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川煙雨盡平生,兩淚清行前塵夢。  第三章 得此邂逅(下)

章節字數:7023  更新時間:11-03-06 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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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張嘴,一臉驚異地望來,林淵頓時失了言語。白玉堂見他困頓模樣,不覺長了幾分氣焰,心情轉好,鳳目波光粼粼,竟生了幾分狂氣笑意。

    到底是師父沉得住氣,微一沉吟,深厚目光在白玉堂碩長身影上轉過幾圈,最後落在腰間光華陸離的畫影劍鞘。歐陽春唇角苦澀,伸指按壓太陽穴,恍惚間露顯幾分疲憊:“我也不用多做解釋了,想必白少俠知道不少。”

    白玉堂唇角上挑,邪魅不羈,戲謔道:“知道什麼?是知道葛修抓人煉藥,勞得北俠特來行俠仗義?還是知道高風亮節的堂堂北俠誤中暗器,險些喪命,反倒叫惡徒遁走天涯?”

    “你!”林淵氣急咬牙,一張俊臉通紅,握拳發抖。剛要起身,一旁一隻溫厚大手按住右肩,嚴厲低叫:“淵兒!”

    歐陽春按下徒弟,拍拍袍角,起身直直望入白玉堂眼,瞳孔略縮,一派平靜:“白少俠所說不錯,的確是我的過失,累德清縣百姓多受疾苦。”轉頭看向昏睡中仍蹙緊眉尖的陸芸曦,目露不忍,“這陸姑娘,乃失蹤之人中唯一回來的,卻不料失了記憶。我本不該再多加追問,徒自幹擾他人生活,隻是實在放不下心,今日才和淵兒驅馬追來,正巧看見陸姑娘癲狂。幸而蒙白少俠援手,在此多謝了。”

    白玉堂頷首,冥想片刻,執扇輕敲自己後腦,諷刺笑道:“嗬,想來北俠還信不過我。若陸姑娘是唯一一個‘藥人’,這‘風池穴’又作何解釋?”

    歐陽春凝望他眼,見他雖言語諷刺,眸中卻一片清明正氣,舉止雖桀驁不馴不屑天下,行徑亦光明磊落明察秋毫,一腔熱血俠義,不由帶上幾分讚賞。笑道:“果然瞞不過白少俠。我之所以知道,卻是在一地遇上過真正的‘藥人’。那人神誌不清,步履蹣跚,逢人便咬,出手若是纏鬥,點穴之法無分毫用處,且任你斷手折足,隻要還活著,都會糾纏下去,唯這風池穴……”說罷頓了頓,搖頭歎道:“簡直如人肉兵器。”

    人肉兵器……白玉堂蹙眉,思緒漂洗沉浸,藕絲繞心,遲疑道:“傀儡?”

    “不錯!”歐陽春點頭,“我原是這般想法,隻是那人一味神昏,應是葛修煉製藥人中的劣作。雖不知陸姑娘是如何逃脫的,但既然她平日清醒自主,今日突然發狂,想必是不知不覺中得了指令。”隨話音落下,已斂眉愁思,麵露疲倦。

    垂手,手背觸上畫影幽涼劍脊,紛亂的神思才平穩下來。白玉堂半闔眼瞼,心下卻是如墜五裏雲霧,沉浮不定。

    驀然電光乍亮,風雲湧動,陸芸曦之言猶響耳畔。‘偏生回來便開始頭疼,惝恍之下,似總有人在耳邊呼喚,又聽不真切。’

    失憶、頭疼,叫喚……叫喚……白玉堂眸光如紫芒天際雷霆閃動,唇角弧度更大,鳳目流光肆虐,滾滾溢彩,不由執扇點額,喃喃道:“對了,是言語,言語……”

    林淵坐得近些,白玉堂呢喃甫一入耳,心神一動,略有所悟,看他的眼光便也凝重幾分。待要開口,身旁嚶嚀一聲,原是陸芸曦喝了些水,身上滯重便去了,從昏睡中蘇醒,掙紮著緩緩睜開柳目。

    蘇青青見醒了,立時喜極而泣,又怕姐姐瞧見了傷心,忙用手背抹了,扶著陸芸曦慢慢坐起,靠著圓柱,笑道:“曦姐姐,你可醒了!”

    陸芸曦點點頭,吃力地展顏微笑,目光在長亭中逡巡,見到歐陽春身側危坐,關切地望著她,不由略微怔愣,低眸苦澀道:“看來芸曦又給各位添麻煩了。”

    說罷有些低喘,悶咳幾聲。蘇青青連忙一手扶她,一手在背後輕輕拍著。林淵幫忙取過水袋,溫和笑道:“姑娘還是躺下歇息吧。”

    陸芸曦搖首,仍是撐著坐起,莞爾道:“芸曦不礙事,感覺已好些了。”

    一抹月白清影飄至身前,玉骨琉璃,展扇白麵,風流瀟灑。身姿修長,孤傲英挺,鳳目流轉,仿若霎時夜明珠眩出耀芒,攝人心魄,不是白玉堂是誰?陸芸曦心方一陣亂跳,便聽他清朗問道:“白爺爺今且問你,方才神思昏厥身不由己時,可有何異狀?”

    陸芸曦一瞬黯淡,咬唇細想道:“異狀……仍是頭疼欲裂,耳邊似有人語……”

    白玉堂眸色更亮幾分,邪魅中一副果不出吾所料的模樣,臨風傲道:“你可願助我?”雖是詢問,話語卻不由質疑。

    這言語實在過於猖狂,蘇青青氣不過,反唇便要譏諷,不料衣角卻被人捏住了。陸芸曦強自撐著,徐徐搖首以目示意,溫婉笑道:“罷了,這本就是芸曦的錯,想來公子也為芸曦煩了不少心。此番正可補錯,公子有什麼吩咐,但凡說了。”

    一番話堅決毅然,眾人看去,皆覺她白淨柔美麵龐透出堅定,隱有女俠風範,詫異下私自欣賞。白玉堂勾著笑意,點點頭,便轉身不客氣地吩咐蘇青青:“你把突變前說的話,再從後往前倒推一下。”

    蘇青青越看越不喜他,便覺白玉堂如二世祖隨意命令,目中無人,本打定主意撅嘴不答。但周遭另二人視線又太過凝重,便也察覺形勢緊迫,不清不願地開口回憶:“呃……”深鎖尖眉,“你說和他熟,自己去問他,對我們良民大呼小叫什麼!”

    她本就性情天真可愛,這番回憶說來,連語氣也如先前,分毫不差。

    白玉堂兀自咬牙,憶起前言,心頭一陣不快,怒火便騰騰地竄起。方要發作,又念起適才五爺騙陸蘇二人自己與歐陽春熟識,如今遇上正主,指不定便被識破,屆時臉麵上也掛不去。不禁露出幾分訕訕,跟著言語不善道:“後一句!”

    猛斬斷話語的厲喝似滂沱霈霖,蘇青青心尖突跳,瞠目怒視著身前白衣。見這人雖唐突,麵色卻難看,想來便是本不耐中又夾了心急焦慮,便岔開眼,撫平心率才細細思索。遲疑字句緩緩吐出:“怎麼,難道白‘少俠’要殺人滅口?”

    方那“殺”字入風,異變突生!

    陸芸曦原先撐著的身軀頓時彈跳一下,如同被人一掌擊中,喉部滑過一聲含混的咕噥,兩眼直直望向前方,眼珠卻往上方眼瞼裏翻,露出慘色的眼白。麵上適才剛露出的星點血色也盡退去,素手上青筋四起,莫名顫抖。

    倏忽從散亂的青絲中抬起頭,空洞的眼神攥住離她最近的蘇青青,呢喃含糊的“殺”,立手成爪,直往寶藍裙裾抓去。

    蘇青青還未回過神來,驚叫已不由自主地要衝破喉嚨。眼前一花,卻是一手成江河洶湧之勢,擊上陸芸曦肩頸,眨眼間,一指便點上風池。

    先前眾人已略微明了白玉堂的一番用意,雖是皺了眉,但一刻也不敢鬆懈,待蘇青青回憶之時,都緊盯著陸芸曦。因而異變驟生,身旁的林淵已做足了準備,一掌揮下扼住她殺意,扶著她又陷入昏迷的癱軟身軀躺下。

    “不錯,果然是那‘殺’字……”蘇青青又驚又懼,竟不由自主地想要反駁這聲音,話到嘴邊,卻見白玉堂笑著,目中盡閃現熒熒得色,斜眼瞅著歐陽春,“白爺爺所料不錯,看來這‘殺’字,才是罪魁禍首。”

    歐陽春見他無半點作假,偶有促狹,話語也是真摯誠懇的,深思半晌,更是醍醐灌頂,點頭道:“如今,隻要帶有‘殺’的隻言片語,即便是同音,皆會有攝魂取魄的功效,倘若藥人眾多,”語聲漸轉低沉濃重,“隻怕同時發作,六親不認,屆時腥風血雨……豈不如大軍壓境,雖不是刀槍鐵騎,一場浩劫亦在所難免。”

    林淵麵上各色糾葛,聽到最後,總覺得針線穿引,說不出的尖銳刺痛。忽眸光乍驚,重拍大腿,大喝道:“不好!看陸姑娘這番,葛修的藥人之術豈不到了臻化境地!如果……如果他將失蹤之人盡數放回,尋機下令……”

    話一半便噎住了,強吸一口氣,後麵的卻無論如何不敢細想。

    “啪”,收扇之聲劃空,白玉堂陰鶩臉孔,青白之光在俊麵上浮動。低垂眼眸,白扇在掌心繞個弧度,待重又定下,沉聲已出:“你看見顛癡藥人,是在什麼地方?”

    睜目瞪來,墨黑瞳眸裏烏雲翻湧,牢牢鎖住視線。歐陽春俄而才發覺這話是對他而說,略一蹙眉,心下稍有躊躇,仍開口答道:“西二裏莫幹山,白少俠切莫意氣用事,從長……”

    語音未落,那抹白影已如離弦之箭,幾個翻騰,須臾竄出三丈開外,竟是往西而去的。係上的馬韁在白衣掠過之初便隨手結了,白玉堂借飛騰疾速,足尖略點,一個縱跳便要翻身上馬。

    對那卓越輕功暗自讚歎,然而歐陽春更多的是焦急。眉尖愁皺,急迫下欲從丹田中升起內息,提聲高呼,隻“白”字甫一出口,一陣氣血翻騰,胸腔更是擂鼓滔天,頓時麵色慘白,身形也搖晃幾下。

    “師父!”林淵臉色大變,張口喊來,玄衣掠過忙扶住歐陽春。知其意圖,瞪向亭外白衣的目光猶現幾分怒煩,厲喝道:“白兄弟且慢!”

    這番怒喝不覺中攜了四分內力,更使上了“十二殺獅吼”,從平地推進,氣流燎原,劈樹卷土衝來。白玉堂耳膜嗡嗡,麵皮也紛紛發麻,翻身動作便歇了,回眸怒視,卻見亭中歐陽春在攙扶下,仍蒼白微喘,正閉目養神。

    瞬時功夫,那白影又徑自飛回,從另一旁扶住歐陽春。手指觸上他腕脈,未及細查,白玉堂鳳眸中騰起凝疑之色,連忙蹙眉上下打量他。抬首便見歐陽春望向他的眼中,展露一圈苦澀,這神色立時如銀芒閃爍,引得白玉堂脫口而出:“你的內力……”

    歐陽春苦澀更深,搖頭笑道:“白兄弟不用替我切脈了,如你所說,如今的歐陽春不過一介廢人,內息全無。”見林淵一臉擔憂,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不妨事,武功皆在,隻是暫時無法動用罷了。”

    林淵似乎想起往事,眼神陰沉下去,扶著師父的手漸漸收緊,切齒恨道:“葛修老兒喪心病狂,罪惡滔天,三番五次荼毒無辜之人不說,更是使詐暗器,累師父深受詭毒‘六王畢’,枉自便要丟了性命。若不是……”

    歐陽春淡笑,談及自身生死之事,念及先前鬼門關前行過,竟仍是一派平靜鎮心的安穩之氣,接口道:“若不是展少俠讓出師門獨傳奇藥‘閉穴丹’,及時替我拍穴逆脈舒經絡,遏止毒素入心……隻是封住三十年武藝,便換來六十年壽命,已是白白便宜了歐陽。”

    語罷,心下也是一陣唏噓,又想起那藍衣少年果斷毅然,巍然俠義,更生感慨。

    隻是千言萬語自白玉堂耳畔拂過,隻如清風拂柳,流水逝去。天地萬籟俱靜,隻有“展兄弟”這詞,在耳邊無限擴大,擴大。飛瀑回音,煙光凝結,無垠的黑暗被瞬間點亮,刹那芳華,如同苦苦掙紮的人在溝壑中抓住了一根攀援的繩索,那聲音直填入心中。

    未經思考,手已緊緊攥住歐陽春的衣襟,卻在不禁顫抖,想使力而又使不了。白玉堂吞咽一下,欲止住不穩心境,然而待問話出口,語調竟尖銳戰栗得不似自己:“你說他……姓展,可是……單名一個昭字?”

    歐陽春目露不解,詫異地看著麵前白衣少年情不自已,眸中焦急驚愕又隱隱欣喜,胸口急劇起伏。略一思索,便頷首答道:“白少俠認識展少俠?那便再好不過了。我自常州遇見他,隻知展少俠拜祭亡母後欲仗劍江湖,也正是討伐葛修的意思,便一同上路……”

    白玉堂不耐地打斷他,拔高音調道:“貓……展昭,現在何方?”

    紛亂繁蕪中竟有一絲開懷,如雲蒸霞蔚,霧靄退散。幸好,幸好,無論今世是否更改命盤,貓兒你還在,我便尋你,屆時高山流水把酒尋歡,當是此生無憾。

    橫下裏卻伸來一隻手,驟然拍掉白玉堂越拽越緊的鼠爪。五爺猝然間怔愣,見林淵扶過歐陽春坐下,瞠目怒視於他,口氣怪異道:“你與展兄弟倒是親厚,卻不知道你二人明明一個溫厚儒雅,一個飛揚跋扈且任性妄為,又是如何結識的。”

    此時於白玉堂,無論前世今生,也皆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索性放置一旁隨遇而安。不料此時拿來被他人冷嘲熱諷,白玉堂深鎖眉頭,正想反唇相譏,念起不是時候,僵硬改口道:“任你胡說。白爺爺隻問你,展昭現在哪裏?”

    林淵本氣不過,引白玉堂惱羞成怒,未想他硬生生壓下一口惡氣,不折不撓地問,當下也不好再說什麼渾話:“自那日師父中暗器葛修遁逃,展兄弟便追去了,”垂首,麵露憂心,“隻是此事已過一月有餘,卻無分毫那葛修與展兄弟的消息。此番我與師父二人出行,也是想著四處打聽打聽。”

    閉唇,卻見麵前白衣少年緊握雙拳,不言不語,全身發顫,死死抿唇,萬種憂慮閃過,最終繼又歸為一派平靜。疑惑間,白玉堂竟全身放鬆下來,微微勾起唇角,周身流轉自信飛揚之氣,眸若晨星,語音晴朗道:“白爺爺又擔憂什麼!那可是隻九命怪貓,雖是常惹一身麻煩,渾身掛彩,哪一次不是從閻王殿給趕了回來?隻怕他此番不露消息,是知曉了什麼或被纏住脫不開身,怕貿然回來平白給你們添麻煩。”

    光暈自畫影上流連,十足的堅定令歐陽春晃了眼。略一沉吟,道:“不錯,以展少俠的性情,的確是會如此動作,隻是苦了他了。”微微搖頭以示歎息。

    白玉堂豁然開朗,心思竟是重生以來從未有的跋扈傲然灑脫隨性,方欲轉身追尋貓兒而去,電光石火間想到什麼,回首問道:“你們可有什麼信物,那小貓識得,且可放心的?”

    “小貓”一說惹得林淵一愣,又蹙眉覺得這番話不明不白,便聽歐陽春自旁笑道:“有的,你將我刀穗拾去,展少俠定認得出是我不離身之物,以他如此聰慧,不會對你生疑。”

    說罷,取過自己歸靈寶刀,厚背利刃,絳紫流光,端的是無邊青浩正氣。刀柄處係了一塊潤澤玉玨,龍騰浮雕,此時被歐陽春解下,交至白玉堂手中。

    白玉堂仔細端詳那玉玨,收入懷中,抬首已是隱隱感激。低聲道:“多謝。”又關切地瞧了瞧長椅上一躺一坐陸蘇二人,終騰躍出亭,衣袂如綢,翻身上馬達達遠去了。

    林淵見狀,麵上浮現幾分憂色,斟酌幾番,便向歐陽春抱拳道:“徒兒也一同去,多一個人方可相互照應。”袍角凝風,正是積聚內力,便要飛身追去。

    “淵兒!”聽歐陽春厲聲呼道,語氣盡是少有的嚴厲,略微差異,便見師父搖頭苦笑道:“白少俠正是不讓你我同去的意思,你憑性而為,簡直亂上加亂。”

    見林淵目露不解,歐陽春聞言解釋道:“他方才想我索要信物,便是要孤身獨去尋他助他,將你我二人皆排在之外,語氣更是隔絕他人的意味。想你貿然追去,以他這番睚眥必報的性情,臉麵言語上不會給你好看,到時真陷入困境,又難免束手束腳。”

    周身鬆懈,一陣疲憊驀然竄上,歐陽春長呼口氣,鎖眉不解道:“信物,便是要展少俠相信於他。白少俠說與展少俠是舊識,然而我師徒與展少俠同行也久,從未聽他講過有如此飛揚的江湖朋友。隻是……像是展少俠不識白少俠,而白少俠卻與他頗為熟稔的……”

    一番話說來,林淵已麵露尷尬,隻得瞅瞅天色。但見暗有陰雲,仿佛又要下一場黃梅細雨,便起身道:“徒兒不去便是了。趁這天未變,不若先帶陸姑娘與蘇姑娘回縣衙,我再與師父從長計議。”

    歐陽春頷首,卻扭過頭,目光沉沉投射遠方,自言自語道:“如此知己,無關乎其他,展少俠也是多福。知己知己,那個人……”苦笑搖首,低語道:“罷了。”

    林淵隨歐陽春視線望去,青山遠黛,瀑流爭輝,蘆葦弱不禁風地搖曳,水色蒸騰。時至傍晚,遠近村落炊煙四起,嫋嫋繾綣,雁字回時,鳴叫悠長,自紅橙薄霞中蹁躚而過。天地悵寥,試問知己何在?

    天目山餘脈支腳,蓊蓊鬱鬱,草木蔥蘢。遠方山巒交錯,迤邐起伏。近側綠蔭如海,清泉不歇,光影斜斜打下,因日暮而略見矜持。古有諺語“三勝竹雲泉,三寶綠淨靜”,此十方清涼世界,便隻有一條羊腸小道蜿蜒曲上,石板幹裂古舊,現下隱隱傳來馬蹄疾行之聲。

    白玉堂蹙眉凝眸,拉韁佇足,仰頭詳觀天色,暗自盤算方位,知已西行二裏,此處正是莫幹山不錯。適時水汽浮沉,又下起淅淅瀝瀝牛毛細針,山間淺草沒蹄,落泥濕滑。

    索性下馬牽繩,悠悠步行,心下比較沈仲元與歐陽春之話,另念著陸芸曦所示藥人異變,白玉堂不覺中竟越入越深。再回神時已是小路盡頭,轉角麵前便豁然開朗。明湖如鏡,魚翔淺底,空明溯光。瓊花飛舞,香樟苦梓圍繞沿岸,檀櫟參差,好一派平樂幽美景象。

    白玉堂卻驀然鎖眉,駐足停下,暗暗抽出玉骨白扇,輕展擋住周身要穴。

    有人!不多不少六個,皆各個隱在湖岸四處,呈包圍之勢。那六人顯然是個中好手,隱遁身形自不必說,連吐納呼吸也藏得幹幹淨淨,若不是白玉堂再世為人,前生經曆頗多,大江南北哪兒沒行過,奇人術數哪兒沒見過,單僅憑他初出茅廬的微薄內力,隻怕是羊入虎口而不自知的了。

    白玉堂稍作沉思,便伸手撫上駿馬,緩緩捋過鬃毛,湊近了耳語道:“好馬兒,白爺一路多仰仗你,此時便不能累馬兄共患難。你走吧,另尋高主,改日白爺飲酒敬你一杯!”

    說罷拍拍坐騎,示意快行。那馬自白玉堂重生便跟在身旁,也有幾分靈性,低鳴一聲,靠頭磨蹭五爺發頂,猶戀戀不舍,撒蹄奔去。

    目送駿馬身影湮沒,白玉堂收回視線,四下拭目。忽長吸口氣,提氣一縱,竟拔地五尺有餘,足尖略在枝頭繁露上輕點,那亂花還未及簌簌,人已飛身幾下,如大鵬展翅遠去。

    月白似練,騰跳間繪成霞霧。白玉堂連氣躍至一濃密香樟枝頭,方停了腳步,待衣袂逝風落下,倚著樹幹,俯身向下望去。

    那六人中,有一人最是特別。氣息沉穩,驕而不躁,彰顯幾分氣定神閑,且處於眾人中心。白玉堂思忖,此人若不是眾矢之的,便是六刺客首領,這般隱忍而又不刻意壓抑,倘若敵對時動起手來,往往令你捉摸不透,將會是最難纏的。

    五爺不知這六人個中原委,擔心這荒郊野嶺的布陣埋伏與自己意圖背道而馳,徒增麻煩,便本著擒賊先擒王,欲先打探這人虛實。

    隻是這驚鴻一瞥,便是千秋萬世。

    那人一襲藍衫,盤臥而坐,腿上擱置長劍,背脊筆挺,正閉目修養。一身破綻暴露無遺,卻又似乎掩得滴水不漏,光暈灑下,便隆起彌淺一層暖芒,濕潤得一方素藍也生動空靈幾分。

    雖是背身,白玉堂似乎閉眼也可勾勒那人模樣:細眉彎彎,筆挺英氣,尾梢處略微垂下,便在這片凜然上徒添一川溫柔。若是睜了一副貓目,和著這眉梢柔膩,含了笑盈盈望來,怕比秋水仍勝三分通徹明晰,鬥轉銀芒,似是將花燭鈴蘭及香堇都吸附進來,攝人心魄。唇角總是噙了一抹弧度,恰到好處,融進世間所有的無聲勝過有聲,是禪入畫。

    方到此時,白玉堂又記不起那人模樣了。似乎恍然間模糊開去,被水漬浸潤蔓延。

    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每一處都不算最精致,比之五爺更是相差甚遠,然而拚湊在一處,卻又交相輝映,將各種淋漓融合成模糊,於彌漫中浮起溫和淺雅。如此時寂寥天地,細雨朦朧,竟讓人惝恍不真切中的美好平和。謙謙君子,應是溫潤如玉,迷蒙如雨。

    他凝望他身影,他背對著他。他追尋他於今世,他緬懷他於前塵。

    仿佛山水描白,周遭一切陸離於五爺盡褪色,隻餘他二人。如同前世第一次會麵,酒肆上,白玉堂的視線越過芸芸眾生,獨落窗邊獨酌酒客。

    待那枝頭花開花落,人卻留守一地芳菲不自知,隻怕眨眼刹那,歲月其徂,一切姹紫嫣紅盡在往事夢魘中煙消雲散。

    貓兒,尋尋覓覓中,白爺爺終究找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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