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慈寧

章節字數:5319  更新時間:25-12-08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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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太廟回府的路上,祁官在馬車裏閉目養了半個時辰的神。

    夜闌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隻是將車簾又壓嚴實了些,阻隔了外頭漸起的喧鬧。京城從來都是這樣,天大的事,也不過是茶餘飯後幾日的談資。今日太廟前的事,此刻怕是已傳遍了街頭巷尾。

    馬車在寧王府門前停下時,祁官睜開眼,眼中已無半分波瀾。他下車,整了整衣袖,依舊是那副懶散模樣,甚至對守在門邊臉色發白的小廝笑了笑:“怎麼,本王臉上有花?”

    小廝哆嗦著跪下去:“王、王爺,宮裏……宮裏又來人了。”

    祁官腳步一頓。

    果然,管家匆匆迎出來,壓低聲音:“王爺,慈寧宮的錢嬤嬤來了,說是太後娘娘召您即刻進宮。”

    錢嬤嬤是太後的陪嫁丫鬟,在慈寧宮的地位非同一般。她親自來,意味著太後是動了真怒,也是動了真憂。

    祁官點點頭:“備車。”

    “王爺,您才剛回來……”管家忍不住勸道,“要不,先歇歇,換身衣裳?”

    祁官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緋紅朝服,方才在太廟前,這顏色像血,像火,紮眼得很。他笑了笑:“不必了,就這麼去吧。”

    太後喜歡他穿鮮亮顏色,說襯他。

    馬車再次駛向皇宮。這一次走的是西華門,直通內廷。宮牆還是那道宮牆,隻是白日裏看,朱紅褪去威嚴,露出斑駁的歲月痕跡。牆角生著青苔,磚縫裏鑽出幾莖枯草,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慈寧宮在禦花園西側,是先帝特意為太後修建的養老之所。宮殿不大,卻精巧雅致,庭院裏種滿了太後最愛的海棠,隻可惜這個時節,花早已謝盡,隻剩光禿禿的枝椏在風中搖晃。

    祁官到的時候,宮門外已候著幾個麵生的內侍,見了他,齊齊躬身行禮,卻不發一言。錢嬤嬤迎出來,這位伺候了太後大半輩子的老嬤嬤眼眶紅腫,見著祁官,嘴唇顫了顫,才低聲道:“王爺來了,娘娘……娘娘等著呢。”

    “嬤嬤,”祁官停下腳步,“母後她……身子可好?”

    錢嬤嬤搖搖頭,聲音哽咽:“從早上聽了消息,就一口藥也沒喝,一直躺著,不說話。”她抬眼看向祁官,眼中滿是懇求,“王爺,您勸勸娘娘,太醫說,娘娘這心疾,最忌動怒傷心……”

    祁官沉默片刻,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邁步走進宮門。庭院裏靜得可怕,連掃灑的宮女太監都不見蹤影,隻有風穿過枯枝的嗚咽聲。正殿門虛掩著,祁官走到廊下,正要推門,卻忽然聽見裏麵傳來壓抑的說話聲。

    是皇帝。

    他腳步頓住。

    “母後,兒子知道您心裏怨。”皇帝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和平日朝堂上的威嚴不同,此刻聽起來竟有幾分疲憊,“可這件事,兒子是再三思量過的。小九的命格……”

    “命格!”太後的聲音響起,虛弱,卻帶著刺骨的寒意,“什麼命格!祁銘,你告訴哀家,那所謂的”刑親克國”,究竟是真有這天象,還是你——”

    “母後!”皇帝打斷她,聲音陡然提高,又很快壓下去,“天象是欽天監所報,卦象是玄微天師親卜,滿朝文武都看著。兒子……兒子難道還能作假不成?”

    裏頭沉默了片刻。

    然後,太後冷笑一聲。

    那笑聲蒼涼,悲憤,像枯葉在風中碎裂:“好,好一個滿朝文武都看著。祁銘,你是皇帝,你說什麼,他們自然信什麼。可哀家是你母親,小九是你親弟弟!你看著哀家的眼睛說,今日這出戲,當真沒有你半分算計?!”

    “母後!”皇帝的聲音裏終於帶上了怒意,“兒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小九命格凶煞,若真應驗,動搖的是我大周國本!兒子身為一國之君,豈能因私情而置天下於不顧?!”

    “天下?嗬……”太後的聲音更冷,“當年你父皇還在時,你也是這麼說的。你說,為了天下,你可以不要手足之情。結果呢?你二皇兄是怎麼死的?你五皇弟又是怎麼被圈禁至瘋的?祁銘,你心裏那點心思,真當哀家老糊塗了,看不明白嗎?!”

    “夠了!”

    “砰”的一聲,像是茶杯摔碎在地。

    祁官站在門外,袖中的手緩緩收緊。

    裏頭傳來皇帝急促的呼吸聲,良久,才漸漸平複。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已恢複了平靜,平靜得可怕:

    “母後說這些,是想提醒兒子,兒子這個皇位,來得不幹淨?”

    太後沒有回答。

    隻有壓抑的,破碎的咳嗽聲。

    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更輕,卻像鈍刀子割肉:

    “是,兒子這個皇位,是踩著兄弟的血坐上去的。可母後別忘了,當年若不是兒子爭,若不是兒子狠,今日坐在這龍椅上的,就不會是兒子,也不會是小九,而是別的什麼人。到那時,母後還能安安穩穩做太後?小九還能做個逍遙王爺?”

    “你……”太後的聲音在顫抖。

    “母後總說兒子心狠。”皇帝繼續道,語氣裏竟帶上了一絲譏誚,“可母後怎麼不想想,當年父皇最疼的是誰?是兒子嗎?不是。是小九。小九三歲能詩,五歲能文,七歲就能和父皇對弈到深夜。父皇抱著他,說”朕的麒麟兒”。”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像是自言自語:

    “兒子呢?兒子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功課做好了,是皇子本分,騎**進了,是武將該然。兒子拚了命地想得到父皇一句誇獎,可父皇眼裏,永遠隻有小九。”

    “所以你就恨他?”太後嘶聲道。

    “恨?”皇帝輕笑,“不,兒子不恨。兒子隻是明白了,在這個皇宮裏,想要什麼,就得自己去爭,去搶。父皇的寵愛是這樣,皇位是這樣,如今……護住這江山,也是這樣。”

    “你口口聲聲說護住江山,”太後的聲音裏滿是疲憊,“可你今日所作所為,是在護江山,還是在逼死你弟弟?”

    “逼死?”皇帝的聲音陡然冷下來,“母後,小九現在還好端端地活著。兒子給他指婚,指的還是鎮國大將軍,一品的誥命。這算什麼逼死?這分明是恩典!”

    “恩典?兩個男子成婚,千古未聞!你這是要把小九釘在恥辱柱上,讓天下人恥笑!”

    “那也比丟了命強!”

    空氣再次凝固。

    祁官站在門外,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要撞碎胸腔。

    良久,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柔和了些,卻更讓人心寒:

    “母後,您身體不好,太醫說了,最忌動怒。今日這些話,兒子就當沒聽見。您好好歇著,兒子改日再來看您。”

    裏頭傳來窸窣的衣料摩擦聲,是皇帝站起了身。

    太後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最後的掙紮:“祁銘,小九已經對你造不成任何威脅了。他裝瘋賣傻這麼多年,還不夠嗎?你就不能……就不能放過他?”

    皇帝的腳步停住了。

    祁官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那張總是掛著溫和笑意的臉,此刻一定冷得像冰。

    “母後,”皇帝的聲音平靜得詭異,“您錯了。小九從來就不是兒子的威脅。他是兒子的弟弟,是兒子在這世上,最後一點血脈至親。”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

    “所以,兒子才要護著他。用兒子的方式。”

    說完,腳步聲再次響起,朝門口而來。

    祁官站在廊下,一時竟不知該進該退。正猶豫間,門“吱呀”一聲開了。

    皇帝站在門內,冕服未換,十二旒平天冠還戴在頭上,隻是珠串有些淩亂。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眼下濃重的青黑和嘴角緊繃的線條,泄露出一絲疲憊與煩躁。

    看到祁官,他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又歸於平靜。

    “小九來了。”皇帝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母後正念叨你,進去吧。”

    祁官躬身行禮:“臣弟參見皇兄。”

    皇帝“嗯”了一聲,從他身邊走過。兩人擦肩時,祁官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龍涎香氣,混著一絲極淡的,像是丹藥的苦味。

    走了兩步,皇帝忽然停下,沒有回頭,隻是輕聲說了一句:

    “好好勸勸母後。她年紀大了,受不得刺激。”

    祁官垂下眼:“臣弟明白。”

    皇帝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宮道盡頭。

    祁官站在門外,深吸一口氣,才推門進去。

    正殿裏光線昏暗,窗子隻開了半扇,秋風卷入,吹得帳幔輕輕晃動。太後半靠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如紙,眼圈紅腫,手裏攥著一方帕子,已揉得不成樣子。地上散落著瓷片和茶水漬,宮女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拾。

    “兒臣給母後請安。”祁官走到床前,跪下行禮。

    太後看著他,眼淚又湧了出來。她伸出手,祁官連忙起身握住。那手枯瘦冰涼,還在微微發抖。

    “小九……”太後聲音哽咽,“你都聽見了?”

    祁官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太後閉上眼,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哀家沒用……護不住你……”

    “母後別這麼說。”祁官在床邊坐下,從宮女手中接過溫熱的帕子,輕輕替太後擦臉,“是兒臣不孝,讓母後擔心了。”

    太後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緊,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裏:“你告訴哀家,那命格……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

    “母後,”祁官打斷她,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命格之說,虛無縹緲。兒臣隻信事在人為。”

    太後看著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鬆開手,頹然靠回枕上:“是啊……事在人為……可這人為的,是你皇兄啊……”

    她說著,又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祁官連忙扶住她,輕輕拍背,等咳聲稍歇,才端過一旁溫著的藥碗:“母後,先喝藥。”

    太後搖搖頭,推開藥碗:“喝什麼藥……喝再多,也治不了心病。”

    祁官執意將藥碗遞到她唇邊:“母後不喝藥,兒臣就不走了。”

    太後看著他執拗的眼神,終是歎了口氣,就著他的手,將藥一飲而盡。藥很苦,她眉頭緊皺,祁官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顆蜜漬梅子遞過去。

    太後含了梅子,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開,衝淡了苦味。她看著祁官,眼中滿是慈愛與痛惜:“你這孩子,總是這麼細心。”

    祁官笑了笑,沒說話。

    宮女收拾完地上的碎片,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殿內隻剩母子二人。

    “小九,”太後低聲開口,“你皇兄他……他心裏苦。”

    祁官握著她的手,指尖摩挲著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兒臣知道。”

    “你不知道。”太後搖頭,眼中淚光閃爍,“你父皇在時,對你皇兄……太嚴苛了。他是長子,是太子,什麼都得做到最好。稍有差池,便是罰跪,禁足。可對你……”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你父皇是寵著你長大的。你要什麼給什麼,犯了錯也舍不得重罰。你皇兄看著,心裏……難受。”

    祁官垂著眼,沒有說話。

    他記得。記得父皇抱著他批奏折,記得父皇手把手教他寫字,記得父皇笑著摸他的頭說“朕的小九最聰明”。他也記得,皇兄站在一旁,垂著眼,一言不發。

    那時他不懂,現在懂了。

    “可即便如此,”太後抓緊他的手,“你皇兄也不該這麼對你。你是他親弟弟啊……”

    “母後,”祁官抬起頭,看著她,“皇兄有皇兄的難處。他是皇帝,要考慮的,不止是兄弟親情。”

    太後怔怔看著他,忽然伸手,撫上他的臉:“小九,你實話告訴母後,這些年在外麵裝瘋賣傻,委屈嗎?”

    祁官笑了,那笑容很淡,卻真切:“不委屈。能活著,能逍遙,能偶爾來看看母後,兒臣就很知足了。”

    太後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可如今……如今連這逍遙都沒了。那言梟……哀家聽說過,是個殺伐決斷的狠角色。你跟他……”

    “母後放心,”祁官握住她的手,“言將軍是忠臣良將,不會為難兒臣的。”

    “可你們……”太後說不下去了。

    兩個男子成婚,這意味著什麼,她比誰都清楚。這意味著祁官這輩子,都不會有子嗣,不會再有正常的家庭,注定要活在世人的非議與嘲笑中。

    她的兒子,她最疼愛的兒子,為什麼要受這樣的罪?

    “母後,”祁官輕聲開口,“其實這樣也好。”

    太後愣住。

    “兒臣這命格,不是克妻嗎?”祁官笑了笑,笑容裏帶著自嘲,“娶男子,總不會再克死了吧?也算……一勞永逸。”

    “你……”太後又氣又痛,抬手想打他,手舉到半空,卻又無力地落下,隻是哭,“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認命……”

    “不是認命,”祁官看著她,眼神平靜,“是順勢而為。”

    太後怔怔看著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兒子,好像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的小九,雖然也裝紈絝,可眼底總還有幾分稚氣,幾分不甘。可現在,那雙眼清澈見底,卻深不見底,像一潭靜水,波瀾不興。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小九,”她抓緊他的手,聲音發顫,“你答應母後,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跟你皇兄硬來。他……他畢竟是皇帝。”

    祁官笑了笑,沒說話。

    “答應母後!”太後執拗地看著他。

    祁官沉默良久,終是點了點頭:“兒臣答應母後,隻要皇兄不逼兒臣到絕路,兒臣絕不會與皇兄為敵。”

    這話說得巧妙,留了餘地。

    太後聽出來了,可她也知道,這已經是祁官能給的,最大的承諾了。

    她疲憊地閉上眼,靠在枕上,聲音輕得像歎息:“你走吧……哀家累了。”

    祁官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又檢查了窗子是否漏風,才躬身行禮:“兒臣告退。母後好好休息,兒臣明日再來看您。”

    太後沒睜眼,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祁官轉身,走到門邊時,太後忽然又開口:

    “小九。”

    他停住腳步,回頭。

    太後依舊閉著眼,隻有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滲入鬢發:

    “別記恨你哥哥。”

    祁官站在門邊,看著床上那個蒼老憔悴的身影。燭火在她臉上跳躍,明明滅滅。

    許久,他輕聲說:

    “兒臣不敢。”

    說完,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秋風正緊,卷起枯葉漫天飛舞。祁官站在廊下,看著庭院裏那幾株光禿禿的海棠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天,父皇帶著他和皇兄在這裏賞菊。父皇一手牽一個,笑著說:“你們兄弟倆,要一輩子相互扶持。”

    那時皇兄還小,用力點頭:“兒臣一定會照顧好弟弟。”

    父皇摸著他的頭:“好,好,這才是朕的好兒子。”

    言猶在耳。

    祁官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邁步走下台階,緋紅衣袍在風中翻飛,像一團不肯熄滅的火。

    錢嬤嬤站在廊下,見他出來,欲言又止。

    祁官走到她麵前,從袖中取出一個小藥瓶:“嬤嬤,這藥每日給母後服一顆,安神靜心。若母後再問起今日之事,您就告訴她……”

    他頓了頓,聲音很輕:

    “告訴母後,小九很好。讓她,別擔心。”

    錢嬤嬤接過藥瓶,眼眶又紅了:“王爺,您自己……”

    “我沒事。”祁官笑了笑,那笑容依舊慵懶散漫,“這麼多年,不都這麼過來了嗎?”

    他說完,轉身朝宮門走去。

    背影在秋風中,挺得筆直。

    錢嬤嬤握著那瓶藥,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宮道盡頭,終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這深宮啊,吃人不吐骨頭。

    可有些人,寧願被吃,也要站著走進去,站著走出來。

    隻因為,他們心中還有要護著的人,還有沒做完的事。

    風更緊了,卷起漫天黃葉,如一場盛大而淒涼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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