每天早上唯一能呼吸的片刻。
他換好校服,係好鞋帶,動作熟練得像機械。鏡子裏的少年眼神空洞,眼下有淡淡的青色陰影。他盯著鏡子看了幾秒,卻什麼也沒看到——那不是一個“人”的臉,隻是一張被生活壓成形狀的皮囊。
他輕輕推開房門,生怕發出聲響。
客廳裏亂糟糟的,酒瓶滾在地上,煙灰缸滿得溢出來。昨晚的爭吵像是還未散去,空氣裏殘留著煙味和陳舊的壓抑。
陸楓屏住呼吸,繞過雜物,像一隻訓練過無數次的影子。他甚至不會發出腳步聲。
到門口時,他輕輕拉開大門,走出去。
樓道裏的空氣冷得像冰。
可他反而覺得清醒。
一路走到學校的路上,他的表情仍舊平靜,甚至有點漫不經心的憊懶感。那些在別人眼裏是陸楓“吊兒郎當”“不在乎”的樣子,但隻有他知道——那是偽裝,是把自己藏在外殼下麵的必需方式。
學校大門口的保安叔叔在打哈欠,學生陸陸續續進來,早晨的校園有種鬆散的喧鬧感。
陸楓抬頭,看見天色終於從深夜的墨色過渡到灰藍。
他深呼吸,努力讓自己融進這個“正常”的環境裏。
教室門一推開,裏麵還隻有三四個人。
他們在聊天、笑、看手機,都是很普通的畫麵,卻讓陸楓覺得陌生得像隔著玻璃。
他隨手把書包丟在座位上,椅子被拉動發出輕響。
“呦,陸楓來這麼早?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前桌的男生打趣一句,語氣輕快,沒有惡意。
陸楓揚了一下下巴,露出一個吊兒郎當的笑:“家裏煩,出來避難。”
同學們都笑了。
沒人知道這句話是真話。
陸楓在座位上坐下,靠著椅背,一隻手支著下巴。窗外的風吹進來,讓他眼皮微微發酸。他昨晚幾乎沒睡,但他很擅長不讓別人看懂。
就在這時,班門外傳來腳步聲。
那是穩、輕、幹淨的腳步,和那些拖拖拉拉、踩得亂七八糟的完全不一樣。陸楓沒在意,可等人走近,他卻下意識抬了下眼。
一個少年站在門口。
白淨、幹淨,校服扣子整齊,書包背得端端正正。眼神冷靜卻不疏離,像湖邊清晨的水——沒有攻擊性,但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
他朝老師點了點頭,走進教室。
陸楓第一次看到他。
聽說是轉學生,卻沒有半點不安或局促。少年走到靠窗第二排的位置坐下,隨手把書整理得整整齊齊,動作不慢,卻很利落。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卻讓教室突然安靜了一瞬。
陸楓的目光停在那少年身上一秒,隨後移開。他不是好奇,隻是那種“太幹淨”的人,會讓他本能地產生一種距離感——
太容易被光刺到,太容易暴露自己有多暗。
但命運很喜歡在人最不想發生時安排點什麼。
第一節課上到一半,老師讓他們做課堂練習。陸楓懶得動,拿著筆無意識地在紙上畫圈。
老師突然點他的名字:“陸楓,你那題答案呢?”
教室裏有人悄悄笑了一下。
陸楓抬眼,表情帶點無賴似的散漫:“老師,我思考人生去了。”
全班哄堂大笑。
老師狠狠瞪他一眼。
就在老師準備繼續點他名、讓他站起來回答的那一刻——
靠窗第二排傳來一個低聲卻清晰的聲音:“答案是C。”
老師愣了一下,目光轉到那邊:“新同學?”
少年微微點頭:“是C,公式推下來就是。”
老師確認後發現確實是C,便點點頭,繼續講課。
陸楓愣住了。
不明顯,隻是輕微地停了筆。
沒有人替他說話。
沒有人習慣為他接話。
更沒有人願意在他被點名尷尬的時候“救場”。
可那個陌生人做了。
沒有多看他一眼。
沒有想表現得很熟絡。
隻是淡淡地替他說了一句。
教室的喧鬧繼續,老師的課繼續,隻有陸楓一個人靜靜坐著,心裏的水麵卻微微起了一下漣漪。
不明顯、很輕、幾乎可以忽略。
但真實存在。
下課鈴響後,他用筆敲了敲桌麵,佯裝隨意地偏頭,看向那少年。
“喂。”
少年抬頭,看向他。
近距離的那一瞬間,陸楓才真正看清他的眼睛——
像光從灰雲縫隙穿進來那樣幹淨,不刺眼,隻是明亮。
“剛才……謝謝啊。”
陸楓嘴角吊著,語氣一如既往不在乎。
少年隻是輕輕點頭:“我隻是把我知道的答案說出來。”“還有,我不叫“喂”我叫沈言。”
他沒有炫耀,也沒有刻意謙虛,隻像陳述事實。
陸楓“嘁”“惜字如金的書呆子”了一聲,把臉轉回去。
可他心跳莫名亂了一下——
不是喜歡,隻是一種陌生的感受。
那少年叫沈言。
這是他當天午休時看到的:沈·言。字跡幹淨利落,像人一樣。
陸楓盯著那兩個字幾秒,突然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像冰冷的夜裏,有什麼微弱的東西落進胸口,但他又不敢接住。
他以為隻是普通的相遇。
可他不知道——
那一小句“答案是C”,
會成為他黑暗生活裏第一道極細微、卻真實的光。
午休鈴響時,教室裏一瞬間熱鬧起來。
有人衝出去買奶茶,有人在桌上趴著睡,有幾個人湊成一堆討論遊戲。
陸楓沒動,靠在椅背上晃著筆,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等一個人。
果然,沒過多久,教室門被推開,一個身影直接走向他。
“你臉色怎麼又這麼難看?”
顧清禾把書包往桌上一放,語氣像平常一樣淡淡,卻帶著隻有陸楓聽得懂的關心。
陸楓本來吊在嘴邊的那點笑意,在看到他時鬆了一半。他抬腳踢了踢對方椅子:“你才難看。”
顧清禾坐下,抬眼看了他一眼:“昨天又吵了?”
陸楓沒說話。
沉默,就是默認。
顧清禾歎一聲,沒追問,隻把自己帶的麵包推過去:“吃一點。”
陸楓瞥了一眼:“我又不是沒錢吃飯。”
“我知道你沒錢,”顧清禾慢吞吞道,“但你不會餓著。”
陸楓被噎了一下,卻沒反駁。
最後還是接過麵包,撕了一角吃。
這不是第一次,顧清禾早就習慣。他總是會在陸楓最不想被其他人注意時,安安靜靜地把東西遞過來——紙巾、麵包、筆、甚至在陸楓情緒快崩的時候,遞一瓶冰水讓他冷靜。
所有人都以為陸楓不在乎、不需要、不怕。
隻有顧清禾知道,那些厚厚的殼底下,是一個小孩一樣的傷口。
“對了,”顧清禾突然問,“早上那個新來的,和你說話了?”
陸楓愣了一下,嘴角僵了僵:“……你怎麼知道的?”
“你這種人,”顧清禾拆開自己的牛奶,“一遇到奇怪的人,就會皺眉三秒。”
陸楓:“……”
顧清禾又補充:“而你今天皺了五秒。”
陸楓翻了個白眼:“操,你監控我啊。”
“我看得見。”顧清禾淡淡道,“你是我朋友。”
這句話很普通,卻像什麼輕輕敲了一下陸楓的心口。
朋友。
他沒有很多,顧清禾算唯一。
“他叫沈言。”陸楓像是隨口說,“成績應該挺好。聲音也挺……奇怪的。”
“奇怪?”顧清禾側頭,“怎麼奇怪?”
陸楓想了半天,皺眉:“就……聽了不會煩。”
顧清禾:“……”
陸楓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對,耳朵有些發熱:“算了,當我沒說。”
“我覺得你可能是缺覺缺到神誌不清了。”顧清禾道。
陸楓踢他:“滾。”
兩人鬧了幾句,氣氛鬆了些。
可就在此時,沈言從前門走進來。
他步伐輕穩,手裏拿著一本數學練習冊,坐回自己的位置。午後的光斜斜照在他書頁上,讓他整個人顯得安靜又幹淨。
陸楓下意識瞥過去。
沈言的側臉線條很清楚,睫毛落在眼瞼上,像微弱的影。他認真得讓人不敢輕易靠近,卻又莫名讓人移不開眼。
顧清禾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眸子微微動了動:“你盯著人家幹嘛?”
陸楓耳朵更紅了:“我哪有盯——”
顧清禾:“你盯了七秒。”
陸楓:“……閉嘴”
顧清禾看了沈言幾秒,很快收回目光,語氣平靜:“他不是一般家庭出來的。”
“什麼?”陸楓警覺了一瞬。
“不是壞的意思。”顧清禾補充,“就是……幹淨、教養好、生活單純。你看得出來。”
陸楓沒說話。
當然看得出來。
沈言身上每一個細節都寫著他從未擁有過的東西——穩定、安寧、有被保護的生活。
不是富,而是……沒有混亂。
顧清禾繼續道:“他這種人,不會隨便接近別人,更不會隨便幫人。”
陸楓握著筆的手停了一下。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顧清禾撐著下巴,“就是提醒你,他今天替你說話那句,不是習慣性,而是例外。”
例外。
一個極幹淨的人,為他破例。
陸楓心口像被什麼戳了一下。
顧清禾看了他一眼,聲音低下來:“但你記住,陸楓——”
“你不是沒人在乎。”
陸楓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顧清禾慢慢補完:“你有我。”
陸楓沒說話,喉嚨卻有點緊。
半晌,他像平常那樣撇撇嘴:“我知道。”
顧清禾笑了下,伸手揉亂他的頭發。
陸楓甩開:“靠,別摸!”
午休的光線柔和,像是難得的片刻寧靜。
可沒人知道——
這個班裏,其中一個少年正努力用一整個世界的黑暗,把自己藏起來。
另一個少年安靜地守著他,像他唯一的靠岸。
而窗邊的沈言……則是一個他們誰都沒意識到的、即將改變未來的人。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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