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第五十一章 往事後期空記省(下)

章節字數:4725  更新時間:11-10-11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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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初佇立於乾元殿外,鉛色的天空沉沉壓迫下來,不多時便下起了連綿的細雨,雨水順著殿沿的瓦當滴滴而下,似密密的珠簾隔住人的眼簾,原本朱紅色的宮牆被漫成憂戚的深紅,倒襯著金碧輝煌的宮殿有著水洗後的光亮浮華。

     宋世滿臉為難,搓著手向慕容初道:“皇上吩咐了,正忙著,誰也不許打擾,誰也不見。還有勞三皇子等一等。”

     慕容初梓童身份被奪,又被赫連叡下旨遣回容國的消息整個澤宮皆知。宋世此時不以梓童呼之完全是為了顧及慕容初的顏麵。此刻的他在澤宮不過是個顏麵盡失的棄人罷了。

     “誰也不見?”慕容初悄然苦澀一笑,目光幽幽如一息燭火,“那麼河瞳小侯爺呢?”

     宋世示意慕容初靜聲,惶恐道:“陛下待小侯爺一向親厚,如今更得皇上專寵,自然非比尋常。”

     是啊。一切都是因為赫連叡心中深愛的漓生。深愛而不得,才是赫連叡一身的遺憾。僅憑性情與漓生相似這一點,便可以讓蘇河瞳在澤宮之中受盡恩寵,無往不利了。

     慕容初淡淡一笑,“那麼鳳凰便耐心再等等吧。”豆大的水珠濺在漢白玉台階上,啪啪作響像一個個爆栗的聲音,激起無數雪白水花。慕容初忽然覺得很冷,修長如玉的指節泛著陣陣青白。慕容初暗自悲涼,伸手理順垂落下來的發絲,神色寂落,整個人在氤氤氳氳的水汽中顯得清華絕貴。

     “吱呀”一聲,殿門豁然打開,一眾宮女內監手捧洗漱之物儀儀退了出來,看見慕容初不由微微側目,交頭接耳。

     慕容初見狀眼神漸漸渙散,極力舒展因痛苦而扭曲的容顏,掩在衣袖之下緊緊而攥的手卻怎麼也鬆不開。

     赫連叡和蘇河瞳嗬!這樣好的興致!

     宋世出來滿臉陪笑道:“皇子久候了。陛下請您進去呢。”

     緩步走進乾元殿,殿中濃鬱的龍涎香馥鬱芬芳,久久不曾聞到的味道兜頭轉麵而來,引著慕容初幾乎咳出聲來。

     九龍雕花龍座之上,他清瘦了,素日英挺的麵龐更加棱角分明,雙眸幽暗深邃更甚。因是傍晚,他已經脫下層層繁複的明黃華貴龍袍,隻隻穿了一件簡單的米白色柔綢的長衣,袖口處綴著些許緹色萬字刺繡,還未來得及洗去眼角的濃濃慵懶情欲,閑閑安坐在禦座上,拿過一份奏折似看非看的樣子。

     慕容初緩緩拜倒,心裏驀地湧起悲涼之意,幾乎忍不住落下淚來,“陛下萬福金安。”

     赫連叡沒有抬頭,隻是微微頷首,神色迷蒙而幽暗,琥珀色的雙眸似被薄薄得霜雪覆蓋,語氣清冷而疏遠,“朕已經下旨,讓你跟著容國太子會去了。你這會兒來乾元殿做什麼?”

     慕容初淒涼唏噓,皮膚上似漫起一層又一層的冷意,那冷意似從骨髓中冒出,不可遏止,直逼得慕容初渾身一震。

     慕容初嘎然開口剛想說些什麼,隻見蘇河瞳鬆鬆誇誇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睡袍從後殿出來,乾元殿明亮的光帶著點點的金色輕柔的投射在他的身上,這個陶瓷一般精致美麗的孩子竟不知在什麼時候長大了,變得嫵媚風流誘惑人心。他神色慵懶滿足,身上情欲的痕跡若隱若現,任誰看了都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赫連叡從滿案的奏折中抬起頭來,赫然看見慕容初端然跪於正殿中央,舒廣袖,斂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

     赫連叡眉心劇烈一震,像被風驚動的火苗,旋繼似恍若未見一般,將頭轉向蘇河瞳,朝他盈盈淺笑,招了招手示意蘇河瞳到自己身邊來。他一把將河瞳抱起安置在自己的膝上,輕撫著河瞳的頭,寵溺道:“剛剛累著你了,怎麼不多睡一會?”赫連叡的神情,深情而且溫柔,一如那些和慕容初在阿房宮的日子。

     慕容初的淚無可止歇地滾落下來,似乎在頃刻間把他整個人燙穿。

     河瞳看看向慕容初的眼神有無限的憐惜可憐。他實在不願在這樣一個傷心欲絕的人麵前表演他和赫連叡的過分親昵,推一推赫連叡,嬌嗔道:“姐夫,還有人在呢!”赫連叡也不看慕容初,隻在河瞳唇邊輕輕一吻,聲音似柔軟展開的一匹絹綢,溫柔而平靜,“管那些無所緊要的人做什麼。咱們隻做咱們的事。”口中這樣說著,手上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久經風月的手在河瞳嬌嫩的肌膚上遊走,輕攏慢撚,引得河瞳嬌喘連連。

     無關緊要!無關緊要喝嗬!我對於你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人了嗎?赫連叡你竟絕情至此!赫連叡啊,赫連叡!你可還記得那日櫻花爛漫下你的那句“世間萬物鬥轉星移,為此情不變”!短短數月的時光啊,所有的情愛都被你的這句無關緊要擊得粉身碎骨灰飛煙滅。為此情不變!此情不變啊!這就是帝王的愛,脆弱的不堪一擊的愛!

     膠凝的氣息叫人窒息,慕容初跪得生疼的膝蓋微微一軟,險些傾倒過去。手指深深收進嵌進皮肉裏,他用盡全力擠出一絲笑意,對赫連叡溫柔淺笑,“打擾陛下歡好,鳳凰罪該萬死。鳳凰次來是想請求皇帝陛下可以收回成命的。鳳凰既受天恩,成為了澤國的梓童,就不可能回到容國去了。還請陛下念鳳凰的繾繾之情,收回和容國太子的約定。鳳凰願一生在澤宮,直至終老。”

     赫連叡邪邪一笑,一邊把玩河瞳腰間的配飾,一邊道:“三皇子好像弄錯了。你早就已經不是朕的梓童了,在你禁足之時,朕就剝奪了你梓童的身份,再加上朕和你並未有夫妻之實,你並不曾真正成為朕的梓童,又何來既受天恩之說。朕和容國太子的約定已經昭告天下,嘉辰王還是隨容國太子回去吧。不要再在這裏多費唇舌了。朕還有事要辦呢。”不顧河瞳的滿臉震驚,赫連叡在他頰邊輕嗟一口,媚聲道:“既然瞳兒不累,就和朕將剛剛沒做完的事繼續做完吧。”說著他打橫將蘇河瞳抱起,引得河瞳驚呼連連。

     慕容初心中一陣一陣發寒,寒得生出縷縷生疼意味,“你一直都在利用我是嗎?流鶯這件事也是你一手策劃的嗎?”慕容初直鉤鉤看著赫連叡的背影,揚聲問道。

     赫連叡的身子一頓,不再前進,背對著慕容初,啞聲道:“三皇子既然已做此想,朕就不再隱瞞了。對你的寵愛朕本就是在做戲給容國的探子看。一切的一切,都是朕一手安排策劃的,為得便是要拿你這個容皇寵愛的三皇子牽製容國。讓容國富甲一方的財力為我澤國所用。你說到底不過是朕的一顆棋子。朕真正喜歡寵愛的隻是朕懷裏的這個小妖精罷了!”

     小妖精!

     昔日那樣親昵的稱呼原來也是假的!赫連叡那些日子你懷裏抱著我,心裏口裏喊得卻是蘇河瞳是嗎?錯了,全錯了,從頭至尾全是錯。蘇河瞳是漓生的影子,那麼我是什麼?!河瞳的影子嗎?

     慕容初的淚再也忍不住了,就像脫了線的珍珠一般不斷的下落。

     原來一切都是一場騙局。什麼你是朕心心愛愛的梓童,什麼願意等我適應,一切都是騙人的。他根本不愛我。就連流鶯事件也是,他隻是在利用我得到容國的力量而已,我真傻,真傻!

     “你真的從未愛過我?”有無盡的溫軟和痛楚,密密麻麻刺入人心。

     “從未愛過。”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刻停頓,他回答得那樣決絕篤定。

     從未愛過。

     從未愛過!

     從未愛過嗬!

     赫連叡沒有轉身,儀儀抱著河瞳離開。慕容初輕引一笑,眼中漫出無限悲涼。良久良久,滿心滿肺隻有那徹頭徹尾的絕望。

     他是愛我的,他是重視我的,他是……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自欺欺人罷了。他不愛我,甚至不願看我一眼,即便是擁有著傾國傾城第一的美貌,他也不願看一眼。我隻是他的棋子,一顆用完就丟的棋子!

     赫連叡你何其歹毒,何其殘忍!為了你的天下社稷,你不惜花費這樣長的時間讓我愛上你!為了容國的財富,你不惜傷害自己的身體陷害我!天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

     “嘉辰王,請快離開吧。”宋世恭謹將慕容初扶起,眼眸中滿是憐惜。

     慕容初木然的起身,對身後傳來的陣陣嬌喘呻吟之聲充耳不聞,他努力告誡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再存有任何希冀。

     淚眼迷離中慕容初瞥見那一對大紅的龍鳳雙燭,明媚的光線似一把極鋒利的刀迅速在他心頭狠狠滑過。

     “民間大婚的時候,要是龍鳳燭燒到了天亮,夫妻兩個就可以白頭到老哦。”出嫁前的慕容苓美豔不可方物端坐在鏡前,宮中的老嬤嬤低頭認真梳理著她如綢般光潔的發。

     慕容初伏在案前,黝黑的眼目不轉睛看著慕容苓,“姐姐好美啊。鳳凰以後也要像姐姐一樣美。”

     慕容苓的目光咻地一跳,輕輕搖了搖頭,有一種不祥的念頭湧上心來,不過到底沒有說什麼,隻是溫柔含笑撫著慕容初的臉無限憐惜。

     慕容初不知世,隻嘻嘻笑著指著慕容苓道:“姐姐不害羞,哪裏聽來這樣的話。什麼大婚不大婚的?鳳凰聽母後說姐姐要嫁的男人是巫國的皇帝陛下叫做拓跋沛的。姐姐可是要嫁過去做皇後的人。真是羨慕姐姐和母後,都是幸福的人,可以做皇後。”

     慕容苓也不惱,撫著慕容初的鬢發正色道:“做皇後未必是幸福的,可以選擇的話,姐姐情願下嫁給一般的平民百姓。可以安安穩穩,相敬如賓的過一輩子。女子和男子一樣,隻要遇對了人便是幸福一生,要是遇人不淑,這輩子必定坎坷崎嶇了。鳳凰,以後不管你喜歡女子還是男子,一定要看對人,一定要幸福,知道嗎?”

     見慕容苓說得如此鄭重,慕容初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民間大婚的時候,要是龍鳳燭燒到了天亮,夫妻兩個就可以白頭到老。”慕容初的唇角泛起一絲苦笑,他和赫連叡成婚的那一日,龍鳳雙燭到底是沒有燃到天亮啊。

     慕容初一步一步機械式的走出去,腦海裏一遍又一遍的閃過和赫連叡相處時的情景,他的溫柔,他的嗬護,他的愛。過往的一切在此時此刻幻化成一把把尖銳的利刃緩緩的一點一點從慕容初的心上剜過,疼得慕容初快要失去知覺。

     從乾元殿到阿房宮,慕容初感覺自己似乎走了整個世紀那麼長,周圍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張牙舞爪的鬼魅從四麵八方向他湧來,不斷的拉扯著他,要將他拖進那不見天日的地獄裏去。

     “鳳凰,你醒醒,鳳凰。”慕容宏滿是擔心,輕輕搖晃著失神的慕容初。

     是宏哥哥。哥哥,一下就好,你不要擔心,鳳凰隻是累了,休息一下就會好的。就一下···

     慕容初再次睜開眼已經日已西移,阿房宮內燈火通明,慕容初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光線刺眼,他緩緩睜開眼,側一側頭,看見慕容宏正拉著他的手伏在床邊。

     感覺到慕容初醒來,慕容宏趕忙打起精神坐起來,含笑摸一摸慕容初的額,道:“好多了,總算沒事了。”

     “哇……”慕容初聞言放聲大哭起來,慌得慕容宏趕緊抱住他,一邊撫拍他的背一邊柔聲安慰。“不哭不哭。哥哥在。有哥哥在。鳳凰不哭。”

     慕容初哭得聲嘶力竭,似要將這一生的淚都在此刻流盡。也不知他哭了多久,慕容宏的肩也濕一大片,他才收聲,啞著嗓子道:“哥哥,我們回去吧。”

     慕容宏一邊拿手擦幹慕容初臉上的淚,一邊含笑點頭。

     慕容初離開澤宮的那一天很冷,天色沉沉。天上飛過一群鴻雁,一如他來時的樣子。

     悠悠雪花,漫天離散,若飄若散,輕盈如煙,似乎有意無心劃過慕容初的臉龐,與他的淚渾然流下,點滴成冰。那一點點淚融雪蔓染開去,藏身在冰封雪地內。傾國傾城的臉滿懷哀傷,撩人惹憐。

     天凝地閉,銀裝素裹,萬籟俱寂。夜色沉幕,寂寥得更可怕。慕容初神色寂寥佇立在澤宮門口。那是曾經和赫連叡山盟海誓的地方,富麗華堂,繁華宮苑,百轉千回。這般無味的癡戀,換來的隻是更深的傷痛,更深的愛恨情長。

     天上雲卷雲舒。是誰在雲端破弄這繁華世事,又是誰抵擋得了著命運的安排?

     慕容宏擁他上車。慕容初掀開車簾,想要最後再看了一眼這個他住了將近一年的地方,帶給他無限傷痛的地方。

     它依舊莊嚴肅穆,高不可攀,重重宮闕迫人心弦。可慕容初的心卻支離破碎,不複來時。

     “鳳凰,別看了。一切都過去了。回到容國你依舊是高貴清華的三皇子,嘉辰王。一切都會回到原點的。”慕容宏拉下車簾,握過慕容初的手,擁他入懷。

     高聳的城牆將紅牆赤瓦的瑰麗宮殿遮擋在身後,天地純白,雪漫天飛舞,像是想要阻止誰的腳步。若有若無的哀怨在空中纏綿。赫連叡孤身矗立在城牆上,寂寞而孤單。玄黑色的袍子在晚風中張揚飛舞,宛若咧咧翱翔的雄鷹,傲視天下。他眉宇間透露出的氣息,疲憊隱忍。舉手投足皆是帝王不可侵犯的高貴尊嚴。他收回眷戀的目光,猛一甩手,轉頭而去。

     雪越下越大,淹沒凍結了世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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