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59 更新時間:25-12-11 14:38
銅雀台尚未起工,雪已先一步落滿長安。
這雪來得極早,也極烈,像是憋了一整個秋的鬱氣,臨到臘月,終於攢夠了聲勢,鋪天蓋地壓下來。雪片大如席,卻輕得像一場不敢聲張的陰謀,悠悠蕩蕩,落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落在朱門大院的琉璃瓦上,落在西隅那片低矮破敗的棚戶屋頂上。一層疊一層,把夜裹得愈發緊實,連風都被捂得發悶,卷著碎雪沫子,在街巷裏打著旋兒,發出嗚咽似的響。
風是從西北來的,帶著北境的荒寒與凜冽,刮在人的臉上,像鈍刀背一下下摩挲,涼而麻,疼得不夠真切,卻足夠讓人記住——這是大胤元德十八年的臘月,是長安城裏歌舞升平的臘月,也是北境狼煙未熄的臘月。離大胤亡國,還有七年;離沈娥被縛上銅雀台,焚於熊熊烈火,還有九年;而離她重新睜開眼,從那場焚身的噩夢裏掙脫出來,隻餘半刻鍾。
沈娥立在廊下,指尖觸到廊柱上的積雪,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一路鑽到心口。她穿著一身月白錦袍,外頭披了件玄色狐裘,狐裘的毛領蓬鬆柔軟,是極上等的玄狐皮,襯得她脖頸纖白,側臉的輪廓冷峭如玉雕。可她卻嫌這狐裘太過厚重,披得鬆鬆垮垮,襟口也未係緊,任由寒風順著鎖骨往裏灌,灌得五髒六腑都像是結了冰。
她卻不覺得冷。
前世火刑那日,銅雀台上的風比這更冷,刮得她衣袂翻飛,頭發散亂;而那舔舐著她**的火,卻比此刻的寒風要熱上百倍千倍。冷熱交替,像一把鈍鋸,一下下拉扯她的骨縫,把“疼”字鋸成極細極細的粉,那些粉末落在記憶裏,經年累月,便成了蝕骨的毒,也成了續命的藥。
毒是謝無疚給的,藥,也隻能是謝無疚給的。
沈娥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混沌已然散盡,隻剩下一片冰湖似的冷寂。她抬步走下廊階,腳步聲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在這寂靜的雪夜裏,格外清晰。老管家沈忠跟在她身後,手裏提著一盞羊角燈,燈光昏黃,在雪幕裏暈開一團暖融融的光,卻驅不散周遭的寒氣。
“姑娘,天寒地凍的,西市那邊魚龍混雜,怕是不妥……”沈忠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擔憂。他是看著沈娥長大的,知道這位沈家嫡姑娘素來性子冷僻,卻也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像是揣著什麼沉甸甸的心事,連眉眼間都凝著化不開的霜雪。
沈娥腳步未停,隻淡淡道:“無妨。”
兩個字,輕描淡寫,卻帶著不容置喙的篤定。沈忠歎了口氣,不敢再多言,隻得提著燈,快步跟上。
雪越下越大了,羊角燈的光被風雪打得七零八落,連腳下的路都看得不甚分明。朱雀大街上的商鋪早已閉門歇業,隻有零星幾盞燈籠掛在簷下,在風雪中搖曳,像瀕死的螢火。偶爾有巡夜的兵丁打著火把走過,鎧甲上落滿了雪,腳步聲沉得像敲在人心上,他們看見沈娥的身影,又瞥見她身後沈家的標識,都識趣地低下頭,不敢多瞧。
沈家是長安城裏的望族,祖上出過三朝輔臣,如今雖不如鼎盛時期那般煊赫,卻也不是尋常人家敢招惹的。隻是誰也不知道,這位沈家嫡姑娘,竟會在這樣一個雪夜,往西市那片醃臢地去。
西市口,早已被一片喧囂占滿。
臨時圍起的竹籬被風雪吹得搖搖欲墜,竹籬內,數十個火把熊熊燃燒,火光跳躍,把夜空映得一片通紅。火把的光被雪壓得失真,明明滅滅的,照得那些攢動的人影在竹籬牆上晃來晃去,像皮影戲裏被水洇濕的紙人,模糊又詭異。
奴隸們被一根粗麻繩串成一列,麻繩深深勒進皮肉裏,繩結上結著厚厚的冰,冰碴子裏,還嵌著暗紅的血渣。他們大多是北境的戰俘,也有一些是獲罪的官員家眷,一個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凍得瑟瑟發抖,眼神裏滿是麻木與絕望。販子們赤著胳膊,高聲喊著報價,唾沫星子隨著聲音飛濺,落在雪地上,瞬間就凍成了小冰珠。
“這小子,身強力壯,能耕能戰,五兩銀!”
“這個婆娘,看著還有幾分姿色,三兩銀帶走!”
“都瞧仔細了啊,都是好貨,錯過今晚,可就沒這價了!”
販子們的聲音撞在雪幕上,又被雪彈回來,嗡嗡地悶在人的耳蝸裏,像更漏裏殘剩的水,一滴,兩滴,拖遝又冗長,遲遲不肯落定。
人群裏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有穿著體麵的富商,有穿著短打的市井小民,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或戲謔或貪婪的笑,對著那些奴隸指指點點,像在品評牲口。偶爾有幾聲哄笑響起,笑裏夾著雪沫子,像無數把碎刀,刀口對著籠子裏的人,也對著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道,明日的自己,會不會也落得這般境地。
沈娥立在坊外的高階上,狐裘的毛領被風吹得翻卷起來,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她垂著目,目光穿過搖曳的火把,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最末那排鐵籠裏。
籠裏囚著一個少年。
那是個十七歲的少年,是北境的質子,謝無疚。
他被鐵枷扣住肩胛,粗重的鐵鏈纏了他一身,那些鐵鏈上的倒鉤,深深穿進皮肉裏,每動一下,都像是要扯下一塊肉來。雪落在他肩頭,積了薄薄一層,融化的雪水混著血珠,順著鎖骨往下滾,滾過一處又一處猙獰的傷口,便在雪地裏開出一串小小的、豔紅的梅。那些梅還來不及謝,就被路過的人一腳踩碎,成了爛紅的一攤,與汙泥混在一處,狼狽不堪。
少年垂著頭,烏黑的長發淩亂地披散下來,擋住了眉眼,隻露出一截削瘦的脖頸。頸側舊痂新傷縱橫交錯,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網,又像被歲月反複撕咬過的紙,紙邊已經起了毛,卻依舊倔強地不肯碎開。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緩緩抬起頭。
有人舉著火把湊近,跳躍的火光映亮了他的臉,也映亮了他的眼底。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不是尋常少年該有的清澈或懵懂,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幽綠,沉狠,暴戾,像荒原裏遇困的孤狼,被獵人逼到了絕境,卻依舊不肯低頭。他看著火把,看著火把旁那些貪婪的臉,忽然笑了。
那笑容極淡,卻帶著森森的齒光,像是在說:別怕,疼就疼一瞬。
一瞬之後,便是不死不休。
販子顯然是認得他的,見他抬頭,便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裏帶著刻意的輕蔑與挑釁:“都瞧好了啊!這可是北境的餘孽,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謝小將軍——謝無疚!如今落了難,一兩銀!一兩銀就能買回去,打殺打罵,都隨你們!誰敢買麼?”
人群裏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一陣哄笑。
“一兩銀?這逆種,白送我都嫌晦氣!”
“可不是嘛,北境的狗,也配進長安的門?”
“聽說他殺了咱們不少將士呢,買回去做什麼?留著過年?”
笑罵聲此起彼伏,雪沫子隨著笑聲飄飛,落在少年的臉上,他卻像是毫無所覺,依舊笑著,那雙幽綠的眸子,在火光裏閃著冷光。
沈娥抬手,指尖在狐裘的毛領上輕輕一彈,雪沫紛落,像一場細碎的雪。她步下高階,腳步聲極輕,卻像是帶著某種無形的力量,原本喧鬧的人群,竟自發地分開了一條道。
少女所過之處,雪似乎更冷了些,火似乎更暗了些,連那些肆無忌憚的笑聲,也像是被凍住了,卡在喉嚨裏,化作了冰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落在她那件玄色狐裘上,落在她那張冷峭的臉上,帶著驚疑與探究。
沈家的嫡姑娘,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沈娥卻像是沒看見那些目光,她徑直走到鐵籠前,停下腳步。她彎腰,伸出手裏的折扇,扇柄是溫潤的羊脂玉,輕輕挑起少年的下頜。她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少年被迫抬起頭,那雙幽綠的眸子,直直撞進她的眼底。
四目相對的刹那,少年眼底的狠戾,似乎是凝滯了一瞬。
“叫什麼名字?”沈娥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棱,壓得四周的雜音,都矮了下去。
少年看著她,看了很久,久到火把的光都晃了三晃。然後,他笑了,嘴角牽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齒間的血痕清晰可見,像紅梅落了雪。
“謝無疚——”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卻帶著一股不屈的韌勁,“無疚者,無愧也。姐姐,敢買麼?”
“無愧?”沈娥低低地重複著這兩個字,似在齒間反複嚼碎,又緩緩咽下。她忽地也笑了,那笑容極淡,像是風雪裏綻開的一朵冰花,轉瞬即逝。她抬起手,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上戴著一隻銀鐲,鐲身上刻著細密的更漏紋。隨著她抬手的動作,銀鐲與折扇相撞,發出極輕的“哢嗒”聲,像更漏裏的水滴,落在人心上。
“一兩銀,我買了。”她轉向那個販子,眸色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但要活的,鏈子的鑰匙,給我。”
販子愣住了,手裏的鞭子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顯然是沒料到,真的有人敢買這個北境逆種,還是沈家的嫡姑娘。人群裏也安靜得詭異,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見。
有人忍不住小聲提醒:“沈家嫡姑娘,三思啊!這可是逆種,買回去,怕是要惹禍上身的……”
沈娥卻像是沒聽見,她從袖中摸出一粒碎銀,那碎銀在掌心掂了掂,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後,她手腕一揚,碎銀在空中劃過一道銀亮的弧線,精準地落入販子懷裏。
碎銀落地,發出“叮”的一聲輕響,像更漏裏落下的針,清脆,又驚心。
販子回過神來,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從腰間摸出鑰匙,遞了過去。他的手心裏全是汗,鑰匙在手裏滑了一下,差點掉在地上。
沈娥接過鑰匙,抬手一拋。
“當啷”一聲,鐵鎖墜落在地,發出沉重的聲響。
少年肩頭的倒鉤,因為失去了鐵鏈的支撐,猛地一扯,一道血線瞬間噴濺而出,濺在沈娥的狐裘下擺上,開出一串豔紅的赤梅。那紅梅開得極豔,與玄色的狐裘相映,觸目驚心。
沈娥的眉峰,卻連動都沒動一下。
她伸出手,指尖落在那枚倒鉤的尾部,輕輕一彈。
“嗤”的一聲輕響,倒鉤被她硬生生從皮肉裏退了出來。血珠順著倒鉤滾落,連成一線,落在雪地裏,像一截斷裂的紅鏈。
人群裏爆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有人倒吸一口涼氣,聲音裏滿是駭然。
少年卻笑了,他看著沈娥,那雙幽綠的眸子裏,像是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那火苗跳躍著,映出她的影子,像狼見了月。
“姐姐,”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絲玩味,“鏈子解了,枷還在。”
沈娥“嗯”了一聲,像是漫不經心。她忽地俯身,手裏的折扇骨,輕輕敲在他的肩骨上。
“哢”的一聲微響。
是骨頭與枷鎖相碰的聲音,也是枷鎖鬆動的聲音。
少年脫力,身子猛地前傾,額頭重重地抵在她的肩頭。溫熱的呼吸透過素緞的衣襟,燙得她的**微微一顫。那呼吸裏帶著血腥味,帶著雪的寒氣,也帶著少年獨有的、青澀的氣息。
沈娥卻紋絲不動,她抬手,依舊用那柄折扇骨,挑起他的下頜。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雪落的聲音,落在少年的耳畔:“小畜生,日後誰是你的鏈?”
少年的喉結狠狠滾動了一下,他抬起眼,那雙幽綠的眸子,在火光裏亮得驚人。他看著沈娥,看著她那雙冰湖似的眼睛,看著她唇畔那抹似有若無的笑,忽然低低地開口,嗓音啞得發狠,卻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篤定:
“姐姐。”
一個字,像一顆石子,投進沈娥心底的冰湖裏,漾開一圈細微的漣漪。
“乖。”沈娥收了扇,轉身,廣袖揚起,帶起一陣雪塵。她的聲音散在寒風裏,輕飄飄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跟我回家。”
她步出人群,少年踉蹌著站起身。粗重的鐵鏈拖在地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他身上的血,滴落在雪地裏,蜿蜒出一條長長的紅痕,像一條才剛剛解縛的蛇。
人群自動分開,無人敢近,無人敢語。所有人都看著那個玄色的身影,看著那個跟在她身後的、滿身是血的少年,看著他們一步步走遠。隻聽得狐裘的毛領與鐵鏈偶爾相擊,發出極輕的“叮當”聲,像更漏在夜裏,落下的第一聲滴響。
坊門外,老黃早已備好了馬車。那是一輛極華貴的馬車,車廂寬大,四角掛著銅鈴,車簾是厚厚的錦緞,能擋住所有的風雪。老黃站在車旁,搓著手,臉上滿是焦急。見沈娥領著一個血人走來,他的眉心猛地一跳,卻什麼也沒問,隻快步上前,掀開了車簾。
沈娥先上了車,車廂裏燃著暖爐,暖意撲麵而來。她回身,將手裏的折扇柄,伸向少年。
少年看著那截溫潤的羊脂玉,遲疑了一瞬。然後,他抬手,指尖觸到扇骨的刹那,便是一陣劇烈的輕顫——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疼痛,又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
他借著那點力道,踉蹌著上了車。身形不穩,重重跪倒在暖爐旁,鐵鏈“嘩啦”一聲,撞在爐壁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替更漏報時。
車門“吱呀”一聲闔上,將漫天風雪,隔絕在外。
暖爐裏的炭火“噼啪”一聲,爆出一粒火星,火星跳躍著,映得少女的側臉,愈發冷白。沈娥垂著目,看著少年以額貼地,他的肩膀微微聳動著,呼吸急促得像瀕死的獸,卻硬是咬著牙,沒發出一點聲音。
車廂裏靜極了,隻有暖爐裏炭火燃燒的聲音,和少年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疼?”沈娥開口,語氣淡得像一杯涼白開。
少年抬起頭,嘴角依舊噙著那抹笑,齒間的血痕,比先前更甚。他看著沈娥,一字一句,說得極清晰:“疼才好,疼才記得住。”
沈娥看著他,忽然伸出手。她的指尖,蘸了一點他肩頭的血,那血是溫熱的,帶著淡淡的腥氣。她抬手,將那點溫熱的血,輕輕抹在自己的耳垂上。
那裏有一道淡白的月牙狀疤痕,是前世,被他咬穿的地方。
血與痂相融,那點溫熱的觸感,像是一把鑰匙,“哢噠”一聲,打開了某道無形的鎖。鎖裏關著的,是前世的焚身之火,是銅雀台上的風,是他最後那句帶著絕望的“姐姐”。
沈娥低低地笑了,笑聲很輕,像一片羽毛,飄在車廂裏。她看著少年,看著他那雙幽綠的、亮得驚人的眸子,一字一句,說得極慢,也極重:
“小畜生,記住這疼——”
“從今往後,你的命,你的骨,你的癮,皆歸我。”
車轅緩緩啟動,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長吟,像誰在雪夜裏,慢慢數著骨頭。
少年俯身,以額,輕輕貼在她的足背上。他的額頭滾燙,帶著血的溫度,也帶著他的虔誠與臣服。他的聲音很啞,卻異常平穩,像落在實處的更漏聲:
“好。”
車外,雪更大了,像是要把整個長安,都掩埋。火把與人聲漸漸遠去,隻剩下車輪碾過雪地的聲響,和鐵鏈偶爾相擊的叮當聲,一聲短,一聲長,像更漏在黑暗裏,替誰數著,餘生的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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