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527 更新時間:11-10-30 23:27
秦公館坐落於法新租界愛棠路上。
順著條極不起眼的清幽巷子,走到底,就可以看見厚重的黑色雕花鐵門掩映在蒼翠裏。
進了大門,豁然開朗別有洞天。石子鋪就的甬道蜿蜒前行,庭院極開闊,種滿了挺拔高挑的玉蘭樹。在庭院的一側,坐落著一棟西洋式三層樓房,全磚石結構,牆麵在陽光下隱隱泛出溫暖的金色。
上午九點多的光景,君先生帶著我回到了秦公館。車子剛停穩,一眾人等就熱絡的迎了上來。
我大多是熟識的,最前麵嘰裏咕嚕拉著我說個不停的是張媽,打年輕時候就開始在秦家做事。笑起來嗓門極大,不住的問我有吃早飯沒有,家裏是否都收拾停當了,母親最近身體怎樣,如是種種。
廚子張多寶是張媽的弟弟,性子剛好相反,悶聲不語站在一邊,頭頸天生有些歪,眼皮沉重的耷拉著,一副活不起的樣子。
幹雜活的丫頭小秋是張媽妹妹的女兒,從鄉下過來,比我小幾歲,站在人後,怯怯的不敢說什麼話,隻一味笑著。
旁邊一個小青年殷勤的走上來接過我手中的提包,夾在胳膊下麵,又蹲下身,左右開弓提起兩大箱行李,低垂著麵孔,一溜煙小跑著搬上了樓。張媽在後麵大聲囑咐著:“仔細哦,阿三,二樓東邊廂第三間。”
君先生問張媽:“庭芸呢,還睡著嗎?”
張媽說:“沒有,難得的早起,說是要迎接小蔓小姐,也不知你們啥辰光到,剛剛我看他在二樓看書呢。我去叫吧”
我趕忙阻止張媽。秦公館我常來的,各處都熟悉。我說:“姆媽真把我當客人啦,我自己上去找他”
熟門熟路的上了二樓,樓梯正對的是書房。一連三大間貫通,正中是個小型的會客室。一圈黑色暗金花紋軟皮沙發,旁邊錯落擺放著電話機、落地燈、留聲機等等。右手邊那間,有架長條的大理石書案。背後牆上一開整幅的工筆玉蘭圖,那是傅斟早年間的大作。畫旁邊題著詩句“我知姑蘇真仙子,天遣霓裳試羽衣”,落款是“傅臻”。畫極一般,字倒還有些功架,灑脫豪放,不拘一格。
早些年傅斟的名字用的是“臻”字。臻者,至也,於人名也算文雅。不知為何,後來他自作主張改成了這添酒倒茶的“斟”。
左側那一間,是一排排直達天花板的書架子。琳琅滿目的陳列著各種書籍。繞過錯落的書架,後麵窗口的位置,是個半圓形的平台,一圈長落地窗,窗外的白玉蘭樹尤其高大,枝條掩映了整個窗。從窗口望出去,仿佛懸浮於枝頭樹梢。正值早春,花苞初綻,一朵朵溫潤飽滿、色醇如玉。窗下有一架靠背極高的單人沙發躺椅。麵向窗口擺放。人坐下去會深深陷在裏麵。當我和傅斟都是小孩子的時候,喜歡兩個同時擠上去,各自讀書。
從背後望去看不見沙發上麵是否有人,但我知道傅斟一定在那。
悄悄的繞過去,果然被我猜中。傅斟整個人縮在裏頭,腳擱在一側小幾上,頭靠著扶手睡著了。手低垂下來,一本翻開的書掉在地上。
清晨的陽光從窗子射進來,照在傅斟的臉上,這張臉幹淨平和,帶著淺淺的笑意,泛出一圈朦朧的光暈。
輕輕踮著腳上前,張開兩隻手,對著那張臉準備去嚇他一嚇,沒想到剛湊過去,傅斟忽然一下大睜開雙眼,對著我張大嘴巴,我們倆同時唬的“啊”一聲大叫,然後不約而同哈哈笑做一團。
君先生剛好進來,看到這一幕,輕輕搖頭歎氣道:“這把戲從小玩到大,怎麼還不膩!不愧是姐弟。”
傅斟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毫不理會君先生,隻拉著我說:“阿姐,你一走進來我就醒了。就知道你會來這一套。起得太早,原本等你來著,後來實在撐不住了。”
我童年的很多記憶,都和這棟房子有關。傅斟隻比我小一歲。兩家素來親厚,小孩子之間也都不分彼此。隔幾天如果母親沒有帶我過來秦公館玩,我也會吵著說想念九爺,其實是想念他家的糖果點心,還有最好的玩伴傅斟。
我和傅斟小的時候都極調皮。女孩子長得快,那時候我足足比他高一頭,帶著他滿世界瘋跑。常常他負責想餿主意,我負責實施。
我們之間極有默契,很多時候我說了一句話,傅斟一下子就能反應出是什麼地方,什麼人說的,立刻能接出下一句。我但凡隱晦的暗示些什麼,傅斟也不正麵回答,同樣旁敲側擊的暗示我他聽懂了。我們的遊戲總是讓大人們抓狂又無可奈何。
那時我們最喜歡玩的,是把洋火柴一排排接駁在一起,拚成各種圖案,放在台階或路口,然後隱藏在角落裏,等有人經過,點燃最近的一根,洋火柴就會一根一根刺啦刺啦的著起來,嚇來人一跳。有一次在樓梯拐角處不小心點燃了窗簾,差一點釀成大火。最後的結果就是我被罰站,一邊站一邊說:“我知錯了,以後再不敢玩火了。”而傅斟就沒那麼走運了,被扒了褲子趴在板凳上打屁股,打一下他就殺豬一樣啊咦哎呦的大叫,但是麵孔卻望向我偷偷的做各種鬼臉。那條被火燒過的痕跡,至今殘留在二樓樓梯的拐角處。
我們曾經爬上樹去偷鳥蛋,然後再放入其他的鳥巢裏。也曾經抓住蜻蜓剪下翅膀,放在水麵上看它會不會遊泳。
不過我們並非總是調皮搗蛋惹是生非。一般有外人在場的時候,自然也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小姐少爺摸樣。
偶爾出席些親戚朋友的宴會典禮,我們分別跟在各自的母親身後,他穿著小西服打著領結,西裝短褲下麵是及膝的長襪和嶄亮的小黑皮鞋。我頭發紮起來,拿烙鐵燙出花杠子。穿蓬蓬帶花邊的小洋裝。彼此彬彬有禮的說“阿姐你好”“阿弟你好”。然後在大人不注意的時候,用口型無聲的對話,他說我“裝腔作勢”,我說他“裝模作樣”。
民國十五年,社會動蕩軍閥混戰,國共紛爭新軍北伐。上海也值多事之秋。彼時同生會還立足未穩。為了安全,也為了狡兔三窟的長遠打算,傅斟被遠送去香港讀書。中間我們隻短暫見過幾次,但感情卻一如既往的親厚。
如今這棟房子,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熱鬧景象。
傅斟的父母,也就是毓婉姨媽和她丈夫傅元白,先時住在三樓最東邊的房間。傅元白出事故死了之後,毓婉姨媽就在那間房裏自殺了。聽說是對著太陽穴開的槍,血和腦漿噴了一牆。出事之後,那間房間就鎖起來,沒人進去過。
再之後傅斟從香港回來,沒多久,九爺搬出了秦公館。傅斟怕吵,家裏的下人打發了不少。平日君先生也極少住在家裏,這個家空蕩蕩的,有些冷清。
當天晚上,九爺在德興館擺酒宴客,正式的宣布認我做孫女。來的大多是幫會裏的叔伯長輩,也有些九爺的熟識朋友。
我們這一桌,應該都是同生會有頭有臉的狠角色。但在九爺麵前,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摸樣。
經傅斟介紹,與他們一一認識。年長的幾個,有與九爺一起打天下的得力助手侯爺和添爺,有叔叔輩的羅發,掌管鴉片煙土生意的黃師爺,管理碼頭的劉善德,等等。
飲過兩杯,九爺拉著我語重心長的說:“小蔓,做我秦淵的孫女,自然有些許的尊貴體麵。可也會帶來很多的煩惱是非。不知我現這樣做是助了你還是害了你。我隻希望你能一直無憂無慮,平平安安。”
眾人紛紛開解說:“九爺多慮了。”
九爺對著眾人感歎道:“人活一世,爭名奪利,最後無非一個麵子而已。我十六歲闖上海,鄉下小子,沒人正眼瞧上一瞧。整天裏阿九阿九的呼來喝去。等幹了幾莊體麵事出了一點小風頭,才會有更窮酸的小子們喊上聲九哥。小半生腥風血雨裏打滾,混到如今大家給麵子稱一聲九爺。人家隻看到麵上風光。有幾個能看到背後的辛酸。老天最公平。得到多少,就得拿出多少來交換。”
眾人唏噓感慨一番之後,傅斟陪著九爺出去敬酒寒暄。
九爺一離開,桌上稍稍活絡了起來。聊著幫會的生意瑣事。
高顴骨,猴子摸樣的羅發,邊殷勤的幫君先生倒酒布菜,邊說:“飛揚,這順泰碼頭,自傅元白完了之後,都是你一手操持的。如今傅斟那小子一回來,就真的全數交給他了?那可是塊大肥肉。”君先生聽著,隻默默飲著酒沒有搭話。
另一個年紀略輕些的小胡子劉善德也跟著說:“他們傅家有自家的船運和碼頭,何苦再來我們這插一腳。”
君先生輕聲嗬斥道:“什麼他們我們,說話注意分寸。”
小胡子連忙陪笑說:“失言,失言。一直以來君先生帶著我們兄弟,大家底氣足些。那傅庭芸,隻是個年輕後生,毛都沒長全,行事輕狂莽撞,怎麼能和先生比。”
這時站在君先生身後的海天大哥幹咳了一聲。眾人看見傅斟和九爺正轉回來,盡皆住嘴收聲。
我方才隻默默的在旁邊聽,覺得眾人對傅斟十足的不客氣,更不服氣。看傅斟的臉色,應該並沒聽見什麼,隻滿麵笑容彬彬有禮的逐個敬酒。
盡過禮數,轉而又給我一一介紹菜色。我們邊吃邊閑談。忽然傅斟捂著嘴巴“哎呦”了一聲,我問怎麼了,傅斟說是不小心咬到了舌頭。我忍不住取笑他:“滿桌的魚肉難道還不夠你吃?”
傅斟指著自己的嘴巴與我說笑:“阿姐你看,真有趣,我一出生,就長了舌頭,後來才長了牙齒。可是這後生的牙齒卻要比先生的舌頭硬氣。”
聲音不大,卻也清晰明了。對於這一番“後生”“先生”的言論,在座除了九爺,都知道他所指為何,不覺個個麵露尷尬之色。那猴子摸樣和小胡子各自低頭不語。隻有君先生麵無表情的淡淡吐出四個字:“口舌之快。”
幾番觥籌交錯,起坐喧嘩,賓客陸續道謝告辭。君先生護送九爺回貝當路的寓所。傅斟拉起我說:“走吧阿姐,帶你去見見人。”
我疑惑的問:“這歡迎的宴會不是結束了嗎?”
傅斟搖搖頭,神秘的一笑,說:“是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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