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903 更新時間：11-06-09 19:24
沒多久柳無青就回來了，一手抱著離恨築一手提著寶劍，興衝衝的跑到花之蝶麵前。
花之蝶接過離恨築，盤腿坐在草地上解開銀絲軟革拿出築來，無限深情的撫摸著築身弦絲，天然的水晶絲在溫暖的陽光下寒芒如水，光潔的栗色築身卻泛出溫潤的光澤來。
柳無青跪坐在旁邊，驚歎的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手中的築，好奇的問道，“大哥，這麼漂亮的樂器，為什麼要叫‘離恨’這個名字呢？”
花之蝶搖搖頭，“這築身上就刻著這兩個字，也不知道是誰取的。”說罷取下築頭上的水紋竹板，試了試弦，專注的擊打起來。
築聲高亢激揚，節奏錯落起伏，連綿不絕如奔雷驟馬，回旋激蕩直上晴空九霄，氣勢雄渾壯闊，聞之令人熱血沸騰，直欲擊劍長歌。
柳無青驀然撥劍而起，拋下劍鞘長嘯一聲，揮起寶劍踏歌而舞，一時矯若蟠龍寒光如練：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一首《俠客行》尚未吟完，築聲驟轉沉鬱低徊，宛如寒溪泣夜、澀漏將涸。
柳無青猝不及防，頓時氣息一窒，胸中氣血翻湧，腳下踉蹌了兩步才勉強停下來，收劍回身，愕然看向低頭擊築的花之蝶。
花之蝶側頭凝注著花林畔悠悠不斷的鬱春江，悵然長吟：“落魂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吟聲未絕，曲調跟著再轉，陡然繁花簇錦禽歌燕舞，良辰美景花好月圓，一片綺麗絢爛春光。
柳無青提著劍站在那裏，癡癡的望著花之蝶，聽得如醉如癡，然而不知不覺卻漸漸生出了一絲傷感悲涼，竟默默的滴下淚來。
花之蝶專注的望著頭上燦爛的桃花，神情恍惚的低吟道，“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
驀然截金碎玉似的一聲驚天動地，築聲驟然而止，水晶絲根根崩裂，斷成了節節碎屑散了滿地，在碧草間幽幽閃閃如點點星光。
“啊！”柳無青大吃一驚，丟了寶劍撲跪過來，痛惜的望著花之蝶麵前沒了弦的離恨築，不知如何是好。
花之蝶神色平靜的拿著殘築站起來，再沒看一眼，徑直手一揚，離恨築在殘陽中劃出一道溫潤的弧光，流星般落入花林外的鬱春江。
“你做什麼？”柳無青大驚失色，奮力躍出花林搶到鬱春江邊，隻見一江碧水悠悠東去，斜陽下波光點點，哪裏還有離恨築的影子，他撲倒在江邊萋萋的芳草中，茫然的望著江麵嗚咽失聲。
花之蝶緩步踱過來，淡淡的說，“難過什麼，沒了弦還有何用？”
柳無青氣惱的仰起臉來，“沒了弦再換不就成了？你的築聞名天下，你為什麼要扔了它？”
花之蝶嘲弄的看了他一眼，“你以為什麼絲都能做這離恨築的弦嗎？這種天然的水晶絲這世上再也找不到了。”
柳無青呆呆的坐在草中，自言自語似的呢喃道，“這麼說，從今後，江南苑花之蝶的離恨築，又成廣陵絕響了？”
花之蝶一動不動的站在江邊，垂頭看著腳下的流水，無動於衷的說，“沒了知音，有《廣陵散》又有什麼用？”
柳無青憤恨的抬起頭來，大聲道，“就他一個人是你的知音？這天下這麼大難道就再沒誰配做你的知音了？”
花之蝶點點頭，幹脆的答道，“對！這天下就他一個人配做我花之蝶的知音，他不在，再好的築再好的曲都沒用。”
柳無青猛然站起來，不服氣的瞪著他，“我的琴也彈得很好，為什麼我就不能做你的知音？”
花之蝶不無憐憫的看著他，淡漠的說，“你沒這種天賦，就是練一輩子也不過及得上他七分。”
“我不信！根本就是你心裏向著他！”柳無青傷心的大叫道，撲過來抱住他的腿，“為什麼你就不能看看我？我可以一輩子陪在你身邊，他能嗎？”
花之蝶低頭看了他半晌，輕輕說，“去把你的劍拿來，你若能在一百招內贏了我，我可以喜歡你。”
“真的？”柳無青眼裏立刻燃起了希望。
花之蝶淡淡的說，“我從不失言。”
“你說的，不許後悔！”柳無青大喜，跳起來跑到林中拿來了劍。
花之蝶握著桃花扇負手而立，悠然點頭道，“你隻有這一次機會，放心，我不用內力，用的武功也都教過你。”
柳無青持劍凝立，全神貫注的看著花之蝶，就是拚著傷到花之蝶他也要抓住這次機會。
寒光一起，柳無青驀然閃身而上揮劍刺出，花之蝶靜立未動，直到劍尖及胸才桃花扇輕點，叮的一聲輕響扣開長劍，兩人在鬱春江邊的桃花林裏劍來扇往衣袂翩飛打得風生水起，柳無青圍著花之蝶劍光翻滾全力攻擊，花之蝶長身玉立桃花扇輕描淡寫的封守，時不時的給他講解指點招式。
很快一百招過半，柳無青卻沒占到絲毫上風，他心裏暗暗著急起來，他絕不能失去這次機會，可是要想勝過花之蝶似乎又毫無希望，就在他分神之際花之蝶的桃花扇驀然探過來，差點就切中了他的手腕，他一驚之下慌忙閃身後撤，幸而花之蝶並不追擊。
柳無青穩住心神，轉念之間拿定了主意，劍光暴漲攻出一招刻意傷春，此招原為連環複式，後勢尤具變化威力，取意李商隱詩句‘刻意傷春複傷別’。眼見花之蝶一招飛花點翠扣向劍尖，柳無青的劍風卻並未順勢化出刻意傷春的後式，而是乘兩人錯身之際猝然反劍橫鋒，劍光乍隱之間化出一招落花飄恨。花之蝶的春風七式中此招最為狠決無情，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同歸於盡的招式。
花之蝶目光一冷，桃花扇乍然綻紅吐蕊，揮出扇影萬重千疊，兩人的身體瞬間沒入了連綿不盡的扇影，扇影中柔韌的暗力如水上隱隱的漣漪向周圍擴散了開去，宛若溫柔的春風一朵朵撫過了樹上的花蕊。
世界刹那安靜了下來，無數的碧桃花顫顫悠悠的飄了下來，天地之間瞬間下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花雨，無究無盡無邊無際，仿佛永遠都沒有止境……
緩緩飄墜的花瓣，靜靜的在二人腳下的淺草上漸積漸深，最後終於層層淹沒了翠嫩的草色。
花之蝶慢慢抬起手來，用皎潔豐潤的指尖拈起最後一片落在衣襟上的碧桃花，垂頭默視良久，輕輕的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可惜今年，吃不到碧桃了，也釀不成碧雲天了……”然後緩緩鬆開指尖，一動不動的看著那片落花無助的離開他指間，一直的沉淪了下去，最後，無聲的安息在腳下無數的落紅之中。
柳無青提著劍呆若木雞的站在花之蝶不遠處，難以置信的垂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他今早剛上身的一件鏽紅色金絲錦袍，此刻已千瘡百孔破碎不堪。他仿佛又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在沒遇到花之蝶時他從未穿過一身完好的衣服，自從到了江南苑，他就有了數不盡的新衣，而所有的衣袍他再未穿過第二回。
柳無青恍惚的目光緩緩移到地上的落花上，愣愣的看了半晌，疑惑的抬起頭來，“你沒教過我這招？”
花之蝶點點頭，“我從未用過這招。”
柳無青環顧了一眼四周繁華落盡的桃樹，猶豫的說，“我記得你說過，江湖上有一招斷腸春色？”
花之蝶不無自嘲的一笑，垂頭凝注著滿地落花喃喃低語，“如果是斷腸春色，這樹上的花，一瓣也不會落下來。他看見落花會難過……”
“看見落花會難過？”柳無青喃喃的重複道，悵惘苦澀的微笑道，“還真是夠多愁善感的。”
花之蝶徑直轉過頭去望著遠處的翠寒山，沒有理他。
翠寒山上，正夕陽如畫，暮煙凝碧，美得恍若縹緲的仙境。
柳無青好奇的問道，“那你剛才這招是？”
花之蝶依然凝望著翠寒山，神色恍惚的隨口道，“這招我還未取名，叫什麼好呢？”
柳無青大吃一驚，“你才創出來的？”
花之蝶回過頭來得意的笑了，“對，我才想出來的，你竟然以為能與斷腸春色相提並論了，我太高興了！可是叫什麼好呢？你幫我想想。”
柳無青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一地落花上麵，忽然笑道，“不如叫‘揉碎桃花紅滿地’吧？如何？”
“揉碎桃花紅滿地？”花之蝶沉吟的看著腳下的落花，皺眉搖搖頭，若有所思的緩緩說道，“還是叫春意闌珊吧。”
柳無青神色黯淡的看著滿目熱烈而淒豔的落紅，夢囈似的低吟道，“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花之蝶聽若未聞，手持桃花扇望著翠寒山迷夢般的景色，仿佛沒了靈魂一樣。
柳無青忽然振作起來，笑容燦爛的把劍遞到花之蝶麵前，“既然不喜歡我，那就殺了我吧。”
花之蝶回過頭來，靜靜的看著他沒動。
柳無青目光熱烈的望著他，“來吧，就讓我死在你手裏！”
花之蝶搖搖頭，“我不會殺你。”
“那就喜歡我！”柳無青決然的說。
花之蝶無動於衷的說，“不可能。”
柳無青垂下頭，拿劍一下一下劃著腳下的落花，“我不願離開你，也不想待在你身邊看著你一心想著別人，隻好請你殺了我。江湖中的花之蝶從來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既然你一點都沒喜歡我，難道還下不了手嗎？”
花之蝶嘲弄的一笑，“你很了解我嘛，不錯，我花之蝶的桃花扇超渡過無數亡魂，不介意再多一個。不過，我不會殺你，因為，你不配。”
柳無青霍然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盯著他，“我不配？”
“對，你不配，不夠資格。”花之蝶滿麵不屑的瞧著他，無情的嘲諷道，“我花之蝶的桃花扇下，殺的都是天下英雄豪傑！而你，充其量，不過一個叫花子，連一個江湖混混都算不上！”
柳無青瞬間麵如死灰，緊握著劍柄死死的盯著他，一字一字的說，“原來，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花之蝶悠然的負手而立，清晰的感受到那僵硬的容顏下暗流洶湧澎湃，雲淡風輕的繼續火上澆油，“不然你以為你是什麼？就算你穿著我江南苑的華衣錦裳、吃著珍饈美味，也依然改變不了你原來的身份！所以你不用把我花之蝶當作什麼恩人來感激涕零，我把你帶到江南苑並不是要幫你，不過是閑極無聊而已。”
柳無青仿佛一座沒有了生命的雕像，麵對著花之蝶紋絲不動的定在那裏，隻有那雙美麗的眼睛，仿佛驟然被強光灼傷了似的，微微的眯了起來。
望著少年眼中被點燃的熊熊野火，花之蝶滿意的笑了，安然從容的緩緩踱到他麵前，微笑著湊近那張沒有了一絲生氣的臉，耳語似的慢吞吞的說，“我很想知道，一個過慣了富麗奢侈生活的叫花子，再回到以前低賤肮髒的生活裏，會是什麼樣的滋味？現在，你能不……”
“啊！”恍若一束強光驟然無情的撕裂了重重黑暗，柳無青狂叫著雙手緊抓劍柄暴烈的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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