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96 更新時間:25-12-13 12:30
一
紙條在燭火上蜷曲成灰時,林晚棠的手很穩。
青杏端著洗腳水進來,看見那簇飄落的灰燼,愣了愣:“小姐,這……”
“風刮進來的廢紙。”林晚棠撣了撣手,語氣淡得聽不出情緒,“早點歇吧,明天要試新點心。”
吹熄了燈,她卻沒躺下。黑暗中睜著眼,聽更鼓敲過三聲。
穿雲紋靴的人。知道她聞得出來。
濟世堂夥計冒死遞這紙條,是警告,還是……求救?她翻身坐起,指尖無意識地在被麵上畫著——那甜膩到發齁的氣味,仿佛還粘在鼻腔深處。
二
翌日生意卻出奇地好。
“解憂糕”的名聲不知怎的傳開了,辰時剛過就排起隊。有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連吃三塊,坐在角落半晌不動,臨走時紅著眼眶朝櫃台深鞠一躬:“家母病中鬱結,昨夜嚐了這糕,竟肯喝下半碗粥了。”
林晚棠包了塊新的遞給他:“不值什麼,願老夫人安康。”
她麵上笑著,心裏卻繃著根弦。每進來一個生麵孔,目光都下意識掃過對方的鞋——布鞋、草鞋、磨破的皮靴,沒有雲紋。
直到午時三刻。
三
來人乘的是青篷小轎,悄沒聲停在街口。先下來的是個青衣小婢,十五六歲,眉眼低垂,腳步輕得像貓。她掀開轎簾,扶出一位婦人。
三十出頭的樣子,藕荷色褙子配月白裙,發髻上隻簪了支素銀簪。打扮尋常,可那料子細看是暗紋杭綢,走動時泛著流水似的光。她左手搭在小婢腕上,右手提著個兩層的紅木錦匣。
一進門,目光就落在林晚棠臉上。
不是打量,是審視。那眼神像用軟刀子刮骨,一寸寸地刮。
“聽說你這兒有種糕點,”婦人開口,聲音溫軟,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勁兒,“能解人心事?”
林晚棠放下手中的蒸籠布:“夫人說的是解憂糕。不過尋常點心,當不得奇效。”
婦人笑了下,笑意沒到眼底:“是嗎。”她自顧自在最幹淨的桌邊坐下,將錦匣放在桌上,“那勞煩掌櫃,給我也來一塊。”
青杏要去拿,林晚棠攔住了:“這籠火候剛到位,我去取。”
她轉身時,脊背繃得筆直。婦人的目光黏在她背上,像蛇信子。
四
糕點端上來,婦人卻沒動。她用帕子墊著指尖,拈起那塊淡粉色的糕,湊到鼻尖聞了聞。
“合歡花露。”她輕聲道,“選的是辰時帶露的花。蜂蠟用得講究,薄薄一層,既保潤又提香。”抬眼看向林晚棠,“林掌櫃年紀輕輕,手藝倒是老道。”
林晚棠心頭一跳。能一口道破關竅的,絕不是普通食客。
“夫人懂行。”
“略知一二。”婦人放下糕點,終於切入正題,“其實今日來,是想請林掌櫃幫我嚐樣東西。”
她打開錦匣。
上層是四色點心:梅花酥、棗泥卷、豌豆黃、荷花糕。樣樣精致,一看就是大宅門裏的手藝。下層卻隻放著一個白瓷小碟,碟裏盛著塊暗紅色的膏狀物,約莫指甲蓋大小。
“這是我家中廚娘新試的玫瑰膏。”婦人語氣隨意,“我嚐著總覺得有股子怪味,又說不上來。聽聞林掌櫃舌頭靈,幫著品鑒品鑒?”
林晚棠看著那碟玫瑰膏。
隔著三步遠,她已經聞到了——甜。和濟世堂抽屜裏一模一樣的、甜得發齁的香氣。隻是這次更濃,濃得幾乎要蓋過玫瑰本身的味道。
她沒動。
“怎麼?”婦人挑眉,“林掌櫃不願?”
“不敢。”林晚棠垂眸,“隻是小店的規矩,不嚐客人自帶的食料。萬一說不好,平白惹了是非。”
空氣靜了一瞬。
婦人臉上的笑意淡了。她慢慢蓋上錦匣,指尖在匣麵上輕輕敲了兩下:“林掌櫃謹慎。”頓了頓,又補一句,“也是,這年頭,謹慎些好。”
她起身,小婢立刻上前攙扶。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頭:“對了,聽說林掌櫃與大理寺的沈少卿相熟?”
林晚棠抬眼看她。
“沈少卿年輕有為,隻是性子冷了些。”婦人笑得意味深長,“林掌櫃若得空,不妨勸勸他——有些陳年舊案,翻出來對誰都沒好處。”
說完這話,她掀簾出去了。
小轎吱呀呀走遠。青杏湊過來,小臉發白:“小姐,這夫人怪嚇人的……”
林晚棠沒說話。她走到桌邊,盯著那婦人坐過的凳子。凳麵上留著一絲極淡的香氣——不是胭脂水粉,是某種熏衣的香。清雅,卻冷。
五
沈硯舟是傍晚來的。
他換了身灰藍常服,腰間空著,連佩刀都沒帶。進門時掃了眼空了大半的蒸籠:“生意不錯。”
林晚棠正在收拾櫃台,頭也沒抬:“托大人的福。”
這話帶了刺。沈硯舟聽出來了,卻不惱,自顧自在窗邊坐下:“今日有人來過。”
不是問句。
林晚棠動作頓了頓,繼續擦櫃台:“每日來的人多了。”
“乘青篷小轎,帶紅木錦匣,三十出頭,藕荷色衣裳。”沈硯舟緩緩道,“她姓崔,夫家姓趙。宮裏趙淑妃的娘家嫂子。”
抹布停在櫃麵上。
林晚棠緩緩直起身:“大人查得真快。”
“不是查的。”沈硯舟看著她,“她出府時,我的人看見了。”
原來他一直在盯著。林晚棠忽然覺得有點可笑——自己在這兒提心吊膽,人家早布好了網。
“她讓我勸勸您。”她索性說開了,“說有些陳年舊案,翻出來對誰都沒好處。”
沈硯舟臉上沒什麼表情。窗外暮色落在他側臉上,襯得那輪廓愈發冷硬。
“她還讓你嚐了東西。”他說,“玫瑰膏。”
林晚棠猛地看向他。
“你怎麼……”
“她車上熏的是”雪中春信”,香氣特殊,沾衣三日不散。”沈硯舟解釋得平淡,“我的人靠近時,聞到了錦匣裏漏出的甜膩氣——和濟世堂的一樣。”
他頓了頓,終於問出關鍵:“那玫瑰膏裏,是不是有”胭脂醉”?”
林晚棠沉默良久,點頭。
“有。而且比濟世堂的更濃。”
沈硯舟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一下。很輕,卻像敲在了什麼緊繃的弦上。
六
“三年前那樁案子。”
沈硯舟忽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太妃身邊發狂的宮女,中的確實是胭脂醉。但結案時定的是”誤食毒草”,太妃禁足半年,不了了之。”
林晚棠靜靜聽著。
“我接手卷宗時發現疑點:那宮女家中老母,在案發後一個月暴斃。驗作急症,可鄰居說,前一日還有官差打扮的人去過她家。”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崔氏的娘家哥哥,當時在刑部當差。結案的手續,是他經辦的。”
風吹進窗,燭火晃了晃。
林晚棠忽然明白過來:“您懷疑……當年的案子有問題?崔家牽扯其中?”
“不是懷疑。”沈硯舟從袖中取出一張折得極小的紙,推過來,“是確定。”
紙上是幾行潦草的字跡,像是匆忙寫就。林晚棠展開,借著燭光細看——
“貞元九年七月初三,收崔府銀二百兩,記”封口”。
同月十五,宮女周氏母”病故”,銷案底。
臘月廿二,得太妃宮賞金五十,記”酬勞”。”
落款處畫了個奇怪的符號,像朵扭曲的花。
“這是濟世堂掌櫃的字跡。”沈硯舟道,“他離京前,偷偷塞給我手下衙役的。”
林晚棠捏著紙,指尖發涼。
所以掌櫃不是單純被威脅。他三年前就收了錢,替人銷過案底。如今對方要滅口,他才想留條後路。
“崔氏今日來,是試探。”沈硯舟收回紙條,“她要知道,你到底能”聞”出多少。也要看看,你和我到底有多近。”
“那我現在……”
“很危險。”沈硯舟說得直接,“但還有用。她若真想滅口,不會親自來。”
他站起身,走到櫃台前。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將林晚棠攏進去。
“從明日起,你這鋪子周圍會多幾個擺攤的、走街的。不是監視,是護著你。”他頓了頓,“另外,有件事要你做。”
七
“西市重新規劃的事,批文下來了。”
沈硯舟從懷中取出一張蓋著紅印的紙,攤在櫃台上。上麵密密麻麻寫著街巷名稱,林晚棠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鋪子——標著“保留”二字。
而濟世堂那塊地,寫著“征用,改建綢緞莊”。
綢緞莊。崔氏娘家的產業。
“批文是戶部下的,但遞條子的人是崔氏的兄長。”沈硯舟指著紙上另一處,“你看這兒。”
林晚棠順著他指尖看去。那是西市另一頭的幾間鋪子,標著“協商保留”,旁邊用朱筆批了行小字:“需美食特色,以彰市井繁榮。”
“他們要在西市弄個”美食街”。”沈硯舟看著她,“你的鋪子能留,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你這”解憂糕”已經傳出了名聲。他們需要個招牌。”
他收起批文,語氣鄭重:“所以你這鋪子,不但要開下去,還要開得更紅火。紅火到他們動不得你。”
林晚棠聽懂了。這是要她站在明處,站在光下。眾目睽睽,反而安全。
“那大人要我做什麼?”
沈硯舟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不過拇指大小,塞著紅布包著的木塞。
“下次崔氏若再來,找機會讓她嚐嚐你的糕點。”他將瓷瓶放在櫃台上,“這瓶裏是解藥,胭脂醉的。你若覺得她身上香氣過濃,或舉止有異,就沾一點在糕點上——不傷身,隻抵毒。”
林晚棠盯著那個小瓷瓶。白瓷泛著冷光。
“大人這是……要拿我當餌?”
“是給你防身。”沈硯舟糾正,“也是給我線索。她若真敢對你用胭脂醉,這案子,就能撕開個口子。”
他轉身要走,到門口時又停住,背對著她說了句:“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出事。”
簾子落下,腳步聲遠了。
林晚棠還站在原地。櫃台上的小瓷瓶冰涼,燭火在瓶身上跳躍。
窗外傳來打更聲——亥時了。
她忽然想起沈硯舟剛才的眼神。說“不會讓你出事”時,那眼底深處,有一閃而過的、近乎執拗的東西。
不像承諾,像誓言。
青杏從後廚探出頭:“小姐,還、還不歇嗎?”
“你先睡。”林晚棠吹滅蠟燭,在黑暗裏握緊了那個瓷瓶。
掌心傳來冰冷的觸感,和她此刻的心跳一樣清晰。
夜還很長。
而明天,那雙繡著金線雲紋的靴子,恐怕真的要踏進她這間小小的食肆了。
搜索關注 連城讀書 公眾號,微信也能看小說!或下載 連城讀書 APP,每天簽到領福利。
Copyright 2024 lcread.com All Rit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本站內容。
請所有作者發布作品時務必遵守國家互聯網信息管理辦法規定,我們拒絕任何反動、影射政治、黃色、暴力、破壞社會和諧的內容,讀者如果發現相關內容,請舉報,連城將立刻刪除!
本站所收錄作品、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如果因此產生任何法律糾紛或者問題,連城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