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036 更新時間:12-04-29 15:38
一、相遇
峽穀底下是經年隱忍的大霧。
枯枝爛葉堆積,潮濕的空氣令人格外難受。
暮遲就住在這座峽穀的底部,幾乎與世隔絕。
因此他並不知道峽穀之外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每天清晨霧最大的時候他總會持一根手杖來到峽穀深處看看有沒有被逮住的獵物。
從他有記憶的時候開始便住在這個地方,撫養他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幹癟的嘴裏老到隻剩下兩顆黑色的門牙。
這個老頭不知為何很注重他的教育,從小就教他讀書識字,兩人經常咿咿呀呀地大聲讀著,使他長大之後不至於成為文盲。
由於峽穀深處花草藥眾多,而他又閑來無事,所以經常采摘峽穀裏的山草藥回來種植,因此他在醫術方麵還算略有小成。
可惜啊,他這一手治病的功夫並沒有救活兩年前病重的老頭,自老頭去了賣鹹鴨蛋之後,他就隻能日複一日地對著花草和野兔發呆。
這樣的日子,不得不說,真的是有些許無聊。
今天他起得很早,拿了一根用青竹做的手杖背了個背簍便出門去了。
越近峽穀深處,霧就越大,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暮遲用手中的青杖東戳戳西摜摜,偶然彎腰拾起幾根枯枝或是拔上幾棵草藥,這樣走著走著幾乎整個人被乳白色的大霧掩埋。
“哎呀——”
腳下似乎絆住了什麼柔軟的東西,他向前跌了一跤,雙手一摸,居然是濕淋淋的。
他吞了一口口水,將手掌湊近自己的鼻子,一嗅,竟是鮮血?
暮遲吃了一驚,回頭望去,依稀看見有一抹人影躺在地上,大半烏發掩了顏麵,淺青色的衣裳被割得七零八落,那個人渾身浴在血泊之中,辨不出是死是活。
暮遲一看這種情況本想掉頭就走,但是看見這麼大個人癱在那裏,而自己又懂那麼一點醫術,不救人實在是說不過去吧?
“哎,死就死啦!”
他喃喃了一句,便小心翼翼地將那人翻了過來,還順帶將對方臉上的頭發往側撥開。
“喂!醒醒,醒醒!”
他拍了拍那個人的臉頰幾下,又取出清水洗淨那人髒汙的臉,竟露出一張冰雕玉琢的芙蓉臉出來。
暮遲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見女子,他探了探對方的鼻息,雖然微弱,但總歸是有的,遂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她抱回自己所住的青竹精舍裏。
二、廉纖
廉纖醒來之時已是七天之後。
她是被屋外的雞叫吵醒的。
睜開眼的瞬間意識仍舊迷糊,頭痛欲裂,整個身軀幾乎不像是自己的。
哼,自己竟然沒有死?
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居然沒有死?
命運還真是諷刺啊!
這麼多兄弟姐妹到最後隻活了她一個,果真是叫她苟延殘喘麼?
“你醒了?”
有一管溫潤的聲音傳來,廉纖順著聲源之處側頭望去,一抹白色的衣角撞入眼中,眼風再往上移,看見一張清俊溫和的笑顏。
那名男子正對著自己笑。
“你是誰?”
暮遲臉上一窒,似被女子淩厲的目光震懾,“我叫暮遲,是住在這座峽穀底處的孤兒,你又是誰?”
“我是誰你不用管,這裏隻有你一人?沒有其他人了?”
她的語氣直接而充滿試探,話音雖然不大,但足以字字傳入暮遲的耳中。
“這裏的確隻有我一人,我本來和一個老頭住的,不過他兩年前去世了。”
“如此?”
廉纖漆黑的瞳仁轉了轉,空氣之中散發著清苦的藥香,她定定地看著他手上的藥,問道:“你懂醫?”
三、照料
日子就在天空之上偶然飄過幾朵白雲之後便一天天地過去了,暮遲除了每天進入峽穀采花打獵之外,還多了一個任務,便是照料那個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子。
他原本以為她會嫌棄自己的粗茶淡飯或是其他什麼的,想不到她卻是什麼都吃,從沒有說過半句不滿的話。
隻是,暮遲卻發現了她的一個缺點,她怕苦,而且非常怕,沒有蜜餞便喝不下藥,看她喝苦藥的時候便是他最竊喜的時候。
沒辦法,誰叫她經常板著一塊冰塊臉,不言苟笑呢?
從她經常發呆地看著天空,或經常說出一些他不懂的話語,他便知道自己和她並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國不在,家又何在?”
這是她經常自言自語的一句話,蒼白容顏如踱了一層雪,任誰看了都會退避三尺。
她的身份是個謎。
他對她下了個結論。
而且,她總有一天會走的。
他又對她下了個結論。
回過頭去,又看見她呆在陽光底下,微微闔著眼,嘴角柔軟,勾起了一抹笑,看她的樣子,似在享受著些什麼。
還真是個怪人。
暮遲在心中說道。
突然,對麵的那名女子睜開雙眼直直地看向自己,嚇得暮遲立馬驚慌地轉過頭去。
“喂!暮遲,我想吃魚。”
她說道。
“……”
暮遲沉默半晌,才答道:“那行,我負責去捕魚,你負責煮。”
她的傷已經好了十之八九,他決心不讓她再做“大食懶”。
“不,我去捕魚,你去煮。”
“你的傷剛剛好了,不能再受寒。”
想起她半月之前所發的那場高熱,真是嚇得暮遲沒了半條人命。
發燒的是她,心痛的,卻是他。
最後的最後,廉纖終是妥協,麵無表情地拎著暮遲捉回來的兩條大魚進了灶間。
四、魚湯
“哢——哼——哈——嘻——”
灶間不斷發出女子的怪叫聲,每叫一次,總會聽見菜刀斬落砧板的悶響,暮遲在外麵聽著,心裏鬱悶,她究竟是在殺魚還是在砍柴啊?
那天晚上,他們二人吃的是一煲糊掉的鯽魚湯。
好吧,讓她去做飯簡直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他邊喝著湯邊用餘光看著她鼻尖上還殘留著的煤灰,突然覺得書上所說的有關女子的知識不完全是真的。
她壓根就不像是個女子嘛。
“怎麼停下來了?”
廉纖見他看著自己而放下手中的湯,微有不悅:“我煮的湯不好喝嗎?”
“不是,不是,非常好喝,”暮遲僵笑一下,看著那碗還殘留著魚鰓的湯,“我最愛吃的就是魚鰓了。”
自那次之後暮遲沒敢再讓廉纖下廚了,隻因那碗湯害他胃虛弱了整整三天。
他住的精舍之外,有一棵野生的玉蘭樹,無論是哪一個季節,總會飄香。
以前老頭在世的時候總會和自己在樹下掘一埕果酒,炒一碟花生,看月盈月缺。
隻是,昔日的老頭換成了一名妙齡女子而已。
“喂!暮遲,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了,你會不會挽留我啊?”
“……不會。”
暮遲飲酒的姿勢頓了一下,心中莫名浮起一絲落寞。
“是這樣嗎?”
廉纖笑了一笑,這個答案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
“我貌似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吧?”
“嗯,是的。”
“我的名字叫廉纖,廉潔的廉,纖細的纖,廉纖。”
“……似乎不太適合你。”
“是的。”
她這次破天荒地沒有發怒,隻是緩緩地從那塊大石上站起身來,她彎腰拾起一根枯枝,借著微薄酒意對著月光舞起“劍”來。
“隔花才歇廉纖雨,一聲彈指渾無語。梁燕自雙歸,長條脈脈垂。小屏山色遠,妝薄鉛華淺。獨自立瑤階,透寒金鏤鞋。”
她邊念邊舞,青衣素裳如天色深處的一抹雲,舞盡風起風落,舞盡月升月沉。
她的舞姿是那麼的悲傷,她所念的詞又是那麼的淒清,廉纖廉纖,連綿細雨,春天之時給予萬物無聲的滋潤,原來就是她這個名字的含義。
那一個夜圓月夜,暮遲記住的不僅是玉蘭花開的馨香,還有女子帶著深深絕望的舞姿。
五、訣別
自那夜之後,他們如常過著生活,偶然小打小鬧,興致起的時候也會到溪裏捕捕魚,到峽穀深處捉捉野兔,女子稍縱即逝的淒清之色像是自己的幻象,她仍是那個她,和自己撿她回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區別。
隻是暮遲預料到他們分別的時候也快到了。
細細想了想,她在這裏待了將近有大半年,才勉強將身上的淋漓交織的傷給醫治好。
廉纖雖沒有明說,但暮遲心底卻清楚得很,他終究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當她休養整頓好之後,她便會離開這個充滿了他們美好回憶的地方,而他,卻會留下來,獨自一人守著這片與仙境一般的聖地。
永生永世不相見。
但是,他卻想不到,這種永生永世不相見的方式是如此的決絕。
那一天是一個大晴天,峽穀之中的霧散了些許,有一幫身穿黑衫的男子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從外麵闖入穀中,看他們發梢帶露的樣子,顯然是從峽穀深處而來,而他們究竟又是什麼人,竟然能從那仰頭望不盡雲霧的峽穀之始下至這裏來?
然,容不得暮遲多想,青衣女子便一把推開正發著呆的暮遲,回神,看見的是一張帶著急躁與憎恨神色的玉顏,暮遲不知其所以然,隻聽見青衣女子拚命地大叫:“暮遲,你快點逃!快點逃!”
暮遲從未看過這種陣勢,早已嚇得慌了神,高大男子手中持著的刀刃閃閃發亮,而她,那名瘦弱的女子,卻是赤手空拳,單薄的青衣早已染盡了血色。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暮遲停下了逃跑的腳步,攥緊的雙手早已磨出了汗。
“哧啦——”
又一劍,對方像是圍攻著一隻氣數已盡的獵物一般,不斷挑傷她的身體,暮遲雙眼欲裂,顫抖的雙腿還是不怕死地向前挪去。
“你還回來幹什麼?”
廉纖此時已經跌倒在地,敵人毫不留情,又步步靠近跑回來的白衣男子。
“哧——哧——”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於刹那間從眼上湧來,暮遲死死捂住雙眼,他甚至來不及閃避,甚至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最令他後悔的是,他甚至來不及看她一眼,便被人一劍——
“暮遲——”
青衣女子的聲音悲愴且絕望,她看著兩顆還在青草地上滾動的漆黑眼珠,悲痛欲絕。
這片草地,他們曾經一起躺在這裏曬過太陽,一起在這裏數過星星,亦,一起在這裏互相損過對方……
但,為何現在卻是物是人非?
“暮遲,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她本以為不告訴他她真正的身份,災難便不會降臨至他身上,想不到她終究是天真!
那一幫人根本就不會放過她,一天尋不到她的屍首,他們一天就不會死心,隻是,為何自己的死活又連累了另外一個無辜的人呢?
她一直當他是她生命中一葉偶然停留的浮萍,風過,便會各自流淌,再也不相遇。
想不到現在果真是各自不相見!
“廉纖,我沒事,你別哭,你別哭……”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這個並不適合她的名字從他口中叫出來原來是如此的好聽。
“我沒哭,我沒哭。”
廉纖早已放棄了掙紮,她緊握著暮遲滲滿鮮血的手,早已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
敵人將他們二人漸漸圍逼在一起,那天的陽光是那麼的溫暖,然而她卻失去了曬太陽的衝動。
“廉纖啊廉纖,你究竟是什麼人啊?現在可以告訴我麼?”
男子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缺了瞳仁的眼眶血淋而陰森,他喃喃地說著,問出了自己這麼久以來想要問的問題。
“……我是前朝廉悠王族廉語王最後的一個女兒,亦是我母妃一直想殺的人。”
女子的話語平淡而鎮靜,她緩緩撫上男子蒼白至透明的臉頰,深深地吻了上去。
“哢嚓——”
劍起寒光落,熱血從纖細喉間迸出,男子溫軟的雙唇還在眼前。
隻是,她卻永遠抵達不了那抹最溫熱的地方。
生命最後的熱度,終究消逝。
六、結局
青弘曆元年暮春三月,外戚竇氏政變成功,扶植年僅七歲的侄子登基為王,建號太平。
而那座隱於山林深處的峽穀最終真的與世隔絕,不留一絲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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