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19 更新時間:17-04-04 19:26
一
“蘭姐姐,今日家裏來了好多好多人,送了好多好多的箱子,我問韋堅,韋堅說那是送來換姐姐你走的,這是真的麼?”女孩睜著那雙圓圓的眼睛,滿是驚慌的樣子。
少女笑了,輕撫妹妹頭發,說道:“小華傻丫頭,韋堅那小子調皮搗蛋慣了你又不是不知,可別聽他瞎說。那不是換姐姐的,那是聘禮,姐姐要出嫁了。”
“姐姐要出嫁,為什麼啊?”小華更是惶恐得說,“那姐姐不是不能陪小華玩了?不可以,姐姐不可以出嫁,要嫁小華陪姐姐一起出嫁……”
少女又笑道:“傻小華,再過五六年等你長大了,也要出嫁的。那時你心裏想得都是丈夫和孩子,自然不會再要姐姐陪你玩了。”
“那姐姐你現下是喜歡丈夫孩子呢,還是陪小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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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香蘭一驚而醒,才知道那都隻是夢,這是沒有小華,更無蘭姐姐,隻有她這個破到爛掉的壞女人而已。
她輕歎一聲,抬眼見那桌上蠟燭燃到僅剩半截,仿若自己拿殘破的生命。微弱的燭光下,床上女嬰兀自睡得深沉,小臉紅撲撲的,煞是可愛,此時的她是否也在做夢呢,是夢自己娘親麼?
韋香蘭走到榻邊坐下,望著孩子那張小臉,又自歎出一聲。
“卿本佳人,奈何作賊,既已為賊,何故歎息。”
聽到這人說話,韋香蘭吃了一驚,旋即又平靜下來,說道:“你居然真的敢來……”說著起身回頭,看清眼前之人,不由一愣,驚聲道:“是你?”
如果用“絕世”來形容眼前這個白衣男子,實在是太過簡陋落俗的詞彙了。此人一襲磊磊白衣,麵冠如玉,單論外貌至多不過三十出頭,他身上似乎有股令人不可抗拒的誘惑之力,不論對象是男是女,其殺傷可想而知是巨大的。
饒是韋香蘭久經情場,這麼多年看慣風花雪月,乍一見他,卻也不又得麵紅過耳,心跳如雷,急急低下頭去,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輕聲道:“黎王殿下,你我又見麵了。”
那白衣男子咦了一聲,打量韋香蘭,大是疑惑得道:“恕在下健忘,卻不知何時見過娘子?”
“那都是二十三四年前的事了……當年在長安,鹹宜公主大婚,殿下就在送親隊伍裏。那時的我不過隻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您自然不記識得……”韋香蘭頗有些氣餒的輕歎了聲,又道,“當時有好多女子都在偷偷看你呢……”
“二十三四年前?鹹宜公主大婚……”白衣男子閉目沉思片刻,忽然睜眼道,“我想起來,你是跟在韋元珪韋大人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吧?”
韋香蘭笑道:“是啊,韋元珪正是家父,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殿下還記得我。”
“別在提殿下了,我早已不是什麼黎王……”白衣男子歎息一聲,打量起韋香蘭,又似想起了什麼,皺眉道,“傳聞當朝太子迎娶了韋元珪長女,難道不是你?”
韋香蘭臉一白,低下頭去,旋即又抬起頭來,笑道:“那是家妹宣華,我可沒做太子妃的命……”
白衣男子如何看不出,那笑是偽裝出來了,裏邊有太多的無奈與苦澀,他也是過來之人,知道此時不能再問下去了。
一時兩人均陷入沉默。
這時光匆匆,二十載光陰須臾而過,其間又有多少人多少事是永遠無法忘卻的呢?!
“在下有一事相求……”還是白衣男子開口打破沉默,他眼望床榻上的女嬰,目光那樣的溫柔,“這孩子乃在下摯親,希望你能好心成全,將她還給我。”
韋香蘭啊得一聲驚呼,才想起此間之事,不由神色一黯,低聲道:“殿下,你本不該來的,這是個陷阱呢!”
白衣男子大驚,猛然縱身後躍,然右足還是結上層厚厚的雪白之物,猶如冰雪,他駭然色變,驚道:“韓冰兒?!”
就在這時,卻聽得帳門外有人長聲大笑:“水冰寒,想不到你也會成為驚弓之鳥啊!當日韓冰兒殺你不死,今日你可沒這般好運了。”
二
大雨雖霽,天色兀自黑沉沉的,不見星月,想來不多時又有暴雨降下。
三人一獸出了範陽北門。韓冰兒在前帶路,小虎依舊死死得盯著她;小籮攙扶著柳憶夕不時詢問她身體狀況,柳憶夕隻笑著搖頭說自己無恙。
“契丹主力聚集在灤河南麵,離此地還有數十裏之遠,且沿途哨崗極多,均是帳篷之類的所在,韋香蘭帶著孩子便身匿其中。”韓冰兒又頓了頓,皺起了眉頭,又道,“找到韋香蘭其實不難,以她的武功我自然可以拿下……隻是就怕比勒加也會出現,可就麻煩了,如果明離在的話……”
說到這裏,她急忙閉嘴不語,果然柳憶夕臉色發白;小籮氣憤憤得直瞪眼;連小虎也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心中歎息,那個傻小子,為何總要做出令人泄氣之事呢?
一時眾人無語,悶悶前行。柳憶夕抬頭看看天色,說道:“怕是又要下雨了,咱們快些趕路吧。”
韓冰兒見她身體雖然虛弱,精神卻已恢複了八九成,心中不禁大感欣慰,自己看中的對手,終究是不能太弱的。
正如韓冰兒所言,契丹人防哨重重,然對於韓冰兒小虎之類輕功高手而言簡直形同虛設。尤其是小虎,即便是馱著柳憶夕小籮兩人,依舊來去如風,僅僅片刻功夫,已至目標營帳。
但見營帳裏點著燭火,隱約可聽得話語聲,因深怕是比勒加,三人一獸藏在暗處,屏息凝神,卻聽裏內有人說道:“二十年過去了,對於當年之事,明兄還是糾纏不清麼?”
柳憶夕一聽這人說話,心中當真是驚喜交集,相處了二十餘年的親生父親,她又如何能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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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冰寒見那黑衣人取下麵具,露出蒼白消瘦的熟悉麵容,吃了一驚,說道:“是你?”
“你還記得我啊!”那黑衣人笑得十分古怪,“大名鼎鼎的黎王殿下居然會記得我這個無名小卒,我當真三生有幸。”說著他陰陰一笑,又道,“還是說你心中有愧,是以才念念不敢或忘。”
水冰寒不置可否,隻歎道:“二十年過去了,對於當年之事,在下卻是有愧有心。”
“少來這裏假惺惺!”那黑衣人哼聲道,“你這偽君子,老子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
水冰寒不再說話了,過了好半晌才道:“……是以你才抓了我的外孫女,為得便是要引我至此,以報當年之仇?!”
黑暗裏,微弱的燭光下,映得那張麵孔蒼白而扭曲,他咬牙切齒,獰聲笑道:“世上隻要有你活著一日,我便永遠生不如死。水冰寒,你告訴我,這世上有了你,為何還要有我?!”
水冰寒無法回答這個困擾了人類幾千年的問題,隻道:“茗兒,她可還好麼?”
黑衣人雙目銅玲般圓睜,卻還是有透明的液體流出!他急忙閉上眼睛去……此時此刻,那些乖戾,扭曲,狠毒都消失不見,他淪為一個連妻子都救不了的無能丈夫。然那也隻是瞬間之事,他再度露出冰冷的表情,狠聲道:“她的名字也是你這種偽君子配提起的?!”
水冰寒暗自歎息,深知過去之因,今日之果,那都是注定之事,永遠也無法挽回,既然如此,便隻有……他轉頭看了床榻上的孩子一眼,說道:“明星,你我之事,今日在此就做個了斷吧,這孩子本是無辜,你不該再令她身陷苦厄。”
“你殺死了我,這孩子自然歸你所有,你要怎麼教她,那是你的事。”明星冷聲道,“自然若是你死了,這孩子歸我,我要怎麼教她,你也管不著!”話音方落,人已至水冰寒身前……
水冰寒的身法看似並不如何迅捷,卻是從容不迫,等閑避開明星突如其來的一擊。
明星攻勢卻一浪高過一浪,儼然是要將水冰寒逼入隻守無攻的絕境,隻因他心中十分清楚明白,以水冰寒的的武學造詣,隻消有一息可存,自己便是輸了八成。
水冰寒一退再退,直到營帳門口,卻是無法再退了,忽然間,他移形換位,正是坎部武學中極精妙的一招“仙子淩波”。他徑直轉到明星身後,並指如劍,刺向明星後腦天枕穴。
明星感覺腦後有股綿長的勁力,當是兌部武學無疑了。他急忙轉身回頭,就見水冰寒一指已到眉心,刹那間往昔記憶湧入腦海:二十年前,在南詔國與他初此交手,就因這一指,自己潰敗下來,眼看著心愛的女子被搶走,卻沒有任何反抗之力,才知當時的自己不過隻是個會點三腳貓功夫的小毛孩,還想愛人護人,當真玩笑之極!
然今日的他如何還是當年的他!
明星怒喝出聲,下一刻他的舉動著實叫水冰寒大為吃驚:他居然不閃不避,隻是張開嘴巴,就狠狠得一口咬在水冰寒的指頭……
水冰寒指尖蓄以強絕真氣,宛若鋼鐵,比勒加這一嘴下去豈不牙碎嘴爛?!果見他滿口是血,居然還是生生啃掉水冰寒半寸指尖,鮮血迸流而出。
二人兩敗俱傷,隻是如此傷法委實乃亙古未有之奇聞,畢竟兩人居是不世出的武學高手,卻哪想到得慘烈處,竟猶如流氓鬥毆,瘋狗互嘶。
水冰寒看著自己血淋淋的手指,搖頭歎息,說道:“事已至此,你我還要再鬥下去麼?”
明星獰笑道:“今日之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三
“這個人就是阿郎的爹爹啊!”小籮氣恨恨得道,“想不到他會是這樣的人呢!”當日在韓家堡雖有一麵之緣,小籮實未想到此人會如此凶殘。
“水冰寒原來是爺爺的關門弟子,怪不得如此精通韓家堡武學。”韓冰兒正自沉思,聽小籮說話,也歎道:“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我所認識的韓節也非如此樣人……”
小籮轉頭盯著韓冰兒,一臉狐疑,“原來你早就知道他離開韓家堡,化身成了比勒加麼?”
韓冰兒不予回應。
小籮兀自圓眼直瞪,這韓冰兒這個人,她可是千萬個不能相信。這時卻聽柳憶夕忽然開口道:“此事暫且不提,趁著二人過招,你能否把孩子搶出來?”
韓冰兒透過營帳縫隙觀察帳內情況,且不說兩人如何相鬥,那孩子似乎並非受到影響,兀自呼呼直睡,卻見韋香蘭守在床邊,神色焦急。她微一沉吟,轉向小虎道:“你可願助我?”
小虎歪頭看著她,又瞅了瞅柳憶夕小籮。柳憶夕笑著點頭,小籮咬牙一陣,也點頭道:“好啊,你去吧。”
小虎沒做遲疑,突如其來,瞬間移動,已撲到帳門口。水冰寒明星二人正鬥得激烈,乍見小虎出現,也自一驚,小虎口中嗚嗷有聲,就擋在兩人中間。
說時遲那是快,韓冰兒施展仙子淩波的絕技,雖無突如其來之迅猛,然其身法之飄忽令人無法琢磨,須臾之間已轉入帳內。韋香蘭一見她,尚未來得及開口,卻被寒冰真氣製住,韓冰兒伸手一抄,就將那孩子抱入懷中。
也不知是否有意,那孩子方入韓冰兒懷抱,竟如臨大敵,雙手雙腳胡亂揮動,尖聲大哭起來。
這一聲哭鬧卻是將營地內的契丹人都驚動了,就聽得帳外一陣人聲嘈雜之聲,頃刻之間已有軍隊聚集而來。
來的乃是兩支契丹十人隊,雖不過二十人,然個個身材魁梧,馬刀出鞘,夜色下刀光如雪,卻已將營地團團圍住。
小虎咧嘴作凶惡狀。韓冰兒微微皺眉,這些契丹兵並不在話下,隻是這一仗本該是應當避免的。
“你們不識得我了麼?”韓節取過鐵麵戴上,又恢複成了契丹軍師比勒加。
那些契丹人見是他,不由得麵麵相覷,這時一個契丹武士走將出來,以契丹語道:“軍師,你為什麼在這裏,他們都是什麼人?”
“他們是我的客人。”比勒加揮手道,“這裏沒你們的事了,都退下吧。”
比勒加在契丹軍中威望極高,僅次於大將軍可突於,那契丹軍士雖然心中疑惑,卻不敢違抗命令,隻得畢恭畢敬得走了。
比勒加眼望水冰寒,冷笑道:“你是否覺得奇怪,我若得契丹之兵,勝你機會大是增加,卻為何主動放棄?”
水冰寒淡然道:“二十年前你我相鬥,我若借助南詔之兵,你焉有今日之命?”
比勒加撫掌大笑道:“照啊,自此以後你我可是兩不相欠了。”說著他忽然轉向韓冰兒,笑道,“冰兒,你來得當真及時,沒枉為師辛苦布局,如今這孩子就交於你來養育吧。”
此言一出,水冰寒柳憶夕均是臉色大變。小籮大怒叫道:“韓冰兒,你這騙子,你果然是他們的人!”
韓冰兒麵無表情,抱著孩子走出營帳,經過柳憶夕身旁之時,想是心中有愧,也沒抬頭她一眼,倒是柳憶夕低頭說道:“我為何不能信你呢?”
“是啊,你不為何不能信我呢?”韓冰兒苦笑一聲,歎道,“你,本不該信我的……”
當日水冰寒墜落舍身崖,雖然未死,然至今傷勢未能痊愈,功力大不如前,如今被比勒加纏住,一時卻是難分勝負。至於韓冰兒,莫說柳憶夕小籮,就是小虎也非她對手,如今孩子落在她手中,想要奪回,除非明離忽然出現,此事卻又何其難也。
夜色下,繈褓中的孩子哭得那般的悲傷淒厲,仿若是在哀悼這個人世。
柳憶夕眼在眼裏,聽在耳中,終是忍無可忍,搶步上前,大聲叫道:“韓冰兒,這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你憑什麼要將她搶走?!”
“你能保護她麼?”韓冰兒像是找到了說服自己的理由般,轉頭盯著柳憶夕,大聲說道,“如今孩子就在你眼前,你能將她搶回去麼?誠然,你是她的親生母親,可如今的你一無所有,是沒有能力保護這個孩子的。”
這話就像一枚尖錐,那樣無情的刺入柳憶夕心頭,那樣的劇痛令她幾乎無法站立。她知道韓冰兒說得的確是大實話,自己不會武功,更無可以依靠之人,這樣的自己別說保護孩子,恐怕連做母親的資格都要失去了吧。
柳憶夕感覺這一刻她的世界死了,正如當年的失明失憶,隻覺身周漆黑一團,沒有光亮,更無出路。
可是當年她不是也活下來麼?
那段黑暗的歲月是什麼支撐著她一直走下去的,此時此刻這種支撐之力為何又消失呢?
“這個世界無法給予我想要擁有的東西,那麼,就要靠我自己的雙手來創造!”
終於想起來吧,能夠活下去的理由。那個少女,就算永遠失明,就算永遠活在黑暗孤獨之中,卻還有著要比所有人都強的信念。此時這樣的信念,又將在胸中如火焰般熊熊燃燒!
“韓冰兒,你說得沒有錯,如今我什麼都沒有,保護不了孩子,甚至沒資格做母親。”柳憶夕抬起頭,一掃方才的頹廢迷惘,那樣的眼神,如此之決然,她說道:“今日你要奪走我最重要的人,我無能為力,但終有一日,我會討回來的,連本帶利都討回來!”
韓冰兒一怔,就在這分神之際,猛覺身邊多了一人,刹那間她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他終於還是來了啊!
也許真是心中有鬼作祟,既然認定此人就是明離,韓冰兒就像是給點中了穴道般一動不動,眼睜睜得看著自己懷抱裏的孩子,如此輕而易舉就被那人奪走了。
可惜啊,那人不是明離,武功是假的,性別也是假的。韋香蘭抱著孩子退到一裏之外,嘴角彎起,露出了笑容,隻是那笑太也僵硬,不似真的。
柳憶夕不料韋香蘭居然能將孩子搶回來,當真又驚又喜,快步上前,喜道:“韋姐姐,快,快把孩子給我!”
韋香蘭看她一眼,又低頭去瞧懷裏孩子,說道:“不能給你的,我夫君說要這孩子呢。”
柳憶夕驚道:“韋姐姐,你在胡說什麼?”此時她才發現韋香蘭身上的不對勁:她表情僵硬麻木,吐字說話,展顏發笑均極不自然,好似有人從背後牽引著般,此時此刻的她儼然隻是個牽線木偶,而非活人。
“傀儡之術啊!”比勒加冷笑道,“瘋醫孫蜚,你又有什麼惡趣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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