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21 更新時間：14-09-22 12:49
1932年夏末，山西太原。
餛飩並不是山西的傳統吃食，可是張記餛飩鋪子卻很有名，經常是顧客盈門。即使現在是夏天，依舊有許多的人不顧天氣炎熱過來。老板是個笑盈盈的中年男人，由餛飩鋪名字便可知，姓張，是從江浙那裏移居過來的。
這家鋪子做生意很公道，從來不缺斤短數。這也是這麼多年來這個鋪子生意興隆的原因之一。用老張的話講，做生意，最重要做熟，想要客人回頭，生意長久，公平最重要。即使在前幾年山西因為倒蔣事件混亂一片的時候，老板也是寧可自己日子清苦，也從來不曾摳過顧客。於是幾年下來，他的餛飩鋪子已經有了名氣，自己也賺了一些積蓄，開起了一個小小的店麵，偶爾也會賣點別的吃食。
不過，始終是餛飩賣得最好。
這裏的餛飩，從湯汁到餡料，從選材到刀工，無一不是精挑細選的，一碗三兩餛飩，個大皮薄，鮮美無比。因為很便宜，一些小商小販總是在上午或者傍晚到這裏來隨意的對付一頓，對於他們來說，勞累過後一碗熱乎乎的餛飩像極了那一刻的最大追求。真要說起來，這裏的混沌其實比一些名廚大館要正宗得多，可是小姐太太們有礙於麵子便不原意去那樣的地方，畢竟洋裝和小攤，並不配套。不過偶爾還是會有幾個管家過來買了拿回去，這些便實在是張記這家餛飩鋪的忠實顧客了。
顏家便是其中之一。
按照過來買餛飩的次數來看，他們應當是對這裏的餛飩情有獨鍾的。
現在，聽著街道上的車鈴聲，又看著絡繹不絕的人群來來往往，老板心下十分歡喜。招呼幾個過來的客人，便下了廚房。
“蕭瀟，不錯，咱這鋪子多虧了你，你看，自你來了以後，這地兒就顧客不斷，這手藝，嘖嘖！真是沒的說。”
“老板過獎。”
戴著眼鏡的小夥子憨憨地笑了一下，並沒有停手頭的活計。他仍然低著頭，專注地看著麵前的東西。十指修長，雖然看著像做慣了活的手，可還是讓人覺得很脫俗。靈活的手指隻是稍稍撚了幾下，一個漂亮的餛飩便就此誕生。廚房的粗活在他做來，卻十分的好看流暢。老板看了看這個低頭做事的年青人，沒再多言，轉身挑開了簾子，又出去招呼了。
兩年前蕭瀟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一副眼鏡，一身淺藍色粗布長衫，文質彬彬。衣著樸素，在老板眼裏卻難掩氣質，用老板的話說，有一種獨到的韻味。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文弱而風流倜儻的青年會來到這樣一家餛飩鋪子做廚子。老板想，估計也是被生計所迫，也是，這樣的亂世，誰又能夠事事順心呢？況且他也不多話，做事勤快，從不偷懶，本本分分，老板就把他留下了。鋪子裏的認開始的時候還對他有一些猜測，他的家世，背景，因為他從來不曾談起這些，可談吐之間又顯得與眾不同。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不再過問。畢竟，誰沒有一個兩個秘密。
現下，天邊已泛紅，近黃昏，正是張記餛飩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時候。
鋪子邊的座位上，幾個穿著髒兮兮粗麻布衣服的商販已近吃完了餛飩，正吸溜吸溜的喝著湯，一邊還閑閑的嘮著嗑。
“這餛飩著實不錯，怪不得像顏家這樣的貴人也喜歡來吃！”其中一個吧唧著嘴，眯著眼睛，狀似回味無窮。
“可不是。”旁邊一個人接茬道：“不過俺就挺稀罕，顏老爺堂堂一個大軍閥的行政要員，居然也會和我們一樣喜好，哈哈。”
“誰知道呢！有錢人，毛病多了去了，這可不是咱們這些小人物能夠明白的。”邊說著，也沒有停下吃東西。
“可不！前幾天，聽說啊，咱們這兒有名的歌星，就是那個叫什麼白…白…”
“白海棠？”
“對對對，就是白海棠。這白海棠啊，聽說和顏家大少爺還好上了！”
說的這個人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惹得大家一陣懷疑。
“不會吧！”
“怎麼不會啊，前段時間不是還鬧得沸沸揚揚的，聽說顏老爺反對得不得了！你想啊，誰會想自己的兒子去娶一個戲子？人也都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像這樣的大家，必定要顧全麵子不是？”
“這倒是，擱我這兒我也接受不了！”
“做夢吧你就，人家這麼漂亮一個大明星，能看上你這麼個土鱉？”說的那個小販嘲笑了那人一陣，又道，“不過啊，這顏少爺倒也算是個癡情的，據說現在還和他爹僵著呢！哎你看，那邊開來的那輛，黑的發亮的車，那就是顏家的。”
“可不，開車的還是顏少爺！”
“得了得了，”其中一個卻道：“人家的事兒也不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能夠操心的，別亂說了，小心禍從口出！”
“對對對，哎，小心別讓人家聽見，咱還是走吧，晚上還要上工，不想餓肚子還是得幹活啊！”
“老板，結賬！”
“好嘞您幾位，多謝光顧，下次再來啊！”收好桌上的錢，老板笑吟吟地送走了幾個人，看上去心情很不錯。
這幾位剛走，顏家少爺的“普利茅斯”牌的老爺車便停到了這小鋪子邊上。這車子甚是招搖，據說是美國產的，太原市可能也就這一輛，在這樣一個飄著炊煙的小鋪子邊上，引得不少人側目。
一個年輕人從這車上下來，顏俊便是這顏家的大少爺。
不愧是顏家的公子，顏俊生的英氣逼人，陽光俊朗。雖然多少還有一些稚氣，但頗有他父親年青時候的味道，也有他母親的親和，再加上家世顯赫，也不知道迷死了多少女孩子。
據說這顏家的太太陳玉，當年可是轟動的京城第一美人，多少豪門公子哥兒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可這姑娘呢？偏偏看上了當時還默默無聞的在閻錫山手下的小將領頭頭顏希文。不過現在顏家到了這樣一個地位，眾人可都覺得，這個女人真的是眼光獨到。更何況顏家自崛起以後，顏希文沒有再娶過一房姨太太，兩個人倒一直是相敬如賓的。
今天他隻是穿了一件短襯衫，隨意地解開了一兩顆扣子，倒也很洋氣。配著深顏色的褲子，一雙皮鞋鋥光瓦亮。在這夏天，絲毫沒有粘膩的感覺。
老板一看是顏大少爺，忙笑臉迎了上去，親自飛快地用布將桌子擦得一塵不染，引顏俊坐下來。
“喲，顏公子，稀客稀客，今兒個怎麼親自來了？”
“是啊，想念您這兒餛飩了，就順路來了。”
顏俊笑了笑，順著老板就坐在了靠近街邊的一個座位上，敲著二郎腿，一臉悠然。
“好嘞，您稍後，這就給你上！”老板便下去張羅了。
顏俊沒說，今天他其實跟父親鬧了別扭溜出來的，晚飯還沒放罷，故而現在他的肚子還是有點餓。也巧，無意中就跑來了這家餛飩鋪子，他想著這家的餛飩十分對自己的胃口，就順便來補一頓，吃些東西或許心情也能夠好些。
老板動作很快，一會兒便上來一個海碗，熱氣騰騰。底料用的是老骨頭熬的湯，可是很清，上麵漂著幾朵蔥花兒，一清二白，卻看的人口水直流。
“老板，你這餛飩可怪好吃的，莫不是有什麼秘訣吧？”顏俊打趣道。
“嗬嗬，看您說的，哪有什麼秘訣。”老板笑道，“不過要說起來，前幾年店裏來了個夥計，做餛飩也的確算是有一手。”
“怪不得，我道之前可沒有這美味。”
老板嗬嗬的笑了兩聲，打了個圓場：“顏公子說笑了。慢用！”
“得，你去忙吧。”打發走了老板，顏俊便專心地對付起麵前這碗餛飩來，說實話，他也不是很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對這種小食這麼上癮，不過也不是所有東西都有理由的。片刻間一碗餛飩下肚，他滿足的歎了口氣。果然，吃罷東西心情便好了很多。
真好奇這做混沌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能把這餛飩做到這樣的地步。嗯，是不是要請他去家裏做廚子呢？顏俊撐著頭胡思亂想，天色卻也漸漸暗下來。掏出一隻精致的懷表，已經近七點了。
算了，再怎麼樣，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結賬。”顏俊掏了個錢，隨意的放在了桌子上。“不用找了，剩下的便打賞你這兒的廚子吧！”
“好嘞，您真客氣！”老板笑逐顏開，讚了幾句，道：“歡迎下次再來！“
顏俊笑了笑，起身，便準備開車回去了。
這時的蕭瀟，也剛收拾好廚房，從老板那兒領了當天的工錢。跨上有些舊了的自行車，跟老板道了聲別，也就回去了。
街道上麵有些擠，人群嘈雜，車水馬龍。電車的聲音，自行車鈴的聲響，連著黃包車的招呼，合成了獨特的格調，路兩邊已經有了些霓虹燈亮起來，還有一些漂亮歌星的大幅照片。當然也少不了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無論外麵戰火連天，也不管日本人是不是已經打到了家門口，奢靡的人依舊放浪，在現實殘酷的時候，許多人就選則躲在酒場和溫香軟玉中間，麻木別人，也麻木自己。
蕭瀟和顏俊，就在這樣的街道上，他在車裏，他在車上，彼此陌生，相向而過。
沒有人回頭。
多年以後兩人回憶起來才隱約覺得，似乎在認識以前，就有過這樣一次平淡的相逢。無論緣分深淺，所有的事情，自那一刻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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