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534 更新時間:11-11-28 19:42
夜裏一點,盤腿坐在地上。眼前離我不到一米的電視上放著《讓子彈飛》。在我的身後是大我十二歲的表姐,還有那個身材肥碩臃腫的表姐夫。他比我姐大十三歲。三個人在一起其實是一個非常怪異的組合。
有的時候姐姐輩兒是一個很恐怖的族群。父輩什麼的倒還都好說。起碼你記事起他們已經是那副了無生趣的樣子了。而姐姐輩兒的人是不同的。你怎麼能把一個小時候帶你走街串巷壓馬路,跟你吵架吵得表情扭曲還搶你電視遙控器的人,跟一個表情溫柔地跟你談育兒經麵目慈祥地叮囑你要學好外語的人重疊在一起呢,這要怎麼對號入座呢。這也太他娘的驚悚了。你在我眼裏也不過是個與我差不多的丫頭片子而已額。
我們暫且不說電影如何了。假期表姐接我到她家住,大半夜地突然想放給我看。我想我應該能夠理解,她31歲,人到中年,已經是一個四歲小蘿莉的媽,也隻有在我麵前還能稍微違背常理地瘋狂一把。所以我沒提什麼反對意見,但是我真的很難在那種迷離的精神狀態下還能看出什麼來。什麼薑文的諷刺和隱喻,前人之述備矣。而且跟我沒太大的關係。我隻是精神渙散的想了很多別的。
比如呢。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那是我姥姥家的表姐。就先從我姥姥開始說吧。我總覺得,一個人的一生其實是在她祖輩的時候就埋下了伏筆的了,我的一生就是從我姥姥那裏就已經開始的了。
玉秀。年輕的時候是個很好看的女人。現在也能看得出來。眼睛的玻璃晶體及其的亮。聲音好聽,略有一些文化。因為成分不好才沒做成播音員。她是國民黨一個小將領的子女之一。嫁的第一任丈夫是閻錫山某個侄子輩親戚。德歸的學生,一表人才,對她也是極盡能事的好。我姥姥的小皮鞋他擦得溜光水華的。就是那麼的細致妥帖。
哦,我不做文藝青年很多年,我不是在寫小說,我隻是是在拉家長。
後來他們兩口子去支援了大西北。從北平直接到了甘肅蘭州。本來夫唱婦隨也挺好,可原來那個人是為了躲一樁案子。他曾經看上了一家的姑娘,強取豪奪把人家媽媽和哥哥都給打死了,姑娘還是沒有跟他。跑得不知所蹤。他跟我姥姥的儒雅溫柔那都是後話了,誰沒有點過去呢。
然後那個姑娘跑來跑去也響應了國家號召,正跟他們兩口子住前後樓。那會組織還好呢。可以有冤報冤之類之類的。
我都能夠想像。他們三個在一起跟一副畫一樣。男的儒雅裏埋著邪氣。我姥姥眉清目秀活脫脫一副小媳婦的樣子。那個女的,眉目應該像酒一樣清烈,或者她妖冶得像個吉普賽女人。然後你發現,生活原來真那麼無巧不成書。
姥姥那會懷著他們第二個孩子。決絕到愣沒讓那個男人知道。後來更是一把火燒了那個人所有的照片。
或者那不叫一把火燒了,那是付之一炬。
再後來我姥爺出現了。有人看過電視劇《大工匠》麼。我姥爺就是蘭化最牛逼的大工匠,八級大工匠。普通人那會工資隻有三四十塊錢。我姥爺一個月一百零五塊。而且成分好。而且是黨員。
很多人問他為什麼那麼好的條件,就找了我姥姥。
他說,我看了那女的第一眼,覺得她業障。
業障我不知道是哪的土話,意思就是可憐。我姥姥當時也確實業障。在異鄉,拖兒帶女。
我姥姥當時嫁給我姥爺,沒覺得是上天給她的饋贈,相反覺得是妥協,她還老大不情願。她經常跟我姥爺兩個人吵架,打架。我姥爺是東北人,傳說東北人那會還時興打老婆。我姥爺急眼了什麼都摔過砸過打過,就是沒打過我姥姥。
我姥姥又給她生了三個孩子。就是想錢貨兩訖的感覺。玉秀。她的美麗和任性在那個黃土漫天的年代顯得格格不入。於是我私以為她是個有傳奇色彩的人。
再然後我們就發現所有的傳奇都將歸於平凡。她現在也就是一個小老太太。她作為她們那個圈裏唯一比較有文化的小老太太,想給人念個報紙都會被人不耐煩。東樓李奶奶就說了,成天念有什麼意思啊,跟我們一起玩牌得了。於是她扁扁她沒牙的嘴,學回了鬥地主爭上遊,最新的還有什麼幹瞪眼。姥爺死了有幾年,她有時會想念。她終究還是愛上了這個男人。最後,塵歸塵,土歸土。
所有的傳奇都將歸附於平淡。
就像我也曾經目睹你的青春,那會你身材還沒走樣,皮膚勉強算是清爽。
我的大表姐長的像言承旭。言承旭做一些女性化的表情,再把臉刷白了,那就是我大表姐的樣子。她不失為一個美女。但是她不怎麼會保養,所以臉和身材也跟著人到中年了。
我一直對她有點恨鐵不成鋼。
比如她嫁了一個離異過還比她大出13歲的老男人的時候,比如看著她生完孩子臃腫的身材的時候,比如看見素麵朝天一點保養都沒有的時候。我都會覺得,這個女人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她讓瑣碎的生活把自己吞噬了。然後我發現我錯了。
當我看見她就在那裏,那麼成熟和從容不迫,像一個真正的成年人,和一個真正的母親。當她談到剛生下孩子時姐夫又因為工作壓力抑鬱症,諸如此類的生活給她的近乎於摧毀的事。你就覺得。那不是消磨,那是蛻變。所有的傳奇都將歸於平淡,但是不是吞噬,而是蛻變。
我曾經迷戀的是青春本身,那種洶湧澎湃,那種飛蛾撲火。但是我現在迷戀的是那種燃燒過後的餘燼,默然平和。
就像有人對杜拉斯說,迷戀的是那張她被歲月摧殘的臉。
因為你知道那真正算得上是才是生活。
我也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了。
當我十五六歲,還是一個裝逼的文藝青年的時候(雖然可能現在還有人認為我是)。我曾經有過一些小本子。上麵記錄著我腦子裏蹦出的一些奇形怪狀的句子。有的時候我再翻看。我甚至覺得恐慌,因為我不記得我寫過這些邏輯錯亂的句子了。
文藝青年冷冷說。
光是一切的神明。但被它照射的事物,身後都等待著一抹黑影。
世界上隻有光本身是沒有影子而孤獨的。
我幹嘛要提起這句話呢,也許想說。青春在某種程度上,就像光一樣,我們迷戀、膜拜,卻沒有想過,這些光芒萬丈的東西卻是生命裏最脆弱的東西。某種程度上它隻是蒼白的虛有其表的收藏不住的孤本。
所以,讓時光的齒輪轉動得嘎嘎作響吧,我已經等不及,當我看到她素麵朝天保養得不好的臉上的淡淡的光輝。所以讓生活過來。讓上帝捏弄出一個我愛的人,讓我為他挖心刨骨奮不顧身,讓我曾經那樣壯烈過;然後讓上帝給我一個愛我的人,即便我曾經覺得那一切不是饋贈而是妥協。讓我們都在一起,彼此相愛彼此傷害。然後讓這一切都過去。讓我們彼此將對方碾壓成塵埃一樣的粉末,挫骨揚灰,與光同塵。
讓我的青春裏,最後一絲壯烈的勇氣,是麵對這樣稀鬆平常的餘生,縱身一躍,坦然而不覺得委屈。我今年十九歲,在這樣不夠小也不夠老的青黃不接的尷尬的年齡。你知道,我迫不及待,我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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