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06 更新時間：11-07-22 09:44
秋季的蕭索愈加明顯，樹葉大把大把地脫落，然後被秋風卷起，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響，大雁排著規規矩矩的陣列從蒼穹飛過，發出一聲淒厲的鳴叫，縱然是豔陽高照，也讓人有種淒愴的蒼涼感……與這些景象相反的是，農田中一片豐收，農人們似乎並不關心秋季的樹葉和大雁，他們樂在其中，熟練地收著穀子，臉上顯出憨厚的滿足感，不時發出一聲粗獷甚至粗野的笑聲。
趙氏的馬車在路上飛馳，車後揚起一片塵沙。
他們離傳統意義上的中原越來越遠，已經深入到代地腹地，與很多年前不同的是，這裏已經是趙氏領地，並且民心歸順，那些放棄了遊牧傳統的代人已經融入到中原人的生活中，他們已和中原人沒有任何區別，這就是華夏的厲害之處，華夏能讓那些對他們有害的東西變得和他們一樣，將自己有可能遭受的傷害降到最低或者消除任何傷害。可是，並不是所有的遊牧民族都願意和代人一樣放棄廣袤無邊的大草原，趙氏在占領代地、擊退中山之後，他們的北方依然盤踞著大量胡族，對趙氏乃至中原虎視眈眈，這些離中原更加遙遠的牧民更加野蠻和彪悍，他們相貌醜陋，身材粗短，腦袋巨大，無知無畏，生性殘暴，弓馬騎射技術一流。趙氏將代地據為己有的好處是擴大了領土，壞處就是失去了一道屏障，代地成為趙氏的骨肉，胡人侵擾代地，趙氏便有切膚之痛，真不知這是趙氏的幸運還是不幸。
這些胡人中，最大的兩支是東胡和林胡。東胡，是華夏人對他們的稱呼，因處在匈奴以東而得名，其實他們是很多個部落的聯合；林胡，顧名思義，這個部落群生活在樹林中，確切來說，他們是一個漁獵——遊牧民族，生活在部落西麵的，是和東胡一樣的牧民，而生活在東麵的，則是和夙繇人一樣的山民。在趙氏將代人征服之前，東胡和林胡以及代人之間經常發生衝突，同時還受到當時蒙古高原上的霸主——匈奴的欺淩，匈奴人有一位傑出的領袖，他帶領匈奴人在草原上征服了眾多小部落，並且將東胡和林胡逼到了大草原的東麵，以至於東胡和林胡不得不和華夏諸國打照麵，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匈奴成為秦國的勁敵，而東胡和林胡則成為趙氏強有力的對手。
這些經常食不果腹的牧民們有時候追趕離群的馬匹或者羊群，一不小心衝出了大草原的邊界，看到了整齊的農田和錯落有致的村莊，農田裏的果實和村莊裏的食物、錢財乃至人口對他們來說是很好的誘惑，他們經常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將華夏人劫掠一空，而後在敵人的救援來臨之前揚長而去。趙氏依然不太平。華夏諸國也不會太平。華夏諸國總有一天要結成一國，然後傾盡全力對付來自北方的牧馬民族，這是一場持久戰，也是一場全世界範圍的戰爭，農耕民族要受到遊牧民族的欺淩和奴役，直到十八世紀工業革命結束，遊牧民族才正式宣告失敗。
趙勿恤已經領略到這些野蠻人的厲害，他不想這些空有蠻力卻沒有多少智謀的人變得有智謀，與其他很多華夏諸侯不同，他不喜歡帶著一種高傲將自己的先進文化傳給不屬於自己的胡人——他反對任何發達的華夏文化傳入夷狄之中！所以弓太宰就是他心頭的一根刺！何況，弓太宰熟知趙氏的一切，這樣一個仰慕遊牧文化的怪人和叛徒說不定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從弓太宰背叛趙氏那日起，趙勿恤就不斷派人深入中山國，打探弓太宰的消息，可中山國的消息封鎖得比曆史上任何時期都嚴密，一直到幾年之後，趙勿恤才從技巧愈加嫻熟的奸細那裏得知，中山國王位空虛，蘇倫的叔叔子成監國攝政，在子成身後，似乎還有一位更加有頭腦和影響力的人物。趙勿恤猜他是蘇倫，並且弓太宰就在蘇倫手下。
趙勿恤更加頻繁地派出奸細或者殺手。這一次趙勿恤將事情全權交給素來心狠手辣的郵無正，郵無正從各諸侯國招募了十幾名遊俠，然後親自帶領他們前往中山國，臨行，郵無正信誓旦旦衝趙勿恤說：“主公！一萬個放心！臣必定將弓太宰的人頭帶來麵君！”趙勿恤鄭重地點點頭，好像對郵無正充滿了熱切的希望，現在的他，隻想親手殺掉弓太宰。
事實往往不為人所知。弓太宰並沒有像趙勿恤想象的那樣，成為一個對趙氏乃至華夏充滿威脅的人，他協助中山國勇士從智氏那裏救出蘇倫，然後隨蘇倫去了中山國，成為了類似帝師一樣的人物，可是他並沒有將趙氏的老底托出，他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中山國和華夏諸侯的征戰，他隻想讓中山國安安穩穩地強大起來，而後將他們撒播四方！而蘇倫在戰敗直呼，完成了一次蛻變，他就像是從死裏複活一般，戰爭，殺戮，死亡……這些對他來說已經麻木了，他不再需要這些東西，他認識到了自己的缺點，也認識到了整個族群的缺點。蘇倫決定將征戰的事業，留給他的後人——如果華夏諸國能讓中山存活下來的話。
郵無正出了代地，已經置身於夷狄橫行的草原之上，踩在腳下的正是東胡的領地。他最初的計劃是從代地北上，而後東進，最後南下，走較為平坦的草原而不是走山道進入中山國，可是，郵無正缺乏敏銳的第六感和一個好的向導，他沒有認識到進入陌生的草原意味著迷路和危險，他隨時會受到來自馬背上弓箭的襲擊。
一支五六十人的胡人隊伍迅速奔來，他們的目標就是郵無正的車隊。當郵無正看到他們張牙舞爪的身影時，就已經意識到，他遇到了草原上讓人聞風喪膽的強盜，心中不由一陣驚慌，衝隨行的劍客們低聲說道：“裝作沒看見他們，撤吧！”
劍客們感到好笑，草原如此空曠，一隻兔子跑過尚能察覺，這一大隊人馬裝作沒看到得要多厲害的演技？“難道還怕他們？”一名劍客高聲吼叫。郵無正狠狠地瞪他一眼：“我說撤就撤！撤！撤！”
可是胡人速度極快，他們還未將馬車掉頭，就已經被團團包圍。劍客們握緊劍莖，時刻準備著與敵人決一死戰——無論是胡人還是劍客，戰鬥對他們來說就如家常便飯一般，所有人中，膽怯的隻有郵無正，要命的是，郵無正還聞到胡人強盜們身上散發出一股惡臭——馬糞和羊膻味以及許久沒有洗澡所產生的怪味。如同其他很多胡人一樣，東胡人沒有洗澡的習慣，更確切說，是有不洗澡的習慣。
胡人中一位首領打扮的老者盯著郵無正的眼睛，用略顯生硬的雅言說：“來自中原的朋友，你們是哪國人？”
郵無正心中懼怕，可不想惹怒胡人，也不想讓胡人小瞧自己，更不想在眾人麵前丟臉，於是用一貫冰冷的聲音道：“晉人。”
首領高聲道：“我們是克烈讚部族的族人，克烈讚人深受天神眷顧，嗬嗬，這種眷顧就要體現出來了！中原人，把你們的錢財和馬車留下吧！”
一名遊俠怒道：“要搶劫，那得問問我手中的劍高不高興！”
首領“哈哈”一笑，衝那名劍客道：“年輕人，中原人的劍中看不中用啊！”
遊俠冷笑道：“別人的劍或許不中用，我的劍可不在他們之列！”說罷將劍拔出劍鞘，眾遊俠便紛紛將劍拔出，克烈讚人發出一陣興奮的、帶有恐嚇意味的呼號。
首領臉上浮現出一種詭異的笑，慢慢說：“那就是要硬來了呀？”說罷一揮手，胡人們便揚鞭策馬，迅速四散開來，離開郵無正的馬車約有五十步之遙後，首領高聲衝郵無正他們喊道：“請中原來的貴客欣賞一下我們克烈讚部箭術如何！”說完又用胡語衝自己人說了幾句話，從腰中的箭囊裏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瞄準了遊俠們，其他人也都隨著首領抽出了箭枝，搭上弓弦。
郵無正在戰場上經曆了不少事情，可從來都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被一群人包圍住，當時就驚懼到了極點，幾乎是癱在馬車上，一動不動。
箭枝一波接著一波，遊俠紛紛倒地，到最後，隻剩下三個人健在，郵無正和另外兩名年輕的遊俠毫發無傷。郵無正恍如做夢，睜開眼睛看著躺在地上的仙人掌一般的遊俠，心中的恐懼加重了。那兩名遊俠也嚇傻了。
胡人們又靠過來，將郵無正和兩名遊俠團團圍住，首領笑眯眯道：“剛才我跟孩子們說，留下你們三個，現今看，孩子們的箭術又比昨日精進了。”
並不是所有拿劍的人都像荊軻聶政一樣忠勇無畏，郵無正身邊的兩名遊俠早已被嚇傻了，郵無正此時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挺身而出，衝胡人首領高聲說：“我是晉國趙氏家臣！位高權重！你們不能對我如此無禮！你們這也是沒把我們晉國放在眼裏！”
胡人們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他們絲毫沒有把郵無正放在眼裏，這讓郵無正很是難堪。
胡人首領說：“我們的大單於統帥著東方大漠上所有的部族，就連我們最桀驁的克烈讚左賢王都臣服於他！他是最偉大的人君！你們的晉國國君算什麼？他什麼都不是！你們華夏的這些諸侯，還有那個周天子，之所以能這麼叫橫跋扈，不過是因為他們的祖先厲害！你們都是吃祖宗老本兒的沒用家夥！你蔑稱我們是夷狄，你倒是說說，誰才是夷狄啊？我們所有的部落都衷心擁戴我們的大單於，從心裏認定他就是我們至高無上的首領！強過你們對你們的天子陽奉陰違！”
郵無正素來言語犀利，可今天完全沒有往日的神奇，他已經不知道如何接話了，可是被一個蠻族戲耍，讓他胸中充滿了火一般的憤怒。
胡人首領卻沒有閑情逸致跟他理論，他衝那兩名遊俠道：“你們倆，趕著一輛馬車，快些回到晉國，告訴你們的宗主，就說他的大臣被我捉到了，讓他拿一千金來贖！一個月後的今天，到此處往西四十裏的馬頭山交換！”話音剛落，胡人們便驅馬來至趙氏馬車前，牽住了韁繩。兩名遊俠上了另外一輛馬車，剛要走，胡人首領忽然大勝叫：“慢著！”
兩個遊俠以為他又改變了主意要殺他們，神情恍惚地望著他。
胡人首領笑了笑，說：“馬車留下，給你們兩匹馬，快當。”
兩名遊俠聽話地爬上了胡人讓給他們的馬，去了。胡人們騎著馬、趕著趙氏的馬車，在草原上狂奔起來，嘴裏發出歡快的可是極其刺耳的笑聲，郵無正隻感到一陣陣昏眩和心悸。
草原上風景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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