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39 更新時間:10-10-12 00:23
當飛雪逐漸退去,春日的陽光開始降臨。株株寒梅盡數凋零,可滿園的花海,也已初露繽紛。
我著一身玄衫,挽著兩朵高高的發髻,熟練地穿梭於周圍任何一處地方。我學會了抿嘴微笑,學會了盈步端盤,舉手投足之間,已漸漸成為宮中的老客。而他,在白駒過隙中依舊寂寞地存在我的心間。
又是一日,我仍是來到了那個地方。
可是站在門前的一刹那,我卻震驚得忘記了處地。門檻上一滴滴,是鮮紅的血液,如同節節斷掉的紅繩,延伸進屋的深處。我狂奔進屋,終於又看見了他!
可是,那是怎樣的一幅場景。他躺在血泊中,麵容蒼白,昏迷不醒。紅色的源頭,卻是他空空的右臂。盡管袖管中塞滿了布條,血依舊沿著滴落,殷濕了半個布衫。
我捂著嘴巴,忍耐到了極致,不使自己叫出聲來。我全身癱軟地瘋一般衝出屋子,跌在地上又爬起,去為他尋找傷藥。
究竟是誰,將他傷成了這個樣子。
他整整昏迷了五天,高熱灼手。我坐在他的身邊,心中閃過一個接一個的猜想。他囈語不停,喃喃著的,卻始終隻有那一個名字:墨蝶。
我握著他的手,聽著他念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心中滿溢酸澀。莫說他叫我的名字,時到如今,他卻連我的名字是什麼,都不曾問過。也許我隻是他生命裏匆匆的過客,記住與否,終將遺忘。
四天之後,他的病情極度惡化,虛汗浸濕了床上的被褥,熱到我難以觸摸。他蹙著眉,昏迷中輾轉反側,痛苦得幾乎要從床上摔下來。他呼喚著:“墨蝶。。墨蝶。。”
我難以控製,見他這般難受心中也難過異常。我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場景,終於心頭一橫,轉身跑向蝶淵閣。
我咬著牙,將所有的感情都拋在了腦後。墨蝶,我要讓你看看,當時你舍卻的,是怎樣的一位男子。
蝶妃正在繡床上刺繡,聽了我聲淚俱下的敘述,頓時一臉驚詫。“他。。。早在八年前之後,便已不是宮中的畫師了啊。。。”她一語道破。
“可是娘娘,他如今正在那裏,重傷流血,又怎會不是真實的?”
蝶妃低下頭思索了片刻,“事過境遷,我們終究是無緣的。不過也罷了,如若他是留戀舊情,就也該明白我的心意了。”她披上輕盈的外衣,命道:“你帶路吧。”
悶聲前行,已到屋外。
蝶妃走到他的床前,輕輕握住一隻手,喚道:“痕郎。”聲音輕柔,如同細羽撲麵。
畫師卻如同聽到了自己朝暮思念的話語,狂躁漸寂,居然微微張開了眼睛。他凝視著蝶妃,幹裂的嘴唇微微開合,如夢如幻般,不敢相信麵前的事實。
一個溫柔似水,一個脈脈癡心。兩人四手相握,正是久別重逢。我站在後方,就像一股透明的空氣,去留都不為人意。悵然若失。
於是,我悄悄退出了房子,輕掩門扉。
早春的氣候並未真正轉暖,我獨身坐於台階上,環抱著膝蓋,門的隔音並不好,對話句句清晰傳入耳中。
“你為什麼要來?八年前你不是已經被驅逐出了這皇宮了麼?若是被皇上知道。。。”
“。。嗬嗬,被皇上知道。。你知道我這右臂為何而斷麼?這正是交易,作為今年畫師的交易。。。”
。。。。。交易。。。。。
我無法克製自己的衝動,兩拳緊握,直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畫師竟是為了她,甘願以自己的生涯來做賭注,贏得短短幾日的遙遙相望。我聽見心中禁不住在呐喊:
“值得嗎?”這聲音自屋內響起,原來蝶妃與我是一樣的情愫。
“隻要願意,又有什麼不值得?”他的話中,透著十足的情意。我駐足繼續聽著,畫師如此的溫婉,在我乃至別人從未見過。
“你記得那夜我們的約定麼?”
“。。怎麼會不記得。”
“那你還為什麼。。。”
“你放心,”他打斷了蝶妃的話,“我隻是讓自己不後悔。剩餘的半生,我會離開都城,不再回來。”
“。。。你為了我。。受苦了。。”蝶妃哽咽,我從縫隙中望去,兩人正梨花帶雨緊緊相擁。溫和的陽光裝滿屋子,兩人沐浴在金光之中,雖不再年輕,卻如同初戀般幸福。
滿心的痛楚,此時儼然被無形地放大。我默默靠在門邊,用力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可是突然,一陣胄甲的擦磨聲從屋後傳來,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皇上居然會跟來。
“大膽!”他聳立劍眉喝道,誰都知道,這一聲威迫,是向著什麼人。我急忙跪下,恭迎皇上。蝶妃娘娘從床邊跳起,未至門前,皇上的步子已邁入門檻。他利箭一般的目光掃過簡陋的畫室,最終停留在重傷在床的畫師身上。嘴角微挑,口中拋出一句冷話來:“原來畫師履約之後,還有事情未做,跑這裏調戲朕的妃子來了!”
“皇上,不是這樣的!畫師在此之後,便會遠走他地,從此不再回來了!”蝶妃跪在地上,滿麵蒼白地為畫師開脫。
“有八年前的舊事,又有這一次,你覺得朕還會給予他機會麼?”他絲毫不管蝶妃的眼淚,厲聲命令道,“來人!將畫師鎖入大牢!擇日問斬!”
“皇上!!”蝶妃癱倒在地上,我們眼睜睜看著侍衛將他從床上拖走,消失在遠處。“皇上!”我絕望地扶著蝶妃,向著那不再回頭的人兒哭喊。難道真如畫師曾經所說,在宮中說出“喜歡”二字,是這樣的難嗎?
畫師啊!
那之後,蝶妃生病在床,皇上曾多次來探,但每每談起畫師的罪行,總是不歡而散。陽光明媚的天氣中,她在我的攙扶下,總要蹣跚地走過宮中道道的回廊,她指著一座高矗的台階,向我介紹:那夜,他們便是在這裏,定下了不再相見的誓約。從那夜起,她決定要將他一點一點忘卻。
可是,刻於心上的標記,唯有削去,才會忘記。隻是,那樣的痛噬骨吞肉,會死去活來。
一個清涼的早晨,晨曦初露,風輕雲淡。我手捧飯盒,向那死氣彌漫的大牢中走去。無論我們怎樣的努力,都換不回他的生命,於是,隻能在這最後的時候為他送來最後的安慰。
牢中陰濕寒冷,髒亂不堪。這惡劣環境更是摧殘著他的身體,我站在囚籠外,聽著那一聲聲咯血的劇咳,心酸不已。
放下飯盒,相對無言。他虛弱地靠在牆邊,默默盯著我忽然笑道:“我為你畫一幅畫吧。”
我驚愕。他補充道:“謝謝你對我的好。”
他左手持起筆,力量的虛脫使他幾乎拿不穩,我拒絕道:“不用了。”他卻笑笑,提筆點下。
顫抖的筆落在紙上,卻穩重而流暢,筆鋒蜿蜒滑動,在紙上勾出鮮明的輪廓。可是身體的衰敗,又讓他不得不時時停下,咳到平靜,才重新作畫。他額上沁著細細的汗珠,眼神卻絲毫沒有變化,澄澈清亮,就像最初在窗前見到的那樣。
最後一筆,他遲遲沒有收尾,他俯下身去,僅有的左手掩住嘴角,咳得連頭都無法抬起。我把著鐵欄,哭道:“畫師。。。不要畫了!”他搖頭,終究是落下了最後一筆。
他對我說,這些日子,隻是委屈了你,可是你知道,我心中,再也無法留出空餘的地方。
弱水三千,你還是癡癡隻念那一瓢。
我捧著畫緩緩從牢獄中走出,抬頭望著天,隻怕淚珠再次滾落。無論自小受多大的委屈,我這一生的淚水,也再趕不上這幾日的多。手中薄薄一紙,重若泰山,我咬著嘴唇打開來看,那上邊,一位女子長發飛揚,羞澀地扒在窗框之邊,雙目圓睜陶醉,一臉的純真好奇。她的身後,點點痕痕,數叢梅花在飛雪中開得正豔。我閉上眼心如刀絞,再不敢多看。那枝頭上的每一朵芳華,紅如烈火,靚比春花,可赤到紫黑的妖豔,卻滴滴都是濃於水的鮮血。
畫師被斬首的一日,重又大雪飛揚。而自後,蝶妃與皇上的關係也一落千丈。她的麵容尤發得憔悴,如同一碰即碎的瓷美人。
次年,戰事頻起。
當和親的消息傳來,宮中大亂。蝶妃重病不起,睜眼隻見到曾人多熙攘的蝶淵閣中清冷如冰,她握住我的手,流淚歎息,如果時光可以流轉,她寧願放棄這一身的富貴,與畫師結為連理,比翼雙飛。
可是,逝水流年中的殷殷情愫,又從哪裏找回這麼多的如果?我看著她麵目的愴然,隻輕輕應道:“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畫師也定不會用心刻下娘娘的畫像,成就娘娘的如今。”她嫣然一笑。
我下定決心的前一日,娘娘病逝。我雙手捧著她的衣物,跪在棺前告別。我在小屋外點燃了屋中所有的紙張,在心中默默地念道:“墨蝶,痕郎,地府之約生生幸福。”轉身,不知何時,遍地已然姹紫嫣紅。
當我順了皇上的命令,接受那“公主”的封號,心中是怎樣的想法,我已無從知曉。走的那日,風和日麗,明徹長空。我披一身華裘,在梅樹下輕輕抓起一把泥土,小心地包入手絹,這化作春泥的梅花的芳香將伴我在塞外度過一生。我孤身穿過不堪回首的皇宮,走向冗長的出塞之隊,騎上了那匹裝飾豪華的駿馬。
未來如何,不可預知。
出了宏偉的城門,我回首遙望,繁花似錦的都城,三千裏地的河山,都在身後愈行愈遠。忽然發現自進宮便在做著一場奢華的夢,如今夢醒,恍如隔世。
重新打開畫紙,我細細地看過。原來我當年的日日探視,他早已發現。停留在女子的視線中,我的腦海裏又浮現出他手撫長髯,靜靜作畫的情景。仿佛回到了當時,寒風吹雪的日子中,我與他並肩走過細長的小徑,度過了有史以來最為珍貴的生日。
目光遊移,我在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突然看見了一行歪斜的小字,念來卻是:
落花隻念用心癡,流水無意也無情。
我驀地伏在馬背上,痛哭失聲。
搜索關注 連城讀書 公眾號,微信也能看小說!或下載 連城讀書 APP,每天簽到領福利。
Copyright 2024 lcread.com All Rit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本站內容。
請所有作者發布作品時務必遵守國家互聯網信息管理辦法規定,我們拒絕任何反動、影射政治、黃色、暴力、破壞社會和諧的內容,讀者如果發現相關內容,請舉報,連城將立刻刪除!
本站所收錄作品、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如果因此產生任何法律糾紛或者問題,連城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