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90 更新時間：11-02-20 08:35
千醉樓，在一片如海的石榴林之中，林中榴花如火，香氣四溢。
一青衫男子負手而立，頎長的背影寥落地塗在千樹榴紅之上，更增無限寥落。低眸頓了頓，倏然一綹曉風輕輕拂過，吹落一脈花雨，多美的景致啊，可惜，物是人非，再回首，隻餘一襟悵然。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年，父親戰死沙場，他以為再不會有人記得他的存在。他獨自一個人坐在空闊的郊外，睜著眼睛看著太陽升起來再落下去，然後再看著月亮升起來再落下去，然後靜靜地起身，離開。哪知，一回頭居然看見了他。他擎著一雙俊采非凡的眸子，不由分說地將他帶至這千樹榴紅之中，指著飛揚的花絮，就似指著天下一座又一座錯落有致的城池，意氣風發：“趙辰，你可願與我並肩？”……
攤開手掌，趙辰接住一片落絮在掌中，感慨不已。太子，如今，你可還有那時的意氣風發？
這幾日，除了晚上睡覺以及吃飯的時間，他都在琢磨著一件事情。那一局三國齊出的算計，以連雲的至情至性，怎能輕易咽下？她能將祁國的眼線盡數殲滅，又何以會對涵國網開一麵？縱是他與楊諶有師生之誼，他卻知道，他並沒有重要到如斯地步。她的身邊，英才濟濟，不獨缺他一個。再者，自穎方到涵國，直下東南便是，哪裏需要繞道曇國兜一個大圈，他又何需她曇國第一軍師的手令？
卻原來，她放任他親送涵國眼線回來，是要他親眼見證太子張藍絕無勝出的可能，要他徹底死心。卻原來，她的手令，竟是要他當作雅城城主的手令來用。她早就布好了這一反擊的局啊……
趙辰神思迷離，而在他身畔，過來過去的人潮卻是喧嘩得熱鬧。
“聽說了嗎？咱們這位新城主今兒午時要在這裏宴請駐在雅城附近的幾位大將呢。”
“據說，昨天那幾位大將也收到了城主的名帖，這才坐視城裏廝殺而無動於衷啊。”
“你哪得來的小道消息？咱們涵國境內鹽堿地居多，近幾年收成又不好，可再不景氣的年景，城主都有本事接濟咱們上好的糧食，卻總是行蹤無定，咱們便是想報答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她是咱們百姓的救星，昨兒個，收到她的名帖，咱們才沒有一絲猶疑地照辦閉門不出。那些個大將可不一樣，平日裏就趾高氣揚的，怎麼會把城主放在眼裏？”
“這你就不懂了吧。我一個遠房表弟就是附近軍隊裏的，他說，就連太子都被困在澧陵關回不來了，那些個大將，又有誰能勝得過太子啊。還有，據說，咱們涵國南麵那十幾萬義軍也跟城主遙相呼應。西南一線，曇國的軍隊又枕戈待旦。別忘了，咱們城主可還是曇國第一軍師啊。”
“就是，城主也是寒楓王朝的公主，北麵寒楓王朝自然也不會跟城主為敵。就憑這附近幾支駐軍，怎麼可能是城主的對手？還是乖乖投誠的好。”
“城主可真是神鬼莫測啊。誰能想到，讓咱們敬若天神的江湖俠客木言旭，居然來頭這麼大，又是軍師又是公主的，最離奇的，居然跟天下第一美人嫣然也是同一個人，嘖嘖……”
“管他有多少身份呢，咱們隻要知道她是木言旭就行了，就衝這三個字，咱們還能不擁戴她嗎？”
“說的是啊。木言旭跟咱們老百姓多貼心啊，她做的可都是雪中送炭的事呢。動亂一息，她就發布文告說曇王承諾絕不增加任何賦稅勞役，一切以百姓安居樂業為要，絕不讓曇國百姓四十年來的血淚屈辱再在咱們涵國重演。咱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就是。我還聽說啊，城主已經擇好日子，要隆重禮葬咱們皇帝，到時曇王還會親自到場主持呢。”
“曇王要是能對皇上都能做到這樣，咱們就更不用有什麼顧慮了……”
眾人的議論漸遠漸息。
趙辰的心卻是怎麼也平靜不了，衣上早已滿是酒痕，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為涵國而淒涼，為太子而淒涼，可聽了他們的話，又不覺將自己心中傷秦愁楚之意灰了大半，一腔感慨潑潑抖了一地。
取人之國，卻不僅沒有激起眾怒，反而令其百姓心悅誠服地擁戴，這是怎樣的離奇啊！麵對這樣的對手，太子啊，我們焉能不敗……
正自心思百轉，忽覺有人在他肩頭一按，陡然一驚，下意識地左手一翻，扣住那人右腕。那人也不答話，左手出掌便往他身上擊來。趙辰左手拇指與食指拿著那人右腕，見其左掌擊來，左手提起那人右臂一舉，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勾出，又搭上其左腕。
這樣一來，他一隻手將來者雙手脈門一齊扣住，那人便有天大本事也會渾身酸麻無力。他倏地轉過身來，卻見竟是連雲，慌忙鬆手，然而五個清晰的指痕已然印在她皓腕之上，不由得又是一聲長歎：“連姑娘，你……”
連雲淺淺一笑：“不妨事。趙辰，我殺張詠、阻張藍、動涵國於前，這會兒，你這般擒拿報複於我，我們算是扯平了。”
趙辰知她存心相讓，歎道：“好，扯平了。”
連雲施施然踱了兩步，盈盈說道：“你可怨我？”
“怨你什麼？”趙辰苦笑道，“自那日姑娘自我手中奪去澧陵關之時，我便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現在也隻過是稍微提前了那麼一點罷了。如果一定要怨，也隻能怨這個亂世有著太多的利益和野心，要想給所有戰火紛飛中的百姓一個安全，也隻能通過戰爭來逐鹿和平。”
“如果，我有意將涵國的百姓交到你手中呢？”
“我……”趙辰怔了一下，瞬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天下未定，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又豈能困在涵國這些些瑣屑的事務之中？木言旭與嫣然雖廣有人脈，可她手下的那些人，卻是沒有。一旦她離開日久，難保不生出變數。這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而不是一個或者幾個孤立的城池啊。而，他是涵國人，又跟隨太子日久，在官員、百姓之中或多或少總算還有那麼幾分影響力……
深吸一口氣，趙辰朗道：“好，我答應。”
連雲輕道：“你可要想好了，一旦應下，便得背負千夫所指的罵名啊。”
趙辰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答、應。”區區一點罵名，算得什麼？她一個女子，都不惜為了天下蒼生的福祉背父叛君，甚至割舍自己的至愛，他堂堂男子漢，做起事來又何須瞻前顧後？
“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連雲遞上一個激賞的眼神，微閉了一下雙眼，笑意淺淺，“也罷，我再給張藍一次機會。”
“連姑娘……”趙辰急道。雖然，他是那麼那麼想讓她放過太子，可他不能，他知道，太子隻要有那麼一絲的喘息機會，便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想辦法東山再起，到時，隻怕好不容易平靜的涵國便又會迎來一場狂風暴雨啊。
連雲素手一揚，打斷了他的話，“趙辰，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我這麼做，不隻是為了你。譬如一個生了毒瘡的病人，要想治愈，就得讓那些毒素揮發出來，而不是拚命地捂著去維持表麵虛無的健康……”
“趙辰懂了。”
“時間不早了，咱們也該去會客了。”連雲笑笑，抬腳便走。
“連姑娘，你走錯了，在這邊……”趙辰叫道。
連雲淺笑吟吟：“不，他們不配做我的客人。”
趙辰一愣，卻聽蘇雪晴在他耳邊戲謔地說道：“姑娘讓楚寒去給那幾個家夥送禮了，送的就是……他們各自的掌兵印信。”
掌兵印信是何等重要之物，彼時卻由別人手中送給自己，趙辰幾乎可以想到那幾位大將打開禮盒之時麵上的表情會是怎樣的精彩，別人入其軍營就如探囊取物一般輕而易舉，且又未引起他們的半分察覺，當真是可怕之極，若人家取的不是印信，而是他們的頸上人頭……他們哪還敢生出半分對抗之心啊！
趙辰眸光一轉，道：“可是有人沒來赴約？”
蘇雪晴點點頭，道：“靖安侯徐正彬。”
風雷隱隱，幹戈將起。徐正彬伏在帳內桌案上，一手按住一張闊大的地圖，一手執筆在上麵勾畫著什麼。他的身後堆滿了陳舊的書簡，那些書簡上是有關於戰陣的資料。
在他的周圍，各營的將軍正襟危坐，一臉鄭重地激烈爭論。
一位年輕的副將道：“大將軍，戰馬突發瘟疫，沒有了戰馬，我們的軍隊實力至少會折半，萬一那城主集結各方人馬，恐怕後果很難預料啊。”
另一位將軍道：“寒楓王朝、曇國的軍隊以及南麵的十幾萬義軍也不能不考慮啊，咱們派去聯絡地方軍隊的人目下還沒有消息，若是貿然起事，隻怕會適得其反啊。”
又一位參將說道：“雅城附近駐紮的那幾個大將雖然今兒個去赴了約，也不一定就會跟咱們離心離德，說到底，那城主也是別國人士。雅城之中，所有防禦力量都毀滅殆盡，就憑她那數十號人就想連鍋端了咱們，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嘛……”
眾將深以為然。隻徐正彬依然不語，他半垂眸，目光定定地盯著地圖的某一處，思緒似是飄遠，而各營將軍還在繼續討論……
“徐將軍，連雲前來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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