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29 更新時間：11-01-04 19:15
“唉，”老人淡淡的歎了口氣，“碎都碎了，你還捧著它做什麼？”說罷，慢慢的起身走了進去。
清宵呆怔半晌，黯然的丟下一捧碎玉，跟了進去。
“坐吧。”老人躺在竹椅上，指指身邊的椅子。
清宵呆呆的坐在旁邊，望著老人，借著從後窗透進來的一縷清冷的月光，他看見老人神情平靜，隻是好像忽然蒼老了好多，他驀然想起了教他吹簫的那位磨刀老人，心中不禁一陣淒然。
“我小的時候，經常聽到我爹吹簫，我幾乎是從一出生，就愛上了這種聲音。於是，我爹就請了樂師教我。後來，我漸漸的覺得，老師也吹得難聽了，於是，我就離開了家鄉。那年，我十五歲，是我第一次離開家。我從南到北、從西到東到處走，跟了很多人學簫，也吃了很多苦。到我十八歲的時候，天下已經沒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了，無論是王公貴族、英雄名士，還是佳人才子，聽到我的簫聲都讚不絕口，我的名聲蓋過了狄悠揚的笛聲，甚至有人說，我的簫聲，可以媲美當年的魔簫雁北飛了。”老人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清宵靜靜的聽著，心裏想象著老人當年的風光。
“後來，我的簫名終於驚動了皇上，我站在空曠華貴的金殿上，吹了半闋《花蕊正春風》，皇上與他的臣子們，聽得如醉如癡，當場封了我做宮廷第一樂師。可是，我怕整天被關在皇宮裏，就逃出了京城，皇上一怒之下，命人到處捉拿我，我隻好東躲西藏……”
“你是玉簫生？”清宵想起雲連峰的話，驀然吃驚的衝口而出。
老人呆了一下，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依然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終於有一回，我不小心被官府的人堵住了，恰好碰上江南苑的花莊主，他救了我，請我到他的江南苑。我為他的姿容才華所動，就隨他來了江南。那年，花莊主才十七歲，我二十三歲。自從我成名後，我見過不少有錢的人，也見過不少有權的人。可是，他和這些人全都不同，他是我見過的最有才情的人。他不光愛聽簫，而且還精通音律會譜曲填詞，幾乎所有的樂器他都會，他與我築簫合奏，簡直就是珠聯璧合啊！那時候我們可真開心！真的，我從來都沒有那麼開心過，就是在天下人送我一個‘天下一簫’的時候，我都沒有那麼開心過……”
月光慢慢的斜到了老人的臉上，如一個聖潔的光環，靜靜的籠罩著那個安祥的微笑，清宵不由得看癡了。
“我在江南一住七年，忘記了家人與朋友，忘記了人世間所有的事情，沉醉在他的築聲中、他的人麵桃花舞裏，還有他的桃花圖、他的桃花扇、我的簫聲、江南苑四季的美景……”
清宵不禁大吃一驚，如此算來，眼前的這位老人，應該還不足五十歲，可那一頭白發滿臉皺紋，看上去卻足有七十多歲了！
“那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唉，可惜呀，好景不長……”老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不知不覺的停住了。
清宵的心情也越來越低沉，卻不知如何去安慰老人。
不知過了多久，月光漸漸的消失了，老人又開始斷斷續續的說起來，“那年，從年前就開始下雨了。他是個愛熱鬧的人，最愛結交新朋友，可是因為下雨，也因為年關近了，所以他在家裏待了將近一個月，那是他在家裏待得最長的一段日子。可是，我們還是玩的很開心，在落雪一樣的梅花裏，狄悠揚橫笛，我弄簫，他舞桃花扇，他的武功極好，可以讓雨不落到他身上。他的灑脫優雅與風姿神韻，就是溫柔鄉的紅衣跳他的人麵桃花舞時，也難以匹敵……唉，他的絕世風華，這世間又有何人能及呢？除了……除了他……也隻……除了他……”
老人黯然的歎了口氣，默然了半晌，又慢慢說起來，“他的桃花扇並非僅僅是世間難以媲美的舞蹈，也是江湖上最鋒利的武器，他能在一朵暴開的煙花熄滅的瞬間，在你的咽喉上綻開一朵絕豔的桃花來！唉，過了年，無論雨有沒有停他都要走了，他要去京城給他最好的朋友、雪意山莊少莊主的母親祝壽。所以，我像往常一樣，在鬱春江上的落花水流紅閣裏，為他吹了他最愛的，那半闋《花蕊正春風》，他就像往常一樣，帶著他的四個親隨和他的貼身侍女，坐上他那輛天下馳名的馬車走了……”
“那一年，是我在江南苑裏，度過的最寂寞的一個元宵節。因為少了他，所有的花燈與焰火都沒有了往日的絢麗與溫暖。我一直呆在我住的仙音閣裏，一邊研究著古曲，一邊等著他。我知道這次他會去很長時間，因為下雨，因為他與夏公子是最好的朋友。我從下雨等到天晴，從孟春等到仲春，在江南杏花落盡桃紅柳綠的時候，他終於回家來了。可是……”
“可是，一切都變了……我聽到他回家來的消息，欣喜若狂的跑到大門外去迎接他，可他下了馬車，隻是麵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就一言不發的走了。那一眼……熄滅了我所有的熱情，我所有的期待……我的心，就像給人踩在了冰雪裏……然後，我看著他日日在外縱酒，夜夜醉臥笙歌，可是我知道，他不開心。可是我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雖然他不像以前一樣理我了，我心裏也很難受，可是看著他漸漸的消瘦、憔悴，我卻無能為力，我心裏更難受……”
“當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幸福到頭了。我這一生……注定了要斷送在他的手裏……我不能不恨他，他的出現……奪走了原本屬於我的一切！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可是他卻奪走了他……從此以後，他所有的熱情、所有的笑容、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才情……都與我無關了……甚至他的江南苑，他的生命，他都可以為了他……棄之不顧……”
“我更恨他為了他而不珍惜自己！可是，我不得不承認，他的一曲《江南春》，讓我無地自容！讓我妒火中燒……”
“您是說，花莊主的義弟？”清宵驚愕的打斷老人的話。
老人沒有理他，依然喃喃自語似的說著，“他們兩個，日日夜夜形影不離的在一起，他們續了《花蕊正春風》的下半闋。從此以後，他的築，再也不用我來和了，他所有的喜怒哀樂，他所有的熱情與消沉，都隻為了他……後來，他終於還是離開他了，離開了江南苑。他走的時候，他不在家裏，他獨自在翠寒山上，吹了一支曲子……那一個黃昏，鬱春江兩岸所有的碧桃花全都落了，在殘陽裏像胭脂一樣零亂的飛舞，隨風落入了鬱春江裏，染紅了碧藍的江水，襯著兩岸淒淒碧草，就像一江淒豔的血淚……最後，都流出了江南苑……”
老人的話停了，望著窗下殘留的一線月光出神。
清宵靜靜的坐在旁邊，隻覺得心裏被什麼堵得難受。
就在清宵忍受不了死寂般的沉默，就要起身出去的時候，老人緩緩的開口了。
“在他走了之後，他竟罷了當年的桃花盛宴，丟下所有來赴宴的天下英雄名士，也跟著走了，我也離開了江南苑。但是，我並沒有離開杭州，我在離江南苑不遠的西湖旁邊，搭了兩間茅舍住了下來。半年後，我看著他攜了美人回來，看著他大宴賓朋，看著他大婚，看著他又來了江南苑，接著又走了，然後又看著他日日筵宴縱酒，夜夜花街柳巷……後來，他又出門去了一陣子，帶了一個孩子回來，後來就漸漸的，不見他出門了，也沒見他，再來江南苑……”
老人似乎說累了，漸漸的停下話來，閉上了眼睛。
清宵急忙從床上把被子拿過來，小心的給老人蓋在身上，老人呼吸均勻，已然睡著了。
清宵又坐下來，靜靜的守在旁邊。
茅屋裏越來越暗，月亮應該是落下去了，黎明快來了吧？清宵漫不經心的想著，不知何時，竟也睡著了。
清宵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活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看了看身邊的老人，見老人依然安靜的睡著，忙悄悄的站起來，走到門旁的火坑邊，生好了火，又去淘了點小米放進瓦罐裏，加好了水吊在火上，坐在旁邊的柴草上，慢慢的加著柴，心裏一邊想著昨晚老人說的那些話。
瓦罐裏的水冒出來，淋在火上發出“哧”的一聲大響。
清宵嚇了一跳，急忙揭開蓋子，拿來勺子攪了攪，又煮了一會兒，看看已經稠了，才熄了火，把瓦罐提到小桌子上，舀了一碗涼著。
“老人家，醒醒，”清宵走到老人身邊，俯身輕輕的叫道，“老人家，我煮了點粥，您起來喝一點吧。”
但是，老人依然閉著眼睛，對他的話毫無反應。他停了一下，低頭湊近老人，又叫道，“老人家，老人……”一邊伸手去搖老人的手臂，猛然覺得觸手之處冰冷僵硬，不禁大吃一驚，頓時倒退了兩步，駭然的瞪著躺椅上一動不動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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