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64 更新時間:11-11-12 17:07
四合院裏住了戶李姓人家,男人在外起早貪黑的出賣苦力,女人在家貪黑起早地支桌子搓麻將,在男人掀桌子以後周圍的人就不來紮堆兒玩牌了。緊跟著女人就頻繁外出,不顧家不做飯也不看孩子,兩人大吵一架後,就再也沒回來過。
當要債的人滿臉煞氣地衝進屋子裏亂砸一通時,男人才知道女人在外已經是債台高築,不知去向。盡管有幾個膽大的鄰居上前攔了攔,男人還是受了傷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癱坐在他旁邊的孩子,淚流滿麵的啜泣著。
夕陽的餘暉下,那個趴在陰影裏的男人,鮮紅的血從粘在額頭上的發間流下來,衝涮著男人下工後還沒來得及洗上一把的臉,一道黑一道紅地摻雜在一起。惡心地難看。
一陣手忙腳亂後男人被送進了醫院,孩子被鄰居哄著吃了飯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男人跑回來,倉促地收拾了一些行李背在背上,懷裏抱著還在睡夢中的孩子,匆匆忙忙地走了。聽說那個孩子在走之前還問男人是不是要帶自己去找媽媽,男人紅著眼眶沒有開口說話,托著孩子的手臂不自覺地緊了又緊。從發堵的鼻子裏發出了一點聲音,算是回答。
沒幾天房子又租了出去。
世界上有人因為錢過不去,但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
這世上,沒有誰比誰好過,隻過誰比誰難過。
艾爸是借著熟人關係被介紹到工地上的包工隊裏工作的,工資待遇自然談不上優但也勉強算得上好,像下線的下線,吃不飽也撐不死。艾媽就近找了份在火鍋店裏刷碗擇菜的活兒,錢不多貼補家用。
小艾清楚地記得,爸爸的頭發是從前麵中間的那一攝兒頭發開始白的,艾媽的頭發早已白了許多,平時都用些廉價的染發劑抹在頭上,看上去黑黑的,像塗了綠漆的樹葉,很黑,不自然的黑。
每次小艾在學校看到同齡人的爸媽時,免不了有些心酸。父母看起來老了許多。她知道城裏的人不是每一個都是有錢人,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但他們還是年輕,外表看起來也是如此。沒有早生的華發,沒有深深劃開的紋路。
他們曾經都年輕過,他們曾經都美麗過。而現在,他們聽著時間呼嘯而過,極速衰老。
小艾在經過那個機器轟鳴的建築工地時,總要不由自主地抬頭仰望,仿佛可以看到那個人魁梧的身軀,站在堅硬的混凝土上麵,頂著烈日,揮汗如雨,黏著灰色塵土的黝黑臉龐。
那個在極短時間矗立在這個城市一角的水泥怪物,以瘋狂的速度拔地而起。小艾爬到七層教學樓的樓頂,趴在護欄上向下望時伴隨著微微的暈眩,像扭曲著漩渦的下水道口,不停地轉著圈。想到那個人如今或許正在比七個樓層更高的地方工作時,因為渺小愈發看不清楚。整個心髒就不由自主地糾成一團,像是縮了水的核桃仁,布滿溝壑。
搬到這兒來的幾年裏,他們一直租住在這個四合院裏,房主隻有在固定收租日才會來露上一麵,因為地段的關係租金相對便宜些。
六十多平方的屋子分出來三個小房間,客廳和廚房連在一起,小艾房間的窗戶正對著艾媽一手打理起來的小菜園。幹裂枯黃的竹杆上,紮根在土裏的植物伸著觸手努力向上攀附著。雖然小,隻要不是青黃不接的時令,日常食用的蔬菜基本上算是自給自足了。
艾爸用工地上廢棄不用的磚砌了個池子,填土,播種,澆灌,接連忙碌了好幾天,才告一段落。老家也是如此,在自家屋頂上砌磚填土,弄個袖珍菜園,懶得去地裏便上房摘些,實用也方便。
在老家什麼也不做,也可以守著幾分薄田,種些糧食蔬菜來減輕生活負擔。城市就大不相同了,寸土寸金不說,在覆蓋著堅硬的水泥地表上找土,大概隻有去清潔工那裏收集掉落在整個城市地麵上的黑色塵土了。綠化帶裏就更不可能了。
得到房主的首肯後,艾爸和艾媽特地回了一次老家,把裝著泥土的幾個編織袋裝上車運了過來,又借了輛三輪車,往返了四五次才全部運到四合院裏。其它的住戶看到這家人大張其鼓地張羅著,都一個個圍觀過來,湊在一起打趣艾爸和艾媽。
小艾記得在剛來城裏那會兒,父母給兩兄妹一人買了一輛單車,方便兩人上下學。每次小艾總是偷懶讓哥載著她,穿過破舊的城市邊緣,穿過沙丁魚般的人群,虛拽著哥哥的衣角,仰望頭頂上高大的法國梧桐樹葉裏閃閃爍爍的白色光斑,在自行車的左右搖擺中,如同水紋一晃一晃地蕩漾開來。
現在隻有小艾一個人騎著單車上下學了。
哥哥上了大學,他們成了陌路人,不再走同一條路。
每半個月艾媽總要張羅著改善一下夥食,吃頓肉餃子或者艾爸燉上一鍋排骨,饞得小艾一直不停地咽口水。四個人都在的家,讓小艾幸福得想流眼淚。
幸福都是比較出來的,沒有比較的幸福總是被人輕易忽略,扔進腐爛髒亂的垃圾桶裏連阿貓阿狗也不屑一顧。反之,比較得來的幸福反而讓人覺得痛快,舒心,是從骨子裏紮根出來的優越感。
去年,小艾的奶奶去世了。那個因為婆媳矛盾的老太太曾經咬牙切齒地說,就是死也不去大伯那邊住的老女人,堅守住了自己的誓言,真真在咽下最後一口氣也沒有去那邊住過一天。
小艾經常會想到死,想到和死有關的很多事情,其中也包括奶奶,她以為自己會哭,起碼也會紅著眼眶流下幾行眼淚,事情真的發生後,她覺得自己眼睛幹澀得擠不出一丁點兒水分。隻好躲在屋子裏看著外麵的人忙忙碌碌,看著來祭拜的人一個個濕了眼眶,或熟悉或陌生的臉,為一個死去的老人。
當看到艾爸撩起短袖下擺蒙住臉放聲痛哭時,她的眼淚嘩得一下就下來了,也僅此一次。
即使在嗚嗚咽咽的送葬隊伍中,在村裏好事者的圍觀下,耳邊縈繞著姑姑呼天搶地的嚎啕大哭,喉嚨裏一絲聲音也擠不出來。甚至在靈堂上跪著向前來祭拜的人磕頭謝禮時,她幾乎要笑了。額頭抵著麻杆,厚厚的劉海遮蓋住了她嘲弄譏諷的臉。
她想不起來她的臉了,也想不起來她的好了。
心裏染著如同虱子一樣的顏色。
土葬的前一天晚上孝子們在夏末秋初的夜裏守了一晚,請來的歌舞班子吹了半夜的嗩呐,唱了半宿的歌。她覺得惡俗,卻是村裏的慣例。
她記得小時候家裏不富裕,有次實在是餓得慌,家裏也沒人,她偷偷地跑到主屋,吃了爺爺從市區帶回來的一個酥燒餅。
爺爺回來看到掉得滿地的碎屑後,馬上挑著嗓門大罵起來,雖沒有指明道姓,那時候家裏隻有她在,她縮在角落裏嚇得要哭出來了。那一句“撐死你了沒有!”至今記憶猶新。
小艾不認為自己是個好孩子,也不認為自己是個逆來順受的人,她骨子裏是個極愛記恨的人。誰說過,別人對你的好你應該一輩子銘記,別人對你的壞應該在下一秒遺忘掉。而人往往是反其道而行。
她夢到了奶奶,那張青白色的臉一下子湊到她麵前。如同一閃而逝的黑白膠片,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冰冰涼涼地劃過臉頰,怎麼都止不住。她蒙住腦袋,低低地抽噎著,再次睡了過去。
高考結束的漫長暑假裏,小艾在一間咖啡店打短工。休息室裏,兩個女服務生正喋喋不休地在討論一部電視劇,好像是什麼新版《還珠格格》,在某個演員的看法上,發生了口角。
像是拿別人擦過汗液的毛巾來強奸自己的毛孔。
小艾承認這個比喻完全是驢唇不對馬嘴,可她想不到更貼切的比喻來形容此時的感覺,一向喜歡耳根清靜的人,那兩個人還真是呱噪地讓人受不了。
她被兩個人氣勢洶洶地夾在中間時,完全是一頭霧水。
“你們說的是誰?”她真的沒有聽說過。
前一秒在劍拔弩張人兩個人立即掉轉矛頭,用一種既老土又鄙視的目光挖了她兩眼,轉身走開了。
其實小艾還想說一句,“我看過老版的,我們全家,我們全村都看過。”
高考分數下來的那天,喧嘩的KTV裏滿屋子飛甩的啤酒泡沫,混雜著尖叫和哭喊。有人要出國留學,有人留下來繼續念書或者開始工作,即使心有不甘,生活還得繼續下去。
小艾厭倦而疲憊地靠坐在沙發與牆之間的夾角裏,眼睛盯著某一個點,突然想起早上看到的那朵小小的豆角花。
村裏的父母把孩子送到鎮上讀書,鎮上的父母把孩子送到縣城讀書,縣城的父母把孩子送到市裏讀書,市裏的父母把孩子送到發達城市讀書,發達城市的父母把孩子送出國門到海外留學,在海外生活的父母是不是又該把孩子送到宇宙裏呢?
離開生養自己以及先輩的土地,舉家遷往另一座陌生繁華的喧囂城市,互相妒忌互相攀比,把所有的希望和負擔壓在那雙還在依靠,父母才能生存下來的稚嫩肩膀上。
那些模糊回憶裏的,關於爬樹,掏鳥窩,赤腳在河裏摸魚抓蝦的日子,總有一天會衝涮掉所有棱角,變得越來越圓滑,直到某一天,連“青梅竹馬”“老家”是什麼也都記不起來了。
始終滿懷美好和願望,始終相信別處的生活會比現在好。
泡沫破滅時回到的大概隻能是原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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