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微末  第四十六章

章節字數:4095  更新時間:15-01-05 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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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也悄然離去。

    葉子黃了,慢慢落下來,廟裏堆積了一地的落葉,地上的草確是不用拔了,楚秀蓮忙活將地裏的菜收拾好,又開始準備泡製醃菜,秋冬來臨,新鮮的蔬菜少,醃菜會格外的好賣,與夏天一樣的忙碌,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從拔草改成了掃落葉。

    落下去的葉子堆積在地上,用大掃帚掃成堆,然後用席子裹著送到拆房去,秋冬時候燒火用,她掃葉子的時候大半是在早晨,空真師太往往早起做早課,她將早飯端過去,空真師太正好坐在廚房廊下,她因為起的早便已經吃過飯,便下去開始掃落葉,空真師太遠遠的慢慢吃飯,看著她掃落葉。

    大概師太也曾經年輕過,空真師太不像空心師太那般活潑,卻是一樣的好心,平日裏不多說話,沒想到卻意外的童心未泯。

    那日,楚秀蓮將葉子掃成堆,剛要用席子裹了,隻聽見有人遠遠的說,“將葉子裹了作甚,就地燒了豈不好?”

    說話的人自然是空真師太,這時候空心師太還在屋裏睡覺呢。

    楚秀蓮抬頭望向廚房那邊,空真師太已經用完飯了,正手裏捧著茶杯望過來,臉色平靜,好像剛才的話不是她說的一樣,如果不是眼睛晶晶亮的看著楚秀蓮的話。

    到底是富貴出身。

    楚秀蓮默默在心中歎了口氣,將席子放下,過去收拾碗筷。

    “師太哪裏知道,這葉子可當做柴火用,平日裏燒水煮茶也是用得的。”在廚房的盆子裏洗了洗手,將手擦拭幹淨,楚秀蓮開始講餐盤端走。

    廚房裏楚秀蓮涮洗碗筷的聲音分外清晰,爐灶裏的火還沒有熄滅,閃著星星點點的火光,爐灶上問著米粥,咕嘟嘟的冒著泡,因楚秀蓮在米粥中放了蘿卜和花生,熱氣蒸騰,米粥的香氣一時間彌漫在廚房裏。

    楚秀蓮再出來要將小飯桌端進廚房時候,發現空真師太還坐在那兒,不禁有些驚訝,往常師太吃完飯都是準時準點離開的。

    莫非是我剛才哪句話說的不對?她心裏有些惴惴,實在空真師太不愛說話,行為端莊有法度,輕易有些不敢讓人冒犯,平日裏三句話,有兩句半都是空心師太說的,剩下的半句是空真師太在心裏自己說的。但凡是跟空真師太說話,楚秀蓮都要將要出口的話在心裏轉個三四圈才出口,大概早晨,她精神鬆懈,話也不過腦子就那麼出去了,這才想起來是不是有哪句話衝撞了師太,不禁將剛才的話在腦子轉了半圈,可也不是太明白哪裏出錯了。

    好在師太心善,及時解救了她。

    “你們生活如此節儉?還是說遙東都這般困苦?”

    楚秀蓮長出一口氣,原來師太在思考。她不由得放鬆了精神,順手將燒的火熱的小爐子提溜到門口,放的離師太近一些,一邊還還笑著回答道:“哪裏說的上是困苦,遙東也是有富裕的地方的,我們縣城也還算是不錯,隻是說是老輩子人傳下來的習慣,便一直這樣了。”

    “哦,這樣。”空真師太放下茶杯,伸手在爐子暖了暖手,爐火映襯著空真師太的麵容,雖然已經不年輕,卻意外的讓人覺得眉目端秀,雍容典雅,歲月似乎不曾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肌膚細膩,垂著的眼睛閃著爐火的暖光,說不清的寧靜溫和。

    楚秀蓮有些發呆的看著師太的側臉,心下也不禁感歎,師太年輕時候定然十分美麗,隻是不知道如何楚家做了姑子。

    說出來,想必也是一個令人扼腕的淒美故事。

    楚姑娘卻是有些聯想過度了,在街上聽到看到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生搬硬套到師太身上,偏偏她還覺得很是合適,心底裏倒生出了對空真師太的惋惜和同情來。

    在這樣的清晨,外麵有些冷,屋裏溫暖,師太又有一番有故事的樣子,楚秀蓮連日裏不曾清閑的心便也放鬆下來,大概覺得師太是個苦命的女人,她也是履曆豐富的人,便也不客氣,自己拿了一個小板凳,端著自己吃飯的大海碗,也坐在了小飯桌前,一邊將碗裏倒上水,一邊對師太說:“不知道師太可有什麼認識的人在遙東?興許我還認識呢。”

    空真師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扭頭一臉驚喜的望過來,隻驚得楚秀蓮差點沒端住盛滿熱水的碗,隻聽師太聲音略激動,“你可曾聽說過——”

    她盡量讓聲音平穩,但是楚秀蓮還是聽出了空真師太有些緊張,她側耳聽著,可是師太宛如忽然炸開的燭花,一刹那的花火,瞬間就熄滅,隻剩下寂寥的悵惘。

    師太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那個男人的名字,楚秀蓮知道那一定是個男人,是個讓空真師太歡喜卻不敢稱呼的名字,明明知道能再次聽說他的近況,卻仿佛近鄉情怯一般不敢知道。

    楚秀蓮望著爐子中的火炭,手裏捧著大海碗,不去追問師太未說完的話,隻陪著她一起看爐火。

    “他是一個我的一個小哥哥,從小一起長大,時常一起玩耍,長的好,才情好,人也很溫柔,不待及冠,便名滿京城,不知道是多少閨中女子的夢裏人。”空真師太的聲音緩緩響起,“你知道麼?”她轉過頭,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楚秀蓮,“你的眼睛有些像他,嘴唇也是,師傅說這樣的男子多薄情,但是我卻不認為,他不曾像那些子弟沾花惹草,對女子也從來都端正有禮的。”

    楚秀蓮透過溫暖的火光看向師太的臉。

    溫暖的光線下,師太唇角含笑,仿佛回到少女時代,她從來不知道那樣清清冷冷的師太可以這般如春花般舒展。

    是了,她在沁夫人那處的時候,下人們閑磕牙的時候說起過,先帝有一位寵愛的小公主,喜歡上了罪臣的兒子,那位公子因為獲罪被流放了,這位公主便一氣之下出了家。

    那位公主叫什麼來著?

    楚秀蓮晃了晃腦袋,記不清了。

    對麵的空真師太依舊在敘說“……我再不曾見過他,父親說他已經死在流放路上了。”

    師太說到這裏,從腰間取下一個香囊,從裏麵取出一樣東西,悉悉索索的抖開,原來是一張紙。

    細細摩挲紙,師太繼續說:“這是他給我的信。那年父親病重,要見我,我還是不願見他,後來二哥給我拿了這封信,是他寫給我的,我總算陪了父親最後幾天,他那般寵我,也不曾怪我任性。”,師太停頓了一下,一會兒繼續說:“後來,二哥告訴我他已經成親了。再後來,二哥說遙東發大水,他沒了。可是我不信,阿尨親自去了,也沒找著他。”

    故事終結。

    師太說完久久不再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長長的一聲歎息。

    這一聲歎息回想在寂靜的清晨,以至於師太離去,楚秀蓮還能聽見那聲歎息在腦子裏回想,讓她也無端的想歎息。

    實際上,她在師太講到中間的時候,便知道猜到結局,卻不曾想結局和她猜的結局一模一樣,她看著師太慢慢走向佛堂,看著師太腰間下垂的香囊,看著她慢慢消失在拐角處,撲通一聲坐回板凳上。

    那紙張泛黃,折痕猶在,紙上的筆記透過背麵看不清楚,即使看不見她也直到上麵寫著什麼,那年夏天,父親在桌案前提筆皺眉,遲遲不下筆,她咬著牛皮糖一臉不高興,央著父親出去玩,父親耐不住她磨,便抱她到書案上,哄著她寫字,她哪裏耐煩寫那些歪七扭八的字,便握著筆在信紙下麵畫了一簇海棠花,她平日愛玩,唯獨被逼著畫了了半年的海棠花,是以這海棠花畫的也頗有些樣子,她畫完了洋洋得意,隻笑的父親一臉無奈,隻單手懸筆,在紙上匆匆幾句寫完,抱著她就出門尋賣貨郎中去了。

    那紙上,行雲流水,寫著:“昔年舊事如花落盡,故人安好。嵐字”,在海棠花下又有一排小字,“小女拙作,博君一笑”

    她已經識的字,便問父親:“這是要給誰的呀?”

    父親將她手裏的牛皮糖一把搶了過來,笑眯眯的說:“是個像你一樣可愛的小妹妹。”

    隻是這個小妹妹身份高了些,是皇帝的閨女,而且是最受寵愛的小閨女,名字叫善真,當然,如今封號仍在,隻不過愛在寺廟裏待著,又起了個尼姑的名字叫空真,自稱師太而已。

    天已大亮,楚秀蓮回過神來,往爐灶裏添了些柴火,望著燒旺的火苗,呆呆的還有些出神。

    “大早晨的,發什麼呆?”門口空心師太打折嗬欠走了進來,一麵往裏走一麵將裏衣的袋子係好,“你這樣呆,還老愛出神,今後可怎麼辦?”

    任誰被空心師太這般說也再沒有春花秋月的心思了,楚秀蓮忙不迭的從大鍋裏舀了水給師太洗臉,一麵有些心虛的笑道;“師太今天起的早啊。”

    空心師太臉從水盆裏抬起來,一臉的濕漉漉,接過手巾擦臉,聽了她這話,斜著眼睛回答道:“沒話別找話!仔細別人不知道你笨麼?!”

    這麼一句話生生的將楚秀蓮給噎著了,無奈的笑了笑,張羅師太的飯食。

    待一切準備好,空心師太坐在桌子前,準備動筷子,抬眼就看見楚秀蓮要出去,忙不迭的出聲:“你回來坐下!”

    這一聲出來生生喝住了楚秀蓮邁出廚房門的半隻腳,她有些僵硬的回轉身子,一臉的陪笑,沒想到空心師太壓根不理這個茬兒,自顧自的呼嚕嚕的喝粥,倒是看她半晌不過去,筷子一指,“過來,坐這兒!”

    這樣隻能坐那兒了,楚秀蓮慢騰騰的挪過去坐下,心裏說不出欲哭無淚,今天這是怎麼了,兩位師太這是要紮堆兒的訴心事麼?她覺得她今天接受的信息量有些大,頗有些不能適應。

    可喜可賀的是,空心師太難得的沒有說話,統共說的幾句話就是“盛粥”、“倒茶”,難得的花少,若是平日少不了挑剔幾句飯菜,今日連挑剔都沒有。

    吃完飯的空心師太抬腳就走了,臨出門的時候回過頭,笑嘻嘻的問道:“聽說你會畫花?”也不等楚秀蓮回話,自顧自的點了一下頭,還摸了摸下巴,一臉鄭重,“對!改天你給我也畫一幅!”

    楚秀蓮聽著師太的話一呆,隻要回話,哪裏還有師太的身影。

    早晨的寺廟裏還是很寧靜,兩位師太吃完早飯各忙各的,寺廟不大,卻是建築齊全,廚房和大殿隔了老遠,明明三個人的地方,卻寂靜的仿佛隻有一個人。

    楚秀蓮知道空真師太肯定又在念經書,而空心師太定是在練拳,寺廟外麵,不一會兒就會升起炊煙,山下的人家開始起床做飯,也許過不了一會就會有年紀小的小孩子揉著惺忪的雙眼,大敲廟門,是啊,粗心的孩兒媽忘了家裏醃菜沒了,便拎起沒睡醒的小孩子過來買醃菜。

    楚秀蓮歎了一口氣,手搓了搓有些被風吹的繃緊的臉頰。

    她總戰戰兢兢,心裏一刻放不下心來,生怕自己的身世給自己帶來麻煩。

    一年的時光,仿佛一生一樣漫長,仿佛以往都隻是一個夢,不曾遇見那些人,不曾經曆過那些事,不曾夜夜憂心性命,不曾日日恐懼命運無常。

    可想想確是過於庸人自擾,隻山下指不定都有祖上當官的人,人世間那麼多人誰沒有個身世?

    況且——

    她這樣,身無長物,姿容普通,年紀頗大的女子有什麼好被圖謀的?!便是父親那層關係,經年舊事,物是人非,打她一個女子的主意有何用處?她總恨自己不是男子,如今卻多慶幸自己是個女子。

    “你且這樣,以為我們白支使你不成?沒良心!以後自然有你的好處!”空心師太這樣說過。

    “……”空真師太大淡定的看過來一眼,然後靜默。

    “姑娘且在這裏住著,有何不變可使人告訴我。”藍袍男子如是說。

    楚秀蓮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臉上慢慢有了笑容。

    前途未仆,但是又有什麼好怕的?河水自流,枉自籌謀,現隻管過這難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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