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77 更新時間：11-10-22 07:09
最初，狄並不同意教我武功。
雖然他對我的大部分要求都盡量滿足，但在有些問題上把握甚嚴。
比如，我在宮中行動自由，甚至狄的寢宮也可隨意出入，唯獨被拒於書房之外——書房是狄處理日常政務、召見臣屬議事的地方，被視為機密要地，隻有深得信任的人才能進入。
而在書房侍奉最多的，就是連珈。
再比如，他以前朝末代國主寵愛嬪妃、導致朝政腐敗為教訓，將牝雞司晨、女主幹政視為導致君權旁落、政局動蕩的危險信號。所以他可以與我無所不談，唯獨對朝政隻字不提，更不許我好奇打聽。
也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狄一開始並不支持我習武。他還是希望我學習琴棋書畫、女工針織，將來成為賢惠優雅的名媛淑女。
如果換做其他事，狄的心願我都會盡力去完成；可是這一次，他的想法注定要落空。
無須解釋，隻要你能看一眼他舞劍的樣子，就全明白了。
他拔劍的那一刻，氣流從劍鞘噴薄而出，流雲般的黑發掙脫絲帶的束縛，在劍風中獵獵飄舞。他的劍，早已化作一道青光，雲霞似地縈繞在他的周身。
那一刻，他的眼，他的手，他的身體，都融入在升騰的劍氣中，閃著清冽的光芒。他長發飄灑，衣袖飛揚，上下翻卷，如同天鷹張開了羽翼，在瞬息間就要騰空飛去。
每當這時，我會屏住呼吸，按捺心跳，看他拔劍躍起、柔韌矯健的身形，看他如疾如風、如雪如夢的劍影；他凝神時眼神的寧靜讓人想到風暴之前的海洋，移步時刺穿空氣的凜冽則像是海上崢嶸湧起的冰峰。
狄平時做事都是用右手，但隻有在舞劍時是用左手的。他告訴我說，他本來是慣用右手的，隻是因為右手受傷，不能禦劍，而教他習劍的人慣用左手，所以也就跟著改過來了。
狄的劍名叫海青。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它劍鋒青色，通體透明，引發劍氣後則會發出銀光，如同冷冽青白的一痕冰。
而當狄用手指拂過它的劍鋒時，它會發出清脆的嘯響，如夜月潮起，如鶴唳猿鳴，嫋嫋幽幽，長鳴不絕。
狄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僅是他本人，就是他的馬，他的劍，都寫滿了不可思議的故事與傳奇。
我曾問過他：“狄你的劍法應該是天下最強的吧？”
他卻隻是搖頭：“天地之大，臥虎藏龍，英雄輩出。再強大國家也隻能稱雄一時，百年之後，江山又不知會落入誰人之手。
“國且如此，又何況一人一劍呢？”
我又問：“海青劍是世上最厲害的劍嗎？”
他搖頭：“不是。不過，這樣反而更好。”
我問他這是為什麼。
“劍乃凶器，雖可以用來自衛防身，但亦可用來殺人害命。歸根到底，武器都不過是工具，如果不能適當使用，不過是廢銅爛鐵；如果落在其心叵測的人手中，則會曾為助紂為虐的幫凶。到了那時，它越是強大，越是無堅不摧，對人間造成的災難也越加深重。”
我聽得雲裏霧裏，難以置信：
“真的會有這樣的劍嗎？”
“有的。”這一次，狄認真地點頭認可。
“比如？”
“比如嘉蘭氏的傳國之寶——風雷雙劍。”
一聽到“風雷雙劍”的名字，我就知道狄又有故事要講，連忙豎起了耳朵。
“風雷是風瀾與雷雲兩柄寶劍的合稱。傳說嘉蘭王朝的開國之君狄奧爾一世采天石神鐵，鍛造百日，終成無堅不摧、無往不勝的利器。狄奧爾一世憑借它們開疆擴土，橫掃群雄，成就一代偉業。後來，雙劍就成為了世代嘉蘭王的聖物，被供入神廟，享受百年祭祀與崇拜。”
我聽不懂了：“這樣的結果不是很好嗎？為什麼劍會成為幫凶呢？”
“當初，狄奧爾一世命名匠鑄劍，屢屢失敗，便請求神示。神明要求以至純的鮮血作為犧牲，劍成之日，便以此血為記，隻有具備同一血統的人才能成為神劍的主人。”
“隻是，這‘至純的鮮血’從哪裏找呢？”
“狄奧爾一世為了使自己以及後代能夠成為神劍的主人，決定從親生的兒女中尋找‘純血’之人。他子嗣眾多，卻隻有一女，年僅十四歲，傳說她美麗無雙，溫柔可愛，原本深得父親寵愛。可是狄奧爾一世為求寶劍，完全不顧父女之情，竟然決定以她的鮮血作為犧牲。”
“然後……呢？”
狄長歎一聲：“這個可憐的女孩，為了成就父親的野心，在鑄劍爐前以身相殉。傳說她墜入熔爐的那一刻，晴空驚雷，天地震動，海潮洶湧，連日月都在刹那間失去了光輝。
“是夜，狄奧爾一世夢見有以白衣銀翼的神靈降臨，左眼金色，右眼銀色；他滴下兩滴眼淚而去。兩滴淚落地，就化作一藍一紅兩粒寶石。後來它們分別被鑲嵌於寶劍之上。
“女兒犧牲後，雙劍果然鑄造成功。其中一柄鑲嵌藍晶，為風劍，其性至寒至陰；一柄鑲嵌紅晶，為雷劍，其性至炎至陽。”
故事講到這裏，我聽得早已淚光盈盈。
狄看了我一眼，說：“還要聽嗎？”
我雖然心裏難過，卻還是點點頭。狄便繼續說下去：
“狄奧爾一世得到雙劍，從此如虎添翼，勢不可擋。他舉全國之兵，統一了西海諸島之後，又揮師北上，與北海氏諸侯鏖戰，最終以婚姻結成同盟。嘉蘭氏國土，終於在他的治下得到大大擴張，嘉蘭王朝進入全盛時期。
“可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縱然強大如狄奧爾一世，也逃不出諸行無常、盛者必衰的輪回。就在他軍事上取得全麵勝利之時，國內卻因其窮兵黷武，強征暴斂，人們早已怨聲載道。他的兒子們早已厭倦了父親的強勢，為了爭權奪利，竟然聯手發動政變，在一次祭祀中將父親刺殺。可歎狄奧爾一世自以為英明絕世，卻死在自己鑄就的神劍之下。
“他死時一隻眼流血，一隻眼流淚，正與夢中的神祗相合。從此人們便開始傳說，他是因為以女飼劍，殘暴不仁，被劍靈詛咒而死的。”
“後來呢？”
“後來，雙劍的詛咒還在繼續。嘉蘭氏的繼承人們，為了爭權奪利，不惜親族相殺，骨肉相殘，政權更迭頻仍，朝政混亂不堪，國勢再不複當年。而且更糟的是，嘉蘭族內男性子息越來越少，或是遲遲不能生子，或是生了兒子卻早早夭亡，即使活下來，也多數身體孱弱，心智平庸。到了最後，甚至都是數代單傳。嘉蘭末代王莫頓三世，就是因為正室無子而寵愛嬖人，女禍亂國，成為了嘉蘭氏覆滅的肇端。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當年狄奧爾一世為保全兒子，寧以獨女飼劍，後來子孫多災多病，碌碌無為，而嘉蘭公主們卻多聰慧美貌，身體健康。這樣的結果無疑又加深了人們對於詛咒的篤信與恐懼。
“最後一個使用過雙劍的國君——嘉蘭氏的第六位君主——也叫狄奧爾。也許是為了懷念祖先當年金戈鐵馬的光輝歲月，他邀請國內劍手齊聚京城，舉行了一次劍道表演。可是誰能想到，在他表演時劍鞘突然鬆脫，寶劍反彈，刺中了自己，當場身亡。
“從此以後，這兩把曾經被當做天賜神器的寶劍，就這樣被人們恐懼繼而厭棄，被束之高閣，再也無人問津。到現在已經一百多年了。”
狄的故事向來少有快樂的結局。我開始時還會跟著難過，後來漸漸習慣了，已經不以為意。而這一次嘉蘭氏的神劍傳說，又激起了我更大的好奇心。
故事講完了，我依然抓著他不放，一定要看看這對寶劍。
“你這孩子，小小年紀，膽子卻不小——你就不怕劍靈的詛咒嗎？”狄故意說。
“那狄呢？你怕不怕？”
幾次交鋒的經驗，我已經知道對付狄最好的方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狄先是一愣，隨後眉頭一挑，笑道：“我不怕。”
“為什麼？”
“雙劍被封已經百年，詛咒之說，不過是人們以訛傳訛的故事。何況我不是嘉蘭後人，就算真的有，也與我無關。”
“那——”我連忙抓住機會：“你不怕，我也就不怕。”
“……”
經過我絞盡腦汁軟硬兼施眼淚加鼻涕的百般央求，狄終於屈服了：他答應帶我去看看。
“說好了，隻是‘看’，不許亂動的哦。”他反複囑咐我。
我很興奮，小雞啄米似的隻顧著點頭，他說的話基本沒聽進去。
原以為藏劍地定然是在無比隱秘之處，沒想到其實近在咫尺：
宮內有三大主殿，兩側六大側殿，周圍十二輔殿以及內宮二十四宮房。
正殿，君王舉行登基、封授、接見、朝拜等重大儀式之地。
中殿，君王與朝臣議事之所。
後殿，君王日常處理政務之所，亦設有寢宮，後有長廊與內宮相連，兩側園林中遍布奇木，芳花、流泉、禽鳥，可供君臣小憩、遊藝之樂。
六大側殿是君王親信、樞機、密要之臣的辦公場所。隻需王上召喚，便可隨時谘詢。
十二輔殿居住著同時貴族出身的侍從、侍衛，以及跟隨大臣們的書記、執事、管辦等高級士人。
內宮二十四宮房是王室女眷的住處，包括王後、寵姬、國君的母親、未出嫁的姐妹、公主、貴婦、命婦及她們的侍女。嘉蘭時代，嬪妃亂政，王權旁落，內宮已成為實際上的政治中心；而如今因狄王不立後，又沒有寵幸的女人，後宮幾乎完全空了。二十四宮，隻留著幾個人看門，異常冷清。
除此之外，內宮的正北，還有一座被稱為北宮神殿的地方，早年是君王祭祀祖先及神靈的神殿，後來廢棄，成為犯事宮人的幽禁之地，有高牆與內宮隔絕。
而風雷二劍，在狄奧爾二世暴亡後，就被收藏於北殿，從此沉睡百年。
在此期間並非沒有覬覦之人。傳說嘉蘭末年天下大亂，宮中曾有人想竊取劍上鑲嵌的寶石，卻在行竊中不慎從祭台上跌下，折斷了脖子；起義者兵臨城下之時，還有嘉蘭貴族試圖喚醒寶劍，做最後一搏，卻發現無論獻上多少少女的鮮血，雙劍都不為所動。
——如果不是神劍選中的人，莫說舞劍殺敵，就是想要拔劍出鞘，也難如登天。
是嘉蘭氏死者的詛咒真的應驗了嗎？還是神明的慈悲不願再看到神劍在邪惡者手中再次淪落為嗜血凶器？
沒人知道答案。
後來，嘉蘭氏滅亡，就再也沒人妄想喚醒雙劍了。它們在狄王治下安穩長眠——直到我的出現。
***
直至今日，我一直清楚地記得初見雙劍的那一天。
當北殿沉重的石門在一聲令下轟然開啟，首先躍入眼簾的便是對麵祭壇陳列的兩柄長劍。
雙劍長約三尺，劍柄是鑲嵌著九顆寶石的錯金雙龍雕刻，金光閃亮，珠玉璀璨。雖說封存多年，劍鞘卻不生灰塵，光亮如鑒。更為奇妙的是，即使隔著劍鞘，依然能看到劍身隱隱發出紅藍兩色的熒光。如同一藍一紅兩條蛟龍，搖頭擺尾，躍躍欲出，隻等拔劍出鞘，便可一飛衝天，氣裂蒼穹。
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麵對如此神奇的景象，心中震撼自不用說。
就是狄，久久凝望著光華蕩漾的雙劍，目不轉睛。
驀然地，他合上眼，轉過身去：“不能再看了。否則……隻怕靈魂也會被吸進去呢。”
看到狄這樣，我不禁突發奇想：“狄，你要是想要這把劍，我們現在就試著取下來。”
他卻搖頭：“不行。再說，我也不需要。”
“為什麼？你明明喜歡的？”
“雙劍雖好，卻不屬於我。再說，殺氣如此重的劍，如果留在身邊，會擾亂心神的。”
“誰說不屬於你的？你不也叫做狄奧爾嗎？”
“那……不一樣。”狄連連搖頭。
“試試嘛。我們就把劍拔出來看看，然後還放回去，好不好嗎？”
“不行，太危險。”回答斬釘截鐵。
“那就不拔劍。摸一摸劍鞘總可以吧？”
“不行。”
“就摸一下——輕輕地摸一下下。”
“說不行就不行！”
看到狄的態度堅決，我嘟起嘴來，不高興了：
“怎麼什麼都不行啊？你不是說你不怕詛咒的嗎？”
要是往日，狄肯定不會堅持的。可是這一次，狄無論如何不肯讓步：
“我怎樣都無妨，可是你不行！”
“為什麼我不行？我說過了：你不怕，我也不怕；你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我一時氣極，把他的話硬生生地頂了回去。
“菲，不要胡鬧了！”
狄麵色鐵青，濃濃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結。他真的生氣了！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硬是掙脫了他的手，哭著跑出去了。
我一路都在哭，哭得驚心動魄，蕩氣回腸。我故意讓所有人聽見，讓他們知道我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實在想不明白，不過是為了兩把劍，狄竟然會如此固執，如果連這點小小的請求都不能應允，我在他心中又有多少重量呢？
我回到房間後趕走眾人，反鎖房門，任憑嬤嬤們怎麼叫也不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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