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丟失的記憶

章節字數:5992  更新時間:11-10-24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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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走一路思考,我花了整整十分鍾的時間的才來到校門外。一個女生站在一家小吃店的台階上,向我揮著手。我凝目看去,不由得愣住了——是劉紅琴,跟上一次見麵時相比,她雖然又瘦了些,臉色仍然很差,但其他的地方都再正常不過。她的長發修剪過,錯落有致,泛著紫色的光澤,身上穿了件深V領的連衣裙,配上華麗的風衣和靴子,簡直像從時裝雜誌上走下來的一樣。

    “韓冰——”她一下子蹦下三級台階,神采飛揚地跑過來,一隻手拉住我,另一隻手舉到我眼前晃動著:“喂,你發什麼愣!沒見過美女啊?人家都等你半天了,還以為你今天翹課呢。”

    “翹課的人是你吧,”我回過神來,順勢將手裏的鑰匙按在她掌心裏:“我剛才去你們班找你呢。喏,這個,是你們班管鑰匙那個同學……落在門上的,你上學時順便還給她吧,是個個頭特別小的女生。”

    “知道了,”劉紅琴收起鑰匙,拉著我往店裏走去:“哎,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等一下,”我用力拽住她,往左右看了看,輕聲道:“你……究竟怎麼回事?上次你那個樣子,嚇死我了。那件事……結束了?”

    劉紅琴住了腳,歪著頭看我:“什麼事?我上次怎麼嚇著你了?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抬頭直視她的眼睛,裏麵明明白白的盡是疑惑。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小心翼翼地問:“就是……你上次說的詛咒的事情,那已經結束了對嗎?”

    “詛咒?”劉紅琴眨了眨眼,盯著我半晌無語,然後忽地笑了起來:“拜托,今天不是愚人節耶!你是不是學習太累了?昨晚一直在背書,結果導致記憶錯亂?”

    “是你說的啊,”我開始感覺不對勁,劉紅琴的樣子並不似在說謊,何況她一向是那種直來直去的個性,根本不擅長也不屑掩飾什麼。然而,分明是對她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讓她十多天以來生活在驚恐當中的事情,她何以會忘得一幹二淨?

    “我說的?”劉紅琴滿臉迷惘之色:“我說了什麼?我對你提過什麼詛咒?我不記得了,詛咒……我隻聽說過法老的詛咒。”

    “是你說的,”我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好好想想。你說你被詛咒選中了,你是下一個,而我最終也逃不掉。”

    “天,這是哪部恐怖片上的對白啊?”劉紅琴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一邊使勁晃著我的手:“我以為你這種優等生沒時間看片子的。”

    “一點也不好笑,”我冷冷地說:“我的確進了初中以後就再也沒看過電視了。”說完,我沉默下來,大腦卻高速運轉著。半晌,我盯著她的臉,問道:“你知道我們班有個男生跳樓的事吧?”

    劉紅琴望著我,含笑的嘴角漸漸收斂,但我能感覺到,並非我們的談話內容讓她心情變沉重了,而隻是出於對朋友的尊重與關心。她抓著我的手緊了一緊,皺眉道:“知道啊,直到現在還屬於本校的熱點事件呢。韓冰,你……你在那個特尖班,是不是壓力很大?”

    “還好啦,”我聳聳肩,將語速放得很慢很慢:“就是那個同學自殺的那一天,放學以後,你在操場上遇見我,你還記得嗎?”

    劉紅琴低下頭,很認真地想了想,答道:“記得啊。怎麼了?”

    就要問到最關鍵的部分了,我作了個深呼吸,語聲由於緊張而變得幹澀:“你記得我們當時談了些什麼嗎?特別是我們兩個分開前最後說的那些話。”

    劉紅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投向我的目光中透出幾分擔憂:“那天……我們沒說什麼啊,不就跟平常那樣,扯了幾句閑話就各自走了。”

    我不耐煩起來,提高了聲量:“那你總該記得我們在地下停車場撿到哨子的事吧?你還記得電梯裏發生過什麼嗎?”

    這一次,她立刻點了點頭:“我當然記得,那麼詭異的事情,怎麼可能忘記?韓冰,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直問我這麼奇怪的問題?”

    “不是我怎麼了,是你怎麼了,”我感到煩躁異常,甩開她的手,吼道:“從那天在操場碰到我,直到放假前我們最後一回見麵,差不多一個禮拜的事情你都不記得了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如果根本沒有什麼詛咒,如果什麼也沒發生過,你為什麼瘦了這麼多?”

    劉紅琴的眼睛暗了一下,隨即恢複神采。她淡淡地一笑,滿不在乎道:“病了唄。那次在操場上遇到你之前……大概往前一兩天吧,我就覺得不舒服了。後來好些日子都是昏昏沉沉的,一直發燒、想吐,前兩天才慢慢緩過來。你說的那段時間,我真是記不清楚怎麼過的。但是……那幾天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啊。如果我對你講過那麼奇怪的話,我應該會記得。而且……在我印象中,我生病以後就沒有再見到你了,直到今天。”

    “我們當然有見麵,”我沉聲道:“國慶以前那個星期我們幾乎每天一起吃中午飯。就是我們平時經常去的那家飯館,你可以問那裏的老板。”

    “有就有吧,”劉紅琴一甩頭發,攤開手,大而化之地:“反正我們一起混的時候都差不多嘛。我本來就是那種粗枝大葉的人,記錯了也沒什麼啊。你幹嘛那麼在意?難道我那幾天跟你借錢了?”

    我還想再說點什麼,她卻做了個“收聲”的手勢,扯著我向小店內走去:“行了,再爭下去午休都過了。今天我把表姐帶來了,你一定要見一見。”

    我苦笑了下,順從地跟著她登上最後幾級台階,走進那家小吃店裏。我知道,在我和劉紅琴當中,必定有一個人的記憶出了問題。我不敢說一定不是自己,也不會傻到去分析是誰——對於發生幻覺的人來講,他經曆的一切都跟真實沒什麼不同,再回想多少遍也察覺不出那是幻象。也許,我們真的需要向第三者求證。

    因為今天補課的學生不多吧,店裏隻坐了三四個客人。我剛跨進大門,就有一個漂亮時尚的女孩迎了上來。她盯著我看了幾秒鍾,大眼睛裏閃著驚喜的光。接著,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小冰塊,你長高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呢!”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又放開了我,但一隻手仍搭在我的肩頭。“讓我好好看看,”她說著退後一步,如同鑒賞古董似的,仔仔細細端詳我的臉。

    我被看得有些慌亂,但還是慢慢地、矜持地垂下頭去,滿腹疑問,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沒錯,我的姓名裏有一個“冰”字,可從來沒有人這麼稱呼我。不過,“小冰塊”這個昵稱實在可愛得緊,我不由對麵前這個女孩產生了一種好奇與親切摻雜的感情。

    “嗯,你是……”我正要發問,劉紅琴已經搶上前來,介紹道:“韓冰,這個大美人就是我姐姐劉迎菲。世界真小啊,是不是?”

    “咦?”我依然一頭霧水,但出於禮貌,也隻能先向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點頭致意:“姐姐,我也跟著劉紅琴這樣叫你了。姐姐你怎麼第一次見麵就給人家給外號啊?”

    “什麼嘛,你不認識小琴以前也叫我姐姐啊,”劉迎菲嗔道,雙手扶住我的肩膀,來回搖晃著:“還有,這外號怎麼是我起的?我去到你們寨子以前別人都這樣叫你了。小冰塊,你不會到現在還沒認出我吧?很過分哎,我以前對你那麼好!”

    “我們認識?”我小聲地問著,同時仰頭凝視她。盡管都是美人,但她跟劉紅琴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她個子很高,膚白如雪,雖然有一頭烏黑的秀發和墨玉般的眼珠,可那極富立體感的麵龐和深邃的五官,都昭示著她身上帶有一部分歐美血統——從劉紅琴平日的敘述當中,我知道她生長在一個單親家庭,母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豪放女,她隨母親的姓,跟母親一起生活,壓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似乎她母親也不清楚——從她的長相來看,那位男士無疑是個白種人。

    我收回自己的視線,強笑著說:“姐姐認錯人了吧。你這樣的美女看過一次就忘不了,我從前肯定沒見過你。”三天前,我在荒草叢生的後山上,跟那個俊美的綠發少年之間,也發生過類似的對話。我伸出手,重重撫摩著麵頰,感覺自己好像迷失在夢境裏,身邊的一切都透著不真實感。

    劉迎菲臉上的笑意漸漸退去,但仍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我:“行了,小冰塊,別玩了。你不可能忘記的。那時候你每天放學都要繞路到神廟,就是為了找我玩兒……”

    “神廟?”我低聲念著這個詞,呼吸變得急促,渾身冰涼,雙頰卻燙得像火燎一樣。然而,我一點也不明白身體的這些變化是為了什麼,記憶裏完全找不到與之對應的信息。

    “韓冰,”劉紅琴扯了下我的袖子,鄭重道:“別鬧了。你真的不認得我姐姐了?前兩天,我提起你的名字,她說自己認識一個同名同姓的人。我就把我們文理分科前那個班的合照給她看,結果她一眼就認出你來了。不可能有一個人跟你長得一樣名字也一樣吧?”

    “我不知道,”我用力按住額角,感覺自己的腦中仿佛裝著一大團水泥,混沌,堅硬,不知道內部有些什麼。

    劉迎菲望著我,臉色漸漸嚴峻起來。她輕輕挽起我的胳膊,扭頭對自己的表妹說:“小琴,你的炒飯都涼了,你還要不要吃?”

    “廢話!”劉紅琴嘟著嘴,一副不耐煩的神情:“一起床就被你拖來了,早餐都來不及吃,餓出胃病來你負責哎!”

    “胃病是幽門螺杆菌感染導致的,”劉迎菲微微一笑,很美,可惜有點沉重。她柔聲說:“那你自己慢慢吃,我跟小冰塊好多年不見了,我們要找個地方敘敘舊。”說罷,她拉著我向門口走去。

    “喂……”我剛要出聲,卻在下一秒觸到她焦急而嚴肅的眼光。她腳下不停,隻是低頭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我想跟你談談小琴的事。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嗎?”

    我心頭一凜,點了點頭,顧不上跟劉紅琴告別,便跟著她姐姐走了出去。

    劉迎菲既不回頭,也不鬆手,就那麼拽著我一直往前走著,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我暈暈乎乎地跟在後麵,感覺好像在夢遊。我們穿過馬路,進了校門,又繞開操場,最後停在實驗樓前的花架下。附近一個人也沒有,我抬頭望向那個爬滿藤蔓的花架,一串串不知名的小花正在隨風搖曳。這時,一股淡淡的、草藥的香氣竄入了我的鼻端。真怪,什麼花兒會散出這樣的氣息?

    我搖搖頭,穩定了一下情緒,輕聲道:“姐姐,你是不是也發現劉紅琴最近不大對勁?她好像對前幾天發生的事一點也不記得了。”

    她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會兒,才開口道:“你對小時候的記憶,是什麼樣子的?”

    “什麼意思?”煩亂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偏過頭不去看她。對一般人來說,這個問題或許很難回答,於我,卻可以隻是簡單的一句話:“我隻對小學五年級以後的事情有印象。”

    是的,十歲之前,我的記憶都是一團被水浸開了的水彩畫那樣朦朦朧朧的影子。當然,任何人都不可能清晰地記起小時候每一件事。比如對五、六年級發生的一切,我隻記得每個任課老師的長相……考試成績不理想而被外婆責打的事情……和那時的好友梁水一起上下學的情景……然而,再往前將近十年的光陰,我連這樣的記憶片段也沒留下。每次想起來,腦海中就浮現一團團晃動的、彩色的濃霧。我完全想不起我在哪裏上幼兒園、我進入小學的第一位班主任是誰、四年來我的成績怎麼樣。我不清楚人對於自己童年的記憶,最早可以追溯到什麼時候,但應該不會如我這般晚,隻是我始終未曾在意——我從來也不是一個記憶力出眾、心思敏捷的人,記事比別人晚也沒什麼說不過去。再者,那一段記憶的缺失,似乎對我現在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反正日子總是不停地重複,四年級以前,我應該也是一樣地上學、放學、寫作業、考試,別人做什麼,我就做些什麼。

    “小學五年級……”劉迎菲歎了口氣,輕輕搖頭:“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而且你又是小琴的好朋友……我本來是為了她的事情來見你的……結果……唉,她隻不過丟失了幾天的記憶,你卻有十年的記憶不見了。”

    我心念一動,揚起頭來,直直看進她的眼睛裏:“姐姐,你是在我十歲以前認識我的是嗎?你知道我那幾年的經曆,對不對?”

    “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知道另一個人的事,”劉迎菲淺淺地一笑,眼神很是複雜。停了一停,她問我:“你對‘月坡’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月坡……月坡……”我喃喃自語著,心越跳越快,卻又想不起什麼。那種感覺難受極了,就像打噴嚏打不出來那樣,我一甩頭,不願再想:“行了,你知道什麼就講出來吧。”

    “記不起來就不要勉強了,”劉迎菲安撫似的拍拍我的胳膊,眼睛卻定在遠處連綿的山巒上,似乎藏著很深的心事:“你知道小琴生的是什麼病嗎?”

    “什麼?”我緊張地問,一邊伸手撫著眼皮。不知道是昨晚複習到兩點半的緣故,還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整個上午我的眼皮一直在跳。

    她閉了下眼睛,說出兩個字:“肝癌。”

    “你說什麼?”我失聲叫道,但涼薄的個性讓我立刻冷靜下來,盡管胸口仍然像壓著塊巨石一樣透不過氣:“怎麼會?是誤診吧?哪家醫院檢查的?都進行了哪些檢查項目?醫院為了賺錢當然是沒病說有病,小病當大病,檢查結果未必可靠。再說,她……她……她看上去精神很好啊……”

    “她是個很開朗的女孩,”劉迎菲的聲音輕而清晰,蘊含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也希望是弄錯了。貴州省幾家大醫院我們都去過,國慶前我還陪她到成都去做了檢查。我看過她肝部的片子,很多黃色的絲狀物包繞在外麵,有的穿過肝髒,那就是一種癌變。”

    我沉默著,直到舌尖嚐到了鹹腥的味道,我才驚覺自己把嘴唇咬破了。我用指尖抹去唇上的血絲,低沉道:“你沒告訴她真相吧?”

    “我全說了,”劉迎菲依舊望著遠方:“雖然舅舅跟舅媽都不讚同。但我覺得絕症患者有權知道自己的病情。而且,小琴也不是那種會被疾病嚇到的人。我原以為你也不是。”

    我怔了下,默默地點頭。的確,倘若易地而處,我也不會因為獲悉自己身患頑疾就惶惶不可終日,說不定我還會為了生活出現轉機而興奮。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受到各種莫名其妙的束縛,隻有兩種人,人們不會用太多的規則去捆綁他們:瘋子,和絕症患者。假使我罹患癌症,大概就可以走一條不一樣的路了。我長歎一聲,為劉紅琴,也為自己。我問:“那……你們準備怎麼治療?她會繼續上學嗎?”

    “小琴在吃我開的中藥,她說還是想來上學,除非你退學去陪她,”劉迎菲終於收回了遠眺的視線,轉而望向我:“我知道你會怎麼想,我的外表像個花瓶是吧?不過……唉,如果你有那段日子的記憶,就不會懷疑我的醫術了。”

    我的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有把握治好劉紅琴的病?”

    她輕輕搖頭,麵色陰沉起來:“那樣的話我可以得諾貝爾醫學獎了。隻是……我懷疑她的病因……假如真像我想的一樣,就還有希望。她的症狀很古怪,肝癌會令人頭昏、惡心、沒有食欲,但不會讓人丟失一段記憶。特別是聽她說起那晚電梯裏的事情……還有你生病的經過……我懷疑……”

    “你懷疑什麼?”我用耳語般的聲音問。

    “這就是我來見你的原因,”劉迎菲垂眼看向地麵,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我的懷疑一點證據都找不到。我想請你先詳細說說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曆,你生病的事、電梯裏的事、前些天小琴的表現……還有其他任何不尋常的事情,即使現在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也不要緊。”

    “好吧,”我略一思索,在實驗樓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開始講述。這一回,我毫無保留,從那節語文課說起,一直講到剛才在文科重點班教室門口發生的怪事。

    之後好一陣子,我們兩人都靜默著,看風把一片片落葉卷下。我咬著唇,等待她的嘲笑或者質問,但她似乎完全接受了我的話,正陷入沉思當中。半晌,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呀,兩點多了,你上課快遲到了。我也該回家給小琴煎藥了。明天中午我們三個還在那家小店碰頭。”言罷,她朝我揮揮手,大步流星地往校門外走去。

    我慢慢站起來,身體被一種異樣的疲憊貫穿著,手足都有些不聽使喚。我做了幾次深呼吸,緩步走向教學樓。那股藥草的氣味依然纏繞著我,我踮起腳尖,摘下一朵垂在半空的小花,湊到鼻子跟前嗅著,出乎意料地,什麼味道也沒有。

    搖搖頭,我捏著小花,加快了腳步。不知不覺中,我又反複低喃著:“月坡……神廟……”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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