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84 更新時間:13-10-24 19:59
沉吟了會,沒再多想,兮沐拿起畫卷便離開了房間,那一副蹙眉的模樣,仿佛將細小狹窄的空間視作囚禁回憶的樊牢。
出了門,又是滿眼光風霽月,使得兮沐紊亂的心神穩了穩,匆忙的腳步慢了下來。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
縱然未必能參透那樣的境界,卻已足以讓人心生明淨。
綠樹環蔭下,兮沐形單隻影在石桌處寂寥而坐,素色的身影在重重疊影中稍顯單薄,可端得筆直的背,讓她瞧著仿佛多了一股英氣。
指尖來回比劃了幾下,鮮紅褪去恍若血幹枯了顏色的繩被利落挑開,於是畫卷在一雙瘦骨嶙峋的雙手中緩緩展開。
可正當此時,一陣腳步聲忽然自外傳來,漸近,漸響。
兮沐挑動了眉尖,側首兼聽,忽然像是消了口氣般卸下了直挺挺的腰。
半展的畫卷覆上。
抬眼望去小苑唯一的入口,目光浮動,是不住的思索。
這地兒,常年不接客待客,平日裏,可無人會靠近三分之內,新到來的,甚至不知道萬佛寺竟然還會有這麼偏僻幽深卻有人煙的角落!
附近並沒有鄉鄰坊裏,所以,這腳步聲明顯是奔這來的,奔自己來的,然而無事不登三寶殿,誰又會找上門?
或者是寺中的小尼吧,兮沐猜想,塵緣未盡、佛性未夠又年紀尚小,看自己的目光有著仿佛在看知心姐姐般的依賴,況且,其中一些人曾經也不是沒有來過此處喝上一杯熱茶。
不由,兮沐鬆了口氣,卻又隱隱覺得心中失落,可有什麼好失落的呢,畢竟並沒有什麼好期待的,不是麼?
明明該放棄了,還是因為有所留戀而繼續掙紮,才不希望自己的人生繼續這樣過,兮沐將還未來得及看的卷軸重新係起,更堅定了決心。
然而,命定之事,九曲回腸,往往並不因為一時意氣而改變。
待見到那個人,兮沐方知曉,自己的決定還真是下得不夠真心誠意!
在她前麵不遠,是一名小尼,眼睛大大睜著,似乎有點拘束。
她的聲音低低的,猶如初生的雛鳥,幾不可聞,一聲“兮沐師太”是比風更輕的吟誦。
可兮沐卻將她的喚聲聽得一清二楚,“兮沐師太”幾個字更是在腦海中不斷回旋,似是在提醒著她,今時不同往日!
小尼在得不到回應下,朝身後的人笑了笑便輕步退了出去。
雖然對於兮沐的過去她知之不詳,但感覺到身後那人與兮沐無形的牽絆,她隻覺得,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一時寧靜。
兮沐不知道自己究竟失神了多久,隻覺得對眼前的人,無論看多久都仍是未夠的。
本該是最熟悉的人,可時光卻將她們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眉目,那鼻梁,那嘴唇,那身姿……
很久以前兮沐便知道,眼前的人長大之後多半會是這般模樣,可真當如此的時候,她真不知道該為自己沒有認不出自己的骨肉感到高興,亦或是為她的骨肉長得與一直是她心中刺的那位相貌近乎一模一樣感到悲傷。
在日光的沐浴下,兮沐的臉色蒼白得幾乎看不清五官來,嘴唇顫動良久後,她的喉嚨終於能擠出聲音來,可一聲甫出,卻是收斂了所有情緒後淡淡的“施主”!
逆著光,左蘇眼中的兮沐便是一片模糊,可不知為何,哪怕看不見,她就是能描繪出對方此刻的表情,極致的淡,可嘴角必然是微微翹起的,沒有著意去笑的笑容,淒苦得很。
本來,左蘇並不是對方的親生骨肉,隻是占了人家女兒的身體,可八年之久,該融的骨該融的血還是與她的靈魂密切相連,至今已經不可區分,注定她對對方定不能無動於衷。
哪怕兩人之間有了時光的間隙,但血脈至親、骨肉相連永遠是連老天爺都不能解釋的存在。
眼前的人與蘇母的氣致真如自家爹所說的如出一轍,明明婉約得很,可偏偏心中長存傲骨。
在這個時空,夫妻和離是要讓人鄙視的,所以為了自家兒女不受這種閑言碎語影響,哪怕對自己的愛情婚姻再失望,她也沒有走到那一步,隻是臨尾拐了一步,以詐死之道來全了兩方。
既達成了自己的目標,若不是我的,那便棄了吧,眼不見為淨,又保全了自己與兒女的名聲,隻是與自己兒女生而不見、見而不親的痛苦就隻有她自己在夜半月當空時默默去承受了!
剛剛認回了與自己一同是穿越了時空的蘇琦老爹,這時候再看到與和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母親如此相似的一個人,卻從她的口中聽來這麼冷淡的一句話,即使冷情如左蘇,也不禁心生苦澀。
可這樣低落的情緒明顯不適合左蘇,也就轉瞬,她便又是白井池欣賞的那個雲淡風清的左蘇。
在兮沐麵前,左蘇的表情比平常要稍濃一些,隻見她微微展顏,眼眸清澈得仿佛能倒映人心,自覺忽略兮沐疏遠的一句“施主”,像對著一個想更進一步認識的人般,輕笑著做自我介紹:“家父左善人,九流皇朝開國元勳,今居相位;家母宋兮沐,淮林人氏,祖上從商,從小慕文;家弟左文,人稱武子文,去年剛斬獲武狀元功名;小女左蘇,有青衣小名,乃出自家母之筆。”
如果說,聽著前麵內容的時候,兮沐自覺還能撐得住,但聽到後麵時,情緒便已經開始失控,她的兒子,是武狀元,如何能不為之高興,可擊中她的最後一筆,卻是左蘇最後的青衣二字。
要說左蘇身上,相貌與她最相像的人不是自己,從小教導她的人也不是自己,那麼她身上若還有自己這位母親留下的不可取代的痕跡,就隻有那自她出生時候便親起的小名罷了!
青衣二字,要說簡單,不過是區區兩個字而已,可往複雜說,卻是母女之間最大的留憑。
除卻對愛情的苛求,兮沐從來不是一個硬心腸的人,心思激蕩間,她竟不可抑製的喚出這兩個字:“青衣。”
而左蘇,還是第一次從除白井池之外的人口中聽得這句稱呼,一時間也是百感交集,甚至失了態嗔道:“娘,我還以為你不認我了!”
一句千呼萬喚的娘,原來,說出口也沒有想像中的難。
恰此時,天邊掠過一抹雲,攔了一下過於耀眼的白光,地麵蒙上一層陰,兮沐潸潸落淚的通紅兩眼便再無遮擋。
這是左蘇第三次看到一位母親的淚眼蒙蒙,那哭,讓她心悸。
第一次是在父親蘇琦的葬禮上蘇母撕心裂肺的哭,第二次是蘇母對於愛人離去釋然之後夾雜著疼痛與微笑的哭,而這兩次的哭給左蘇留下的印象無非就是,眼淚,原來是這麼悲傷的,所以她自小便在心中落下一道誓言,這一生都不要為任何男人落淚。
可世事難料,當在這個世界遇上自己父親的刹那,這道誓言變成了一個擺設,可即便她是帶著感恩與喜悅的心情去哭泣的,也沒有改變她對眼淚的根本看法,那是弱者的烙印,那是悲傷的證明!
可如今,這身體的娘在她麵前無聲地落淚著,那雙早已布滿風霜的眼眸仿佛重新煥發了神采,其中飽含的欣喜與祈望讓人難以忽視,那淚珠碎裂在地上都似能讓人聽到它歡欣的心聲,才知曉,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眼淚,攜有希望和喜悅的。
不知不覺,左蘇泠泠的眼眸也微掀起了煙嵐。
兮沐的手微顫著,心也跟著微顫著,這是多少年了,還能再聽到一聲“娘”的叫喚,本來已經做好了她道一句“施主”,哪怕心中再不情願,對方也隻會回道一句輕飄飄的“師太”,然而,她的女兒沒有,沒有不認她。
昔年,就曾妄想,離開了左府,離開日夜相對的那個人,離開一雙嗷嗷待哺的兒女,一旦經年,所有紅塵煙雲都會彌散,她最後會在佛祖的麵前得到心靈的寬慰,可事實證明了,她紅塵未斷,當年的主持不讓她剃度是對的,而她終日潛隱佛寺,卻時至今日記憶依舊曆久彌新,且她依然在留戀與舍卻中徘徊。
終究是放不下的,而左蘇的出現不過是更加確定了這份妄念罷。
“快樂最重要,誰人、何物、何事使你快樂,你就同他們在一起。何物讓你不快樂,你就離開他。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離開他。”
昔年,兮沐是如此想的,所以離開的時候格外瀟灑,然而直至如今,才發現,哪怕離開了,她也是不快樂的,卻可悲的一直甘之若怡。
此番量度,隻覺得,這過去的八年,著實可笑得很!
左蘇往前了幾步,兮沐也往前走了幾步。
她顫顫巍巍地將手搭在左蘇的手背上,待溫度相交的一瞬,那無聲的淚便又繼續淌了下來,更有關不了閥的趨勢。
左蘇淺淺的蹙了眉,心中忽生茫然,好像長了這麼些歲月,又活了兩輩子,倒是學成了不少東西,卻始終沒有學會如何去安慰人。
當然,哪怕心中是一團踟躕,她麵上依然是一派安然的。
思緒翻覆間,有想到了左府歸寧之際與父親相認大悲大痛之時將頭輕輕伏在他膝蓋上便漸緩下來的心;有想到了嫁人前夜在阡陌居中燈火欄軒處倚著鳳歌的肩便更加堅定下的心;有想到了賞月下美人時被白井池抱入懷中變得安穩的心……
是溫度,左蘇不由猜想,遲疑片刻,終是將另一隻手搭在兮沐與自己相疊的手上,將她籠罩在自己的溫度中,讓她染上自己的溫度。
女兒沒有怪自己,還願意親近自己,在察覺左蘇並不生分的動作後,兮沐川流不息的眼淚終於有消歇的趨向,心中的激蕩難以言表。
曾以為不會後悔的,離開半大的兒女,甚至想著永生不見不親,斷了塵緣、剪了紅塵,下定決心做個萬佛寺中的逍遙散人。
可不曾想到,那隻是因為沒有見到,如果當年離開的時候有多看兒女一眼,有將他們從宋家等回來,她便將是離不開的,永遠陷在左府的方丈囚籠中;也隻是因為沒有再見,就如此刻,清楚明白的意識到,自己的身上依然套著一副鐐銬——那是名為親情的牽絆。
自始至終,不過就是換了一處地方來囚禁自己而已,從前囚禁的是身體,彼後囚禁的是心,身軀得到了自由,終於能自由自在的在天地間翱翔,可心依舊困在了三寸世界當中。
之前所思所想的哪怕剖心之痛、割肉之傷也要斷了的因果,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罷了。
想通透這一層,兮沐不禁為方才她意氣之下的一句“施主”感到羞慚,昔年自己詐死離開的舉措就已經是在左蘇的心口上捅了一刀,如今的客氣生疏相見不親無疑是等同於在那還未埋口的傷口上再撒下一把鹽。
痛,如何能不痛……
相對而言,她簡直無法想象如果左蘇真的回一句生疏的“師太”時自己會是多麼的心碎,也幸好聽到耳邊的終是一聲情愫滿溢的“娘”,才知曉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渴望。
該感謝上蒼的,女兒天性純善,寬宏大量……
忍不住將手覆上左蘇半邊的臉,想著好生仔細瞧一瞧這個被自己棄養了多年的女兒……卻終究發現了先前並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你、你……成親了?”兮沐哆嗦著嘴唇,剛剛還染了一層喜氣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希望這隻是個美好的誤會,可左蘇頭上明顯梳起的婦人髻明明白白向她坦陳著這個事實——
她的女兒在她不理不問的時候已經嫁為人妻。
“不,怎麼會,你才十六歲!”兮沐不可置信的雙眸泛著泠泠的水光。
“左籬、左綰呢,她們年長於你,也都成親了?”兮沐迫切的追問。
“左渙,左亭,左祁,你這三位哥哥呢,可都成親了?”兮沐不依不撓的追問。
左蘇透過兮沐圓睜眼眸中的倒影,清楚看見她的焦點正定在自己的發髻上,略有意動卻未曾動了聲色,潺潺緩緩地道:
“大哥已經訂了親,隻是嫂嫂家還想著讓嫂嫂留多一陣子,所以尚未過門;二哥三哥放了話說大丈夫尚未立業何以成家,所以一直都還是孤家寡人,但城中相中了兩人的貴女並不再少;至於兩位姐姐,欲要迎娶的世族公子都已踏破門楣,卻至今仍未定下親事來。”
“所以,左府一門,至今成親了的就隻得你一人,先於你的哥哥們,也先於你的姐姐們?”兮沐神色晦暗的接話道。
“就是呢,卻料不著,我竟然是最先成家的一位。”
左蘇微微側首,露出纖長白皙的一截脖頸弧度,在日光下泛著一層瑩白的光輝,美麗宛如天鵝。
可這般美好的一幕落入兮沐眼簾內,卻是刺眼的很,她如此優秀美麗的女兒,被糟蹋了!
想著,不禁怒起心窩,八年長時間在萬佛寺中養出來的平和氣度毀於一旦。
左蘇開始時並不明白這剛認的娘為何會因為自己已經嫁人的事實而變得如此失態,可細想後便明白了,那可都是源自於一位母親的愛呀!
原以為這是因了自身連女兒成親那麼大的事情都不能參與的遺憾,卻不料還是想偏了一點,兮沐眼中的不是遺憾而是痛,且是悔。
這時候的人家,女子十五而及笄,但凡家中雙親疼愛女兒一點的,都不會在她剛及笄不久就將人當水一般潑出去,而是留在家中溫養著,雞蛋殼裏挑骨頭,審慎挑選出一位最合適的夫婿。
況且曆來有載,親事從長,若然家中不止一兒半女的,一般都會在家兄家姐成親之後才會安排下麵的弟弟妹妹。
所以左蘇的這一場親事落在兮沐眼中簡直就是爹不疼娘不愛的體現,也就是說,在她離開左府之後,她的女兒並沒有如設想中過得好。
她痛呀,她悔呀,她恨呀……
昔以為離開是成全,是保護,卻不料,就隻成全了自個兒的自私,她的自以為是,是將親生兒女推向了深淵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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