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67 更新時間:11-02-22 11:39
桂樹村。
桂樹村之所以叫桂樹村,不是因為這個村子有多少桂樹,而是村口有個碩大無比的桂樹樁子,足足有兩個車輪那麽粗。曾經有人數過,那樁子上有一千七百七十四個圈圈。
聽說幾年前,這裏還是一片綠蔭,路人都說從未見過如此之大的桂樹,枝繁葉茂,年年芬芳,十裏飄香。待到桂花落時,滿地白沫,村裏的小孩子拿了小兜裝得滿滿的,捧回去做成香包,香味持久不散。
村裏的老人家說,這桂樹沾了仙氣,怕是個神物。
於是就有人將桂樹用紅線圍起來,貢上瓜果,逢節祭拜。
可是有一天,不知是誰夜裏將桂樹砍斷,隻剩了孤零零一個樁子,連枝帶葉一並不見了。
人們盡都嘖嘖稱奇,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樹那麽大,究竟是誰在一夜之間將它帶走又不驚動任何人呢?
於是又有人說,這桂樹成了仙,化羽登天了,將來桂樹村定會受到上天保佑,對這樹樁子更是敬若神明,還專門為它修了一座祠堂。
不過對於這套莫名其妙的迷信言論,我向來是嗤之以鼻。
平日裏過往的人不多,頂多幾個慕名而來的香客,撚幾撮香,拜幾拜也就算了。師父他老人家在此隱居,種種田養養花,也樂得清閑。可是我一大好青年跟著他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住了五年有餘,差點憋處病來。
於是我屢次潛逃,未遂。師父忍無可忍將我踢出家門,指著我的鼻子斥道:“你走,你走,走了就別回來。當我沒有你何泓景這個徒弟。”
說罷拂袖而去。
我沒當回事兒,滿心歡喜出去闖蕩江湖。師父是個心軟的人,氣話,當不得真。
結果壯誌淩雲地出去,第二天晚上就回來了。
原因麽,就是沒有盤纏。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雖然師父一早就告誡過我,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如果你半夜在自家門口遇到一個血淋淋的人,而碰巧這個人手裏又握了一把血淋淋的劍,會發生什麽?
非常不幸,我被砍了。
好在我從小武功底子深厚,那人一劍劈來,我身子向後一彎,彈簧似的驚險避過。
那人微微吃驚,正欲劈第二劍,忽然身後傳來馬蹄聲。
他眼中閃過一絲光,伸手一抓,就提著我閃進屋內,反身抵上門。
屋內沒有點燈,漆黑一片。
冰涼的劍抵在我脖子上,他不動,我也不敢出聲。
直到馬匹從院子外麵馳過的聲音消失許久,我才輕聲道:“大,大俠,已,已經走了……”
依然不動。
我小心翼翼推了推他握劍的手。
!當!
劍落地。
我心肝兒一顫,屏息回頭望向他,誰知那人倚著門的身子竟然也跟著軟倒下去。
我懵了。
後退幾步,摸到床頭點了燈,顫顫巍巍走到他麵前蹲下。
燭光照亮了門窗,也照亮了他的臉。
清風楊花,素柳百草,夢江南。
玉一般的臉頰,水一樣的肌膚,細細長長的眼線,睫毛投下陰影,在凝脂雪膚上微微顫動。
幾滴血凝結在他眼下,如同幾點朱砂淚痣,將清麗的臉襯得妖媚惑人。
我竟看得呆了。他怕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人,縱使嫦娥下凡,都及不上他一成美貌。
很多很多年以後,當青絲變作白發,皺紋爬滿雙頰,當我老得幾乎忘記自己姓甚名誰的時候,想起那個場麵都還是覺得很驚豔。
隻是那個夢一般的人兒,已經消逝在那一年的暮春煙雨中。天荒地老,地老天荒,曾經年少輕狂的旦旦諾言,煙紗輕軟的耳邊噥語,也都隨風揮灑在茫茫天地間,看不到,摸不著,隻有心口隱隱卻真切的痛,詮釋著過去那些轟轟烈烈的青蔥歲月,亦真亦幻的錦瑟年華。
然而今朝風雨,也不過是後世閑談罷了。
“臭小子,你還有臉回來。”
我一驚,抬頭看見師父不知什麽時候坐在了我床上,翹著腿抱著雙臂吹胡子,兩隻黃色的小眼睛充斥著鄙視之情。
其實我一直覺得師父長得挺猥瑣。身材矮小佝僂,滿臉褶皺,還少了一隻耳朵。昏花的小黃眼閃著光,像隻不懷好意的蜘蛛。
但是師父是個大好人,真的。
雖然說出去也沒人相信,連我都不信。
“師,師父,你,你怎麽進來的?”回頭看到大開的窗戶,立刻明白了。
以師父的武功,聽不到這邊的動靜,那柳葉刀的名號就是白混了。
我扭扭捏捏地蹭過去,拉拉他的衣袖:“師父我知道錯了。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
“去,去。你不要叫我師父,我沒你這個徒弟。”甩開我的手,撣撣衣袖,轉過頭不理我。
這種時候,就要死纏爛打。
我兩眼淚汪汪,雙手合十作膜拜狀:“師父我再也不走了,以後一定好好伺候您老人家。您餓了吧,景兒給您煮粥可好?”
小眼睛撇來一道光。
嘿嘿,心動了。
我何泓景煮的粥,那是宇宙無敵。
“半夜三更煮什麽粥,怕是你自己餓了吧?”
“……徒兒自當孝敬師父。”
“滾去。”
我諂媚地笑笑,腳底抹油從窗戶跳出去,梭進廚房。
燒火,熬粥。
自己吃夠了,才慢悠悠端出來。
吞掉最後一勺粥,老頭子眉開眼笑地點頭:“嗯,景兒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以後師父老了有你孝敬,什麽都不愁。”
我賠著笑。
“師父,剛剛那個人……如何處置的?”我一麵給他捶背一麵飛速掃射整個房間,卻隻看到門口的一灘血跡,咕噥道:“動作真快。”
他蔑我一眼:“你師父我是誰,怎麽會如此輕易動手?那個人是個大煞星,又受了重傷,半死不活,死在家裏晦氣得很,留不得,就扔了。”
扔,扔了?
“您怎麽就知道他是個大煞星?”
我偏袒美人。
“去去,天下有我不知道的事麽?廢話多。”
“是,是,您什麽都知道,那您知道舞月失蹤的事麽?”我剛脫口而出,立刻臉色就變了。
心道,完了。
老頭子果然也變了臉色,小眼一眯:“何泓景,是不是久了沒嚐到扒皮的滋味,心裏憋悶?要不,為師幫你舒解舒解?”
我頭上冒汗,知道又犯了禁忌,汗毛豎了一片,顫巍巍道:“不,不用了……師父您歇也去著吧。”
老頭子瞪了我半晌,又看看桌上盛粥的空碗,歎了一口氣,揮蚊子似的甩甩衣袖,走了。
他甩袖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抹淡淡的綠色。我知道那是什麽。老頭子手中的柳葉,隻有一個用途──殺人。
我暗自慶幸,長長吐出一口氣,熄了燈,摸到床上躺下。
舞月,是老頭子禁區。
記得我十一歲的時候,老頭子還正值意氣風發的年紀。雖然相貌有待品鑒,但年輕氣盛,文武雙全,才華橫溢,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氣,人稱柳葉刀。
他帶著我四處遊蕩,仗著貓尿那點兒名氣,橫行霸道,活得那叫一個囂張。
有一次路過鳳凰城,夏季炎熱,歇了幾天。
老頭子夜夜出去遊逛,留我一個人在客棧,常常一宿不歸。
那個時候舞月的名氣已經響得震天,十五六歲的少年,一舞就像天外飛仙,將舞學精髓演繹到極致,連先皇都驚動了,禦駕親臨千嬌樹,以觀其風采。
大街小巷,入耳都是舞月二字。
這一日老頭子出去半日,回來的時候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左手捂著耳朵,臉上身上全是血。
我正與賣包子的大娘家的小孩吵得不亦樂乎。
原因麽,就是舞月的相貌問題。
他說舞月戴麵具是因為太醜沒臉見人,我卻說是因為太美,老頭子正好聽到我如此說法,立馬鬆開捂耳的右手結結實實扇了我一個耳光。
我才看清,他整個耳朵都沒了。
斷口整整齊齊,一看就知道是被利刃削掉的,血肉中間一截白生生的脆骨,紅色翻湧而出,順著頭發往下流,將耳邊的發絲凝成一縷。鮮血打在鳳凰城的青石地麵上,聲音格外清脆。
看到他這樣子,我愣住,臉上沾了血,惡心欲嘔。
旁邊的小孩嚇得大哭起來。
“舞月是個醜八怪,你,以後休再提這兩個字。”
然後就是沒日沒夜地酗酒,砸東西,打人,醉生夢死天昏地暗,將客棧搞得雞飛狗跳,生意慘淡,掌櫃的整日拜佛燒香,隻盼著我們早日上路。
我臉腫了七八天。
等我臉好得差不多了,老頭子也醒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指著我的鼻子說:“何泓景你給我記住,男人,除了你師父我,就沒一個好東西!”
我說是,但心裏極不平衡。
我們走的時候,掌櫃比娶了媳婦還高興,一個勁地作揖:“二位走好,二位走好。”
老頭子一言不發行了幾日,麵色如來佛似的平靜,雙眼卻似失了靈魂般空洞無神。離開了鳳凰城,我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他失去耳朵的那一天發生了什麽。
我對於他的變化,隻覺得毛骨悚然。
他帶我住進桂樹村,恢複到以往囂張的性子,卻再也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
隻有提到舞月,他才會暴怒,甚至殺人泄憤。
“景兒,師父將畢生所學教給你,你去幫我殺一個人。”
“誰?”
他道:“到時我自然會告訴你。不過你須得心誌堅定,若是被他迷惑,莫怪師父無情。”我道:“世上竟有這般女子?難不成是個狐狸精?”
他不說話,抬頭望天。
隻見繁星如夢,月如霜。
這就是最初關於舞月印記。後來回想起來,覺得師父的話是對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有人可能會說,你自己也是個男人。
我是男的沒錯,可是我還是覺得我不是個好東西,不,我他媽不是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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