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57 更新時間:14-09-25 14:41
那個年代微不足道的恩怨情仇,或許就此將結束於不斷逼近的炮火當中。戰場上,有人受傷,有人被逼瘋,有人逃跑,也有人死了再爬不起來。哪一個戰場都充滿血腥悲戚,可是每一個戰場上都承載了一些人的信仰和夢想。
太原已經被圍了數月,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這個消息傳到山西的時候,很多人並沒有太意外。戰場上孰強孰弱早已顯現。其實很早的時候,山西的一個主要戰場大同,就已經開始撤離了一部分重要官員。但是,這件事仍然無疑還是一個重磅炸彈,人心不穩,城焉能安。
3月底,太原城外已經有屯兵數十萬,集結了多個兵團,軍,和師。太原的戰事一觸即發。
4月23日,畫小樓這天來找蕭瀟,不請自到。在避了蕭瀟很久之後,她終於還是路麵了。此時太原城內的地下鬥陣也已經隨著城外的戰事愈演愈烈,每個人心裏既清楚即將發生什麼,又不知道為何自己還在堅持著。而看到畫小樓,蕭瀟和顏俊知道,自己在這樣的戰爭年代所度過的很長一段時間的炮火當中的安寧,已經被徹底打破了。
畫小樓比原來更瘦了,除此之外並無太大變化。蕭憶現在已經九歲,卻跟這個媽媽已經並不那麼親熱了。其實,雖然顏俊和蕭瀟雖然被關著,蕭憶卻被批準出去上學。這是顏希文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讓步。更何況這個孩子他見過幾次,倒像是投緣,所以也願意幫他。
“蕭憶。”顏俊在聽到了畫小樓的來意之後,對蕭憶道,“回去房間,大人要討論事情。”
蕭憶雖然好奇也調皮,但是顏俊和蕭瀟同時沉著臉,他也知道這件事不是兒戲。
蕭瀟看到兒子走進房間關上門,繼續問道:“你確實考慮清楚了麼?”
“說實話,我不清楚。”畫小樓坐下來,說道:“我也不敢確定回了日本之後究竟自己會怎麼樣,可是我必須走。左藤家族現在比這個國家更需要我。”
“你會被審判麼?畢竟是高橋那邊的。”蕭瀟問。
“你知道我不會。”畫小樓調侃道:“我的情況怎麼樣都夠不上戰犯的級別,我還沒那麼大的‘功績’。更何況我真正的身份,回去了就會公開。”
“你回去了還要去參與那些事?”
“不會了。”畫小樓歎了口氣,“我累了,這幾年太累了。我不會再到一線去,我隻是要回去幫助打理我的家族。父母年紀大了,我不在身邊他們很孤單。”頓了頓,她道:“這也是我對你提出這個建議的原因之一。蕭憶跟著我,至少能得到正常家庭的關愛,我的父母會很寵愛他,給他教育和溫暖,而不是讓他留下來,麵對即將到達山西的戰火。”這就是畫小樓此次來的主要目的,她想把蕭憶帶回日本。
蕭瀟舍不得,但他不得不鄭重麵對畫小樓提出的問題。重慶的負隅頑抗,讓所有人都感覺到心有餘而力不足,山西此時,已經是風雨飄搖。
“蕭瀟,你必須今天就給我答複。”畫小樓看到了蕭瀟的猶豫,但是她沒有時間了,那邊的命令下達刻不容緩,而這裏的局勢又是瞬息萬變,一個不小心她的身份要是暴露了,很可能會走不掉。
“我不要走!”就在蕭瀟猶豫的時候,一個稚嫩的聲音讓整個房間安靜下來。蕭憶站在門口,眼神堅定地看著屋裏的人。蕭瀟不知道這麼小的孩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神態,他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從他內心來說,他一定舍不得蕭憶,可是畫小樓的判斷說不定是正確的,跟著他們留在太原,萬一真的太原城破,他們該何去何從?就算他不怕死,可是他不能拖著這麼小的孩子一起走。他也想過把蕭憶送出城,可是這樣又能保證這孩子找到一個好的安身之所嗎?畫小樓雖然是日本人,可是她畢竟當了蕭憶那麼多年的媽媽,她一定會對蕭憶好,這一點蕭瀟未曾懷疑過。
畫小樓走過去蹲下來,溫柔地扶著蕭憶的肩膀,喊了他一聲:“憶憶。”
“媽媽你要去哪兒?”蕭憶問。就像他剛才什麼也沒聽到。
“媽媽明天要離開太原。”她幫蕭憶整了整領子。眼淚忽然就這麼流了下來。“憶憶跟著媽媽不好嗎?”
“不是。”蕭憶看上去很為難,他看向蕭瀟,“可是我更舍不得爸爸。”
蕭瀟詫異,這麼小的孩子居然已經會做選擇了。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哭鬧著說他兩個都要,相反的,他已經明白有時候取舍無可避免,然後做出他認為對的選擇。作為父親,蕭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應該高興還是難過。理智如果出現在太早的年齡,心裏一定經曆過掙紮和疼痛,而知道痛了,自然就能學會長大。
所以,這樣的理智,恰好說明自己這個父親沒有把孩子照顧得很好。也就是在這一刻,蕭瀟做了決定。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顏俊,走過去,用手扶住了畫小樓的肩膀,輕輕握了握。溫暖順著掌心傳到了畫小樓身上。畫小樓回頭,跟蕭瀟對視,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默許。她知道蕭瀟同意了。緊接著她又回頭,對蕭憶說,“可是媽媽會想你。不然,憶憶試試看勸說爸爸跟我們一起走?”
蕭憶聽到這句話,抬頭望向蕭瀟。這種嚐試性的詢問眼神讓蕭瀟心裏一陣刺痛。而這一切落在顏俊眼裏,更讓他不是滋味。他知道這個孩子在蕭瀟心裏的分量,不然蕭瀟不會千辛萬苦一直帶著他。
那天的對話是怎麼結束的已經沒人記得清楚,因為各自揣著心思。可是那晚並不太平,因為有人心口不一。蕭瀟在兒子強忍著眼淚的委屈的麵容前,抱著兒子說好,爸爸答應你。可是那晚他卻把畫小樓留了下來,在兒子睡著之後,他對畫小樓說,你把蕭憶帶走吧。
畫小樓走近床邊,看著蕭憶仍然帶著淚痕的睡顏,伸手去抱他。可是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思考了片刻直起身,看向蕭瀟。蕭瀟卻避開她的眼睛,走出了門口。片刻之後,就看到畫小樓抱著兒子緊跟而出,進了顏俊的房間,片刻之後,就聽見奚適的聲音,然後一起消失在黑暗裏。
真的不說再見?顏俊抱住蕭瀟,在他耳邊輕輕地問了一聲。他今天一直在旁觀,蕭瀟冷靜的一言一行他都看在眼裏。收緊手臂,他嗅到了熟悉的氣息。
蕭瀟盯著顏俊房間的大門出神:如果沒得選擇,有什麼好說的呢?那個房間裏沒有開燈,黑洞洞的,像是隨時能夠把人吞噬掉。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小屋裏一下子安靜下來。今晚沒有炮火聲,呼吸聲平穩,昏暗的燈光散開在地麵,隱隱搖曳兩個模糊的身影,不再分彼此。
蕭瀟是被刺眼的陽光喚醒的。
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小光斑在他臉上一個接著一個地掠過,讓他覺得頭有些暈,恍恍惚惚。迷糊了片刻他卻立刻清醒了過來。此刻,他正躺在一輛小車的後座上,不知道身在哪裏,要去哪裏。一下子坐起來,蕭瀟盯著前麵副駕駛座上的人,直截了當地問道:“怎麼回事?!”
前麵的人聽到聲音,回頭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奚適還是一樣招人討厭:“喲,蕭先生醒了?”
“我問你怎麼回事?!”蕭瀟緊張起來,他的周圍,顏俊不在。
“沒想到我還是這麼招人討厭。”奚適歎了口氣。“你稍安勿躁。”
“我問你顏俊在哪裏!”蕭瀟提高聲音又問了一句。他心裏的不安越來越甚。
直視著蕭瀟的雙眸,奚適臉上的笑容收得很快。停頓了片刻,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從懷裏抽出了一個信封,交到了他手裏。“顏大少爺告訴我,讓我千萬穩住你,這封信,明天之後再交給你。”
這是……
蕭瀟皺著眉頭,接過那封信,瞄了奚適一眼,把信封拆了開來。一句接著一句,他的眉頭卻越皺越緊,握著信紙的手逐漸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抬起頭,他的心像是一下沉到了冰冷的湖底。“回去!”他幾乎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出的這句話。
“你確定?”奚適說得是反問的話,語氣裏卻像是充滿了期待,
“掉頭!”蕭瀟口氣強硬。
奚適揚起嘴角,然後轉頭對著司機命令道:“沒有聽見?蕭先生說了,掉頭。”
於是,外郊,林間小路上一輛黑色的普利茅斯飛快地調轉車頭,向著反方向疾馳而去。
“我們開了多遠了?”扶著前麵座位的椅背,蕭瀟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冷冷地問奚適。他手裏,是那張已經被他揉皺了的信紙。
“昨天晚上,到現在有六七個小時了吧,你睡得很沉。”奚適說,“出城其實耽誤了一些時間,你們被關了很久,顏俊大約沒有跟你詳細描寫過現在的形式。我其實是會定期告訴他的。”
“信裏那些都是真的?”說得越多,蕭瀟聲音裏原有的冷靜已經無法再保持。他看著一棵一棵樹從窗外飛快地閃過,他正在離那個現實越來越近。
奚適第一次出現了遲疑,然後他點了點頭:“恐怕是真的。”然後,拿出一根煙叼在嘴裏,找出了打火機打著了火。火湊到煙旁邊,他卻忽然又合上了打火機的蓋子。拿走那根煙,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蕭瀟,這是他最後為你做的事了。這件事,他大概想了很久了。”
蕭瀟此時聽不進一句話,他好像已經聽見了遠處炮火的聲音。顏俊的決定和擅作主張讓他始料未及,他應該害怕緊張驚懼憤怒,但這些感覺全部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陰翳。像是隔靴搔癢。他很奇怪自己此刻還能思考,也許……他心裏一直隱隱地有這樣的感覺?從顏俊最近的一言一行。那麼長時間,有些默契也許已經牢固到能夠被忽略。
“聽見了沒有?”奚適忽然問他。
那像是幻覺一樣的炮火聲音,此時已經不再是幻覺。連成一片,鋪天蓋地的聲音,形成一張巨大的網,緊緊地包裹住了蕭瀟的心髒。
“蕭瀟。”在車又前行了一段時間之後,奚適盯著麵前逐漸能看到的飛揚上天空幾千米的灰黑色的煙塵,喊了他一聲。他說,“蕭瀟,你最好……”
“不會的。”這三個字他已經在心裏默念了無數遍。這一切太突然了,這麼突然到像是做夢。這樣的結局,就像一部迫不及待爛尾的小說。他和顏俊都不是這樣的人,所以,不會是這樣的。
蕭瀟此時已經聽不進任何話,搖下車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遠方的塵土,聽到炮火的聲音越來越近,聞到空氣裏刺鼻的硝煙的味道,他的世界卻像是越來越安靜。聲音未減小,越來越清晰而分明。
近一點,再近一點。卻仍像觸不可及。
忽然,車刹住了。像是無意識一般地走下車,風刮著煙塵用力掃過,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個蕭瀟從未看到過的太原城。而這個太原城,隻剩了四個字。
斷壁殘垣。
他的世界終於安靜了。
第二次麵對廢墟,徹底的廢墟,蕭瀟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一步也沒有再向前邁。
這景象,是定局,不容置疑。
他該撕心裂肺,該不顧一切衝過去的吧?可是他一步也沒有挪動。他不知道為什麼,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疼嗎?他不知道。
“還是……沒有來得及。”奚適深吸了一口氣。毫無意義的事,他做得不多,而這次是他最無力的。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做了,卻又什麼都沒有做。他一直打心底裏覺得,他不是那種心裏充滿信仰的人,為了國家可以犧牲一切,他怕死,怕受傷,怕賺不到錢,怕無法再享受花花世界。但是現在,他隻希望一切可以重新來一遍,也許他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至少,讓自己不再麻木。
風揚起,吹走了蕭瀟手裏的那封信。
顏俊說,蕭瀟,昨天你的心情,我都明白,因為我當時跟你的想法是一樣的。對不起,用這樣的方式送你走,我知道你醒了,說不定會恨我一輩子。
可是城將破,即是無希望生存,我仍忠於我的信仰和國家。
活著當然好,可是我早該捐軀於戰場。這是上蒼給我的第二次機會。隻是,希望你可以理解這一切,可以帶著我的理想,留存於世上。
這就是顏俊留下的一切,理想,生命,抱歉,還有他所說的愛。
而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最重要的那個人,此刻隻是靜靜地感受著,聽著這一切,耳朵裏辨識到了轟隆隆的聲音從遠處的天邊傳來,漸近,又漸遠。他抬頭,一架軍用飛機,呼嘯著來又去,盤旋了幾圈,像是明目張膽,卻又戀戀不舍。
1949年4月,維持了四十多年的閻家軍閥土崩瓦解,閻錫山帶著他的心腹去往台灣,解放軍進駐,太原解放。
蕭瀟看著前麵,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熱度隨著他的靠近傳過來。沙塵掃過,濃煙滾滾。
那些煙塵被風卷著飄到高處,稀薄處,已如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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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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