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28 更新時間：11-07-14 11:03
十月，楓林深處，中式古樸的院落茶莊，清靜怡然，四周是豔豔紅楓，層林如染，楓葉流丹。看似年邁的老者坐在桌邊，半靠椅背，微微抬起雙眸，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一片深秋紅葉，眼神之中隱約透射出幾分讓人捉摸不定的深邃。
“牧之《山行》曰：‘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可惜現在不是傍晚，不然真是應景應名……”
“二月飛花片片櫻……可惜櫻花不落深秋……”
“從來隻有楓葉春時不紅……誰說櫻花不能開在深秋……”
“你見過秋天開的櫻花……”
“世間萬物千姿百態，沒見過，不知道，並不表示不存在……”
“哈……”
“老先生？老先生？”清亮溫潤的聲音打斷了老者的思緒。
老者回過神來，轉向年輕人，當視線落在年輕男子清秀的容貌之後，頓時愣住了，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錯愕，仿佛依稀回到了記憶深處的過去，見到了熟悉的影子，不自覺地喃喃自語：“霜葉紅於二月花……文英……”
“呃……”年輕人愣了一下，有些反應不過來，隨後放下茶具，微笑著說，“老先生說的……應該是唐代詩人杜牧《山行》裏麵的最後一句詩句吧……”
老者淡淡地輕聲笑了一下，似乎對眼前的年輕人很有好感，剛想說話，一陣秋風習習吹過，不知從何處卷來片片粉紅花瓣，悠悠飄落在桌上，有一片剛好飄落在倒了茶水的茶杯裏。粉色的花瓣映在淺綠的茶水之上，瓷質的白色古茶杯上繪著幾片飄飛的紅楓，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老者拈起一片飄落在桌上的花瓣，放到鼻下嗅了嗅，頓時心中大感驚訝：“這是櫻花！”
看著老者驚訝之中略帶喜悅的神情，年輕人不免心中生出幾分疑惑與好奇，不過他並沒有探尋而問，畢竟這是客人的隱私，他隻是依然笑著解釋：“是東苑的十月櫻開花了，老先生如果想賞花，我可以幫您換到東苑去。”
老者笑著點了點頭：“麻煩了……多謝……”
“呃……不用客氣……”麵對如此文雅禮貌的老者，年輕人盡管依然保持微笑，卻似乎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選擇了一個視野感覺比較好的位置，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老者入座，又重新沏了一壺茶水端過來：“老先生，還有什麼需要，盡管說就是。”
“如果不介意……小夥子……陪我聊聊天可以嗎……”
“哈？”年輕人一時有些茫然，訝異地看著老者，滿眼不明所以。
老者倒是沒有顯出什麼情緒，依然是一派悠然閑適，很隨意地笑著繼續說下去：“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三陪禁令裏麵好象沒有陪聊這一條吧，不過你不願意就算了，老頭子隻是隨意問問。”
呃？怎麼會有一種很詭異的感覺？不會是小說看多了吧？年輕人頓時額角掛上數條黑線，嘴角抽了一下，心裏暗暗感歎，這老先生還真是。想了想，年輕人實在是不好意思拒絕，於是拉過椅子，在老者對麵坐了下來。
年輕人才一坐好，就見老者倒了一杯香茶遞了過去，年輕人立即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緊張地接過茶杯，隨即伸手想接過老者手中的茶壺，同時不好意思地急忙說著：“老……老先生……我自己來……呃……謝謝……呃……不是不是……這個應該我來才是……”
“嗬嗬……嗬嗬……”老者開懷地輕聲笑了起來，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年輕人坐下來，似乎毫不介意，繼續替自己倒了一杯，和顏悅色地說著，“輕鬆一點，別緊張，不用拘束，坐著坐著，你坐著陪老頭子說話就行了，老頭子雖然年紀一大把了，可是倒茶這點力氣還是有的。”
“呃……多謝……”年輕人訕訕地再次道謝，坐回椅子上，雙手端著茶杯，眼睛望著對麵的老者，似乎感覺這位老者有些眼熟，可是卻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見過他。
苑內落櫻紛飛，滿目白粉，苑外秋楓颯颯，一片紅豔。柔和的陽光照耀之下，花葉相映，那樣令人心動的感覺是一種難以用文字言語形容的美感。
“年輕人，我看這些櫻花也有些年頭了，是什麼時候種的？”
“這些櫻花是我外婆的哥哥，按輩分來說應該是舅公吧，是他種的，有六十幾年了吧。”
“這麼說這間茶莊是你家的產業了？”
“算是吧，原本這間大院是我外婆祖上傳下來的祖屋，舅公離開以後一直就是外婆在打理。曾經也被毀壞過，後來經曆了很多波折，最後回到了外婆手中，然後交給了我媽媽，最後改建修複之後，才是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不過東苑這裏的櫻花一直都很好。”
“對了，室內牆上掛著的裝飾畫很有感覺，筆鋒很細膩……”老者若有所思地說著，似乎在感懷過去的一些記憶，真的很像他的筆法。
“那些畫是我舅公生前年輕的時候畫的，我覺得很不錯，就拿來當作裝飾了。”
“你舅公是藝術家？”
“噗……咳咳……”年輕人像是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事情，突然笑出聲來，結果不小心被茶水嗆到了，隨即驚覺失態，立即恢複正常，微笑著說，“其實不是，我聽外婆說，我舅公以前是在上海灘混黑道的幫派頭目。”
老者心中驀然一驚，微愣片刻，笑了起來說著：“哦？嗬嗬！這倒是看不出來！你舅公應該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吧？”
“呃……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年輕人局促地抓了抓頭，輕輕地笑著說，不過眼神卻顯出幾分黯淡，“外婆說，舅公的功夫很好，那個時候的上海很不太平，舅公主張抗日，很有愛國情懷，加上幫派的勢力很大，所以日本人很忌憚他，最後被日本軍方暗殺了。”
說到這裏，老者突然之間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臉色瞬間煞白，心中猛然一陣絞痛，心底深處的傷口被無情地再度撕開，血淋淋的真相讓人無可回避卻又難以承受，久遠的記憶再次清晰地映入腦海之中。
眼前是一片刺眼的血紅，伸出雙手接住慢慢倒入自己懷中的身軀，心中是無法言喻的痛惜，悲痛眼神之中卻無一絲後悔，反而更顯堅定與毅然。
“對不起……原諒我……”
驚愕地瞪大了雙眼，明白了難以置信的真相，然而轉瞬之間眼神卻化為清澈柔和，釋然地輕輕微笑了一下，安然地緩緩合上雙眼。
“沒關係……我明白……”
“老先生？您怎麼了？”年輕人見情況有異，立即關切地詢問。
老者深呼吸了一下，臉色有些恢複，隨後擺起輕鬆的笑意，半開玩笑地說著：“年輕人，別緊張，老人家上了年紀，總會有點什麼小毛小病的，不用擔心。”
這老先生！年輕人的額角再次掛上一條黑線，見茶水倒得差不多了，於是向茶壺裏添了一道開水，這時老者再度說話，語氣依然平靜溫和。
“你家舅公很喜歡櫻花？”
“老先生對我家舅公似乎很感興趣？難道老先生與我家舅公認識？”年輕人感覺對方似乎在探尋什麼，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不禁多問了一句。
“我隻是一時好奇，聽你言談之間，覺得你家舅公是一位很有故事的人，很想多了解一下，當然如果你不想多談也無妨。”
“其實我也是所知有限，大多數時候都是外婆在說，舅公留下的遺物並不多，除了那些畫，隻有幾張舊照片，不過好像都是風景照，而且照的都是楓樹。我也不是很肯定舅公是不是很喜歡櫻花，不過以我的感覺來說，櫻花對於舅公來說應該是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吧，不然他不會在祖宅這裏種下這些櫻花，而且還是這麼稀少珍貴的品種。”
“在秋天盛開的櫻花……十月櫻……”
“別說十月了，就是十二月盛開的櫻花也有，好象叫冬櫻，我聽朋友說在日本的群馬縣就有這種櫻花，也是每年開兩次。”
“櫻花是日本的國花……”
“嗯，是啊，所以我之前也想過，也許舅公的愛人是日本人，所以他才會種這些櫻花，可是後來聽外婆說起又不是這樣，隻知道舅公種這些櫻花是為了追尋自己喜歡的人的腳步，以此看來，櫻花應該指的是舅公自己，舅公喜歡的人應該在中國，而且應該和外苑那些楓樹有關吧。”
老者再次心中一痛，眼神流轉之間卻絲毫沒有顯露出任何變化，依然十分平靜地微笑著說：“年輕人，看來你對你家舅公也很好奇，你也很想知道關於他的事情？”
“我是學文學的，很想挖掘那些因為種種原因而被曆史掩埋的故事，尤其是像舅公這樣耐人尋味的過往，還有那段曆史背景，就算是為了創作尋找靈感吧。”年輕人禮貌地為對麵的老者再倒上一杯茶，微笑著問了一句，“老先生以前應該是軍人吧？”
老者微微一愣，感覺有些驚訝，不過還是淡淡地微笑著說：“年輕人，你是怎麼知道的，看得出來嗎？”
年輕人笑了笑說著：“老先生雖然年紀大了，走路不比以前，但是我看老先生走路的步伐和姿態，還是有一些軍人特有的影子。以前這個鎮上住過一位老先生，不過他在幾年前去世了，我記得每到秋季花期，他經常會來這裏一邊賞花一邊飲茶，不過他看的不是東苑這邊的櫻花，而是西苑那邊的菊花，看著菊花很感懷的樣子，總是一看就是一整天。聽這個鎮上的老人說起過，他以前打過抗日戰爭，參加過遠征軍，據說還是黃埔軍校的，他走路的步伐和身姿與老先生您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所以我才這麼猜測。”
老者心中浮現出一道身影，當即了然於心，有些讚賞地看著年輕人，笑著說：“眼力不錯啊，年輕人，你很善於觀察，老人家我以前確實是軍人。”
“老先生來這裏是……”
“尋找一段過去的記憶，七十年前，老頭子我在這裏撿了一片楓葉，然後遇到了自己一生唯一的愛人，這個嘛，年輕人，小說、電影、電視劇裏麵演過無數次了，你也應該明白吧。”
記憶再度拉回到久遠的過往，片片丹楓之下，一時感觸，彎腰撿起一片落下的紅葉，誰知眼前毫無征兆地出現了一雙腳。順著向上望去，映著秋楓白雲，一枝粉櫻執於手中，再向上見到了一張令人賞心悅目的容顏，不曾想到，那個人竟然讓自己一生銘刻於心。
“七十年前……唯一的……愛人……”年輕人一時言語無力，心中微微一怔，不知道究竟是感動還是驚訝，隻能訝異地望著眼前的老者，呐呐地說著，“那麼……老先生您……這是……”
“唉……”老者歎了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神傷，似乎很有感觸地輕聲說著，“楓紅依舊故人尋……櫻落深秋人何在……”
這老先生！不會是說笑的吧？耍人的吧？年輕人暗暗想著，望著老者大半的側臉，更加覺得好象在哪裏見過他，可是還是想不起來。
微涼的秋風陣陣拂過，帶著絲絲清爽，花葉飄揚飛舞，年輕人抬眼望了望眼前花葉相映之景，也不知怎麼了，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楓舞櫻飛往昔在……人情憶在心所向……”
老者一聽，驚愕地望向年輕人，隨即輕聲笑了起來說著：“不愧是學文學的！果然文采不錯！”
“呃……”年輕人猛地一震，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著：“老先生說笑了……不敢不敢……班門弄斧……”
“嗬嗬……嗬嗬……”老者笑著再次望了一眼徐徐飄飛的櫻花，收起了感懷的心情，對年輕人說道，“年輕人，結帳吧，老人家我該走了。”
老者站了起來，搖了搖手，示意年輕人不必攙扶自己。年輕人順著老者的意思，不慌不忙地將老者引領入內，結了帳，送走了老者，一直注視著老者慢悠悠地離開自己的視線之後，這才回到茶莊的大廳裏。
這時大廳裏的電視正在重播昨天的新聞：“我國抗日名將淩楓前日到達我市……今日前往……淩楓出生於1910年10月22日……黃埔軍校……曾經參加過……之後移居香港……一直未婚……據說這次前往……是為了尋找七十年前的一段……”
看著自己剛剛送走的老者茶客竟然出現在新聞裏，年輕人突然之間猛地想起了什麼，急忙“噔噔噔”地跑上二樓，搬開了十幾個箱子，打開埋在最裏麵的那個雕刻著精致的古樸花紋的樟木箱子，在箱底翻出一卷畫紙。定了定心神，緩緩地展開畫卷，畫上是片片粉白粉白的飛櫻飄揚在一大片紅豔似火的楓林之間，粉櫻丹楓交相輝映，樹下是一道挺拔的身影，卻隻是一道看不清的背影。將畫顛倒過來仔細辨認，就在右下角一片深紅之中，依稀可以看出那裏寫著一行繁體楷書小字。
“楓紅不忘舊時約，櫻落深秋唯君心。秋櫻霜楓，憶吾之一生摯愛淩楓，1941年10月22日，文英絕筆。”
年輕人依稀回憶起來，小時候好象聽外婆提起過一次，這是舅公的最後一幅畫，那一年東苑的十月櫻應該是第一次在深秋開花，原本舅公是想把這幅畫送給什麼人的，卻一直沒有機會送出去。此時年輕人的心中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感覺，舅公的愛人竟然是他，究竟是什麼樣的選擇必須放棄如此深刻的感情，絕筆二字隱含的深意究竟是怎樣一種令人心痛的無奈感情？
驚愕地望了一眼這幅畫，轉眼透過窗戶望向那些映著霜葉綻放的秋櫻，一時之間沉默無言。年輕人似乎明白了什麼，心裏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情，是沉重還是感動，是歎息還是無奈，亦或是皆而有之卻似乎全都不是。
霜降過後，秋楓更顯魅力，年輕人坐在東苑的回廊上，抬眼望著苑外霜楓飛葉片片，苑內秋櫻落花紛紛，花葉交織，相映相照。
“為什麼會有秋天綻放的櫻花？”
“也許有些櫻花在春天沒有遇到自己的愛人，所以滿懷希望在秋天再盛開一次，或許那個時候等待的愛人就會出現了。”
“白癡！那些櫻花就是那樣的品種！自然生物演化的結果！”
傳說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摘下一片楓葉或是撿起一片楓葉，未來與自己度過一生的人就會在摘下楓葉或者撿起楓葉的一周之內出現，沒有提示，就隻是看見過。
一片異常紅豔的楓葉輕緩無聲地飄落到腳邊，突然想起了這個傳說，年輕人帶著微笑看了一眼那片楓葉，仿佛被一種莫名的感覺牽引著，伸手撿起了那片楓葉，當他直起身子的時候，眼前竟然真的出現了一道人影。
陽光閃耀得感覺有些晃眼，對方的樣子看得模糊不清，來人緩步走近，影像漸漸清晰，兩人四目相對，凝視瞬間，竟然不約而同地驚訝出聲。
“是你？”
“是你！”
一陣悠然清靜的秋風，丹楓飛舞，落櫻繽紛，落滿一身花葉，相視而凝，不知是命中注定一時機緣巧合，還是冥冥之中命運在歲月流轉之間再一次輪回。
備注：姑且算是《唯以沉默》的番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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