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64 更新時間:11-10-30 23:32
每天中午十一點左右,傅斟迷迷糊糊陰沉著臉起床。他有起床氣,一天的壞脾氣都集中在早上。所以在他起床之前,全家都小心翼翼的做事,整個二樓鴉雀無聲。
如果君先生前一晚住在家裏,早上六點多就起床了。輕手輕腳的下樓,先在院子裏打一趟拳,然後吃早餐。看看報紙聽聽廣播,差不多在九十點鍾,前呼後擁的出門去了。
有些時日,他們兩人剛好都閑適在家,天氣又剛好不冷不熱,會相約比劃幾下拳腳或槍法。後院有幾個用茅草和棉花紮成的圓形靶子,我也偶爾裝模作樣的放上幾槍,幾乎未曾打中過,被傅斟嘲笑說是在“恐嚇”靶子。
在這些方麵,傅斟也是不頂事的。偏偏極容易認真。而君先生下手也絲毫不留情麵。結果往往不歡而散。
我偷偷和君先生說:“讓著他點吧。”君先生搖頭回答我說:“他的脾氣,不能讓。讓了他會真翻臉。惹上了他,會處處與你針鋒相對不依不饒。”
傅斟在旁邊聽見了這話,竟毫不在乎的一笑。端著茶坐了下來。慢悠悠的說:“能有人跟你針鋒相對不依不饒,起碼舅舅的生活不會太寂寞。”
君先生又怎麼會寂寞呢,他過的是威風八麵聲名赫赫的日子。站出來一呼百應,說句話擲地有聲。除了同生會自己的生意要打理看顧,社會上的大小事體,軍閥糾葛調停拉攏,水患疫病救災濟貧,工人勞資抗議請願,也都要出錢出力,麵麵俱到。儼然一個現代俠客。
至於圍繞在君先生身邊的女人,更是百花爭豔四季常春。其中最有名氣的,是曾經的“花國總理”,鑒仙書寓的玉琳瓏先生。滬上名妓二玉三春之一。在時下照相館子裏,她的相片賣得火熱。不過我們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
女人對於君先生來說,不過是解悶的小曲下酒的小菜。上不得台麵,派不上用場。偶爾帶出來招搖過市,皆是逢場作戲。從沒哪一個能夠登堂入室。君先生有自己的原則,外麵的女人決計不會帶回秦公館,在家裏連這些人的名字也不提起。
在我的記憶裏,君先生隱約是成過親的。隻是後來,正牌的君太太從未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背後似乎是有隱秘故事。大人們對此諱如莫深。我們小輩自然不得而知了。
君先生不在的日子,傅斟大多也不在家裏吃午餐。他常拉著我,在船運公司附近的白俄餐館裏吃飯。
我並不愛西餐。不過很喜歡餐廳裏安安靜靜的氣氛。可以一邊吃東西一邊天南海北的聊天,再慢也不會有人催促。
有時兩人正吃著,聽見隔壁桌子男女的對話。女人一遍一遍的問男人:“你說你愛不愛我?”男人無奈之下強顏歡笑的回答:“愛”。女人不依不饒的追問著:“那你說你愛我什麼?”
我和傅斟兩個不經意的一抬頭,赫然發現對方原來也在默默的偷聽,不禁相視一笑。
待那對別扭的男女離去之後,傅斟評斷道:“這樣的女人真是愚蠢,既和人家在一起,又怎麼連人家的心思都不明白呢”。
同為女人,我自然比他更有發言權:“女人是這樣的,有些事即使心裏明了,也要對方篤篤定定的說出來,才安心踏實。”
傅斟搖搖頭:“所以才愚蠢啊,不相信自己的所見所感,卻相信人家的一句話。”
可是這世上,的確有人有這樣的本事,明明不是戲子,卻“唱念做打”無一不精,讓人分不清真假。直至連自己的所見所感都不能相信了。
下午傅斟一般在船運公司做事。這一家元亨船運早年間隻有三艘船,1000噸位。在傅元白的手上,倚仗九爺的扶持,規模漸大。傅斟對於幫會的事情不聞不問,對於自家的船運公司卻是兢兢業業事必躬親。
因為怕我寂寞無聊,傅斟每日裏帶著我到公司裏麵幫著做些事情。有時接接電話,有時翻譯處理些文件資料,有時核對些賬目明細。業務逐漸精熟,最後幾乎成了小傅老板的私人助理。
整個下午傅斟忙著開會,見客人,談生意,一刻不得空閑。有時候我很不解,他這樣一個懶散隨意的人,怎麼能忍受這樣繁雜的工作。
那時的傅斟對我說:“別看現在幫會威風八麵,將來無論是什麼人坐天下,注定是要被淘汰的。恐怕先要連根鏟除的就是煙賭娼。上海的幾大聞人,你看他們聯手搞鴉片,但是私底下都逐漸轉戰實業。汪老板這幾年投資麵粉、瓷器上頭,陸老板插手金融傳媒業,連大流氓莊老頭子都開始玩股票了。上海是大碼頭,華東重鎮。繁榮開放程度在中國首屈一指。海運發展得早,大有可為。這未嚐不是個出路。”
幾年之後我才漸漸參透,他到底是在為什麼、為誰,而找著出路。
差不多下午五六點光景,工作告一段落。陸續會有狐朋狗友們相繼打電話來約飯局聚會。聽傅斟接電話的語氣,就能粗略猜測出電話那頭是何許人。
調侃揶揄恣意說笑的是龍二小姐,謹慎禮貌小心婉拒的是吳之群,忽冷忽熱敷衍搪塞的,應該是梅小姐了。
出去與否,傅斟都會打電話回秦公館報告行蹤,如果接電話的是張媽,傅斟會在電話裏跟他開沒大沒小的玩笑,明明聽出是張媽接聽的電話,還要故意拿腔作調的說:“喂,請找張小姐接電話。”如果張媽沒聽出來,他會接著說:“咦,這位小姐,你的聲音這麼甜美清純,有沒有十八歲,可否交個朋友?”
待張媽聽出是他,就在電話那頭假裝生氣,扯著大嗓門叫道:“小赤佬,開姆媽玩笑,教儂吃生活!”然後嘎嘎嘎的大笑起來。
在張媽和我麵前,傅斟是十足的小孩子。學會了什麼新本事,槍法有個長進,或是寫了幅自己非常得意的字,一定會顯擺一番。還喜歡搞一些很幼稚的惡作劇小把戲。有次他把香煙黏在嘴唇上,故意來跟我們說話,一張嘴,香煙本該掉下來的,卻牢牢的黏在嘴上,隨著他說話滑稽的一上一下,而他自己還故作嚴肅模樣。一開始大家覺得哪裏不對勁,待到看明白了,都前仰後合捧腹大笑。
晚上回家的時候,如果大門外停著幾輛車子,門口出入些打扮利落麵目警覺的人,那應該是君先生回來了。
君先生回家吃飯的日子,家裏的氣氛變得不一樣了。說不出到底有哪裏不同,隻是平白的每個人都精神了許多。
廚房裏的氣氛豁然高漲。廚子張多寶平時一副蔫蔫活不起的樣子,這時一下子來了精神。一邊備料還一邊哼著評彈小調。看架勢是牟足了勁要大顯身手。
單單一個菜飯,鹹肉切小丁,肥瘦均勻顏色鮮亮。青菜碧綠爽脆,米飯粒粒飽滿,泛著亮晶晶的油光。一掀鍋蓋,肉的濃香,飯的甜香,菜的清香,彌漫開來。不自覺要流口水。
我旁邊看著,忍不住拿調羹偷偷挖一小口來吃。被張媽看到,輕輕打我的手背。我不理會她,隻管嚷著“多寶阿叔,太靈了,等會我要用大碗盛飯。”
廚房裏忙碌的幾個人都心滿意足的嘿嘿笑起來。
君先生嘴巴不挑剔,卻刁鑽。他是苦出身,飯食不求精美珍貴,隻一定要地道的本幫家常口味,講究濃油赤醬、甜鹹適宜、清醇和美。最是講究按節令吃菜。
春筍上市,要吃醃篤鮮。清明前吃刀魚,骨頭嫩、肉質細膩。一出五月,大蒜頭肥壯,最宜燒黃魚。到了六月就吃蝦子,頭上有腦,肚裏有子,最最鮮美。九十月份入了秋,吃砂鍋魚頭湯,那時節青蒜上市,放上幾根,清香撲鼻,甜鮮可口。
不知道是人多吃飯特別的香,還是因為多寶阿叔做菜上了心,君先生回家的晚上,晚飯總是吃得熱火朝天爭先恐後。傅斟足足比平時多吃兩碗飯。
以君先生的解釋來說,傅斟從小就喜歡搶他的東西,總覺得他的一切都比自己的好,吃的都比自己的香,衣服都比自己的暖和,連枕頭也比自己的鬆軟。
轉眼到了端午,家裏早早包好粽子,我愛吃板栗紅棗粽,包得緊實小巧,香香糯糯的,蘸著白糖尤其好吃。君先生偏好鹹蛋黃大肉粽,大肉一定要肥瘦相間,油脂飽滿。傅斟對這些並不上心,他討厭一切粘軟的吃食。
節氣裏頭吃“五黃”插艾草,一家子都忙活起來。我自告奮勇幫多寶阿叔打下手。私心裏想偷師磨練磨練廚藝。
剛要走進廚房,看到傅斟和阿三兩個在裏麵。傅斟正往布袋子裏撿粽子。各式各樣口味的撿了一大包,交給阿三,悄悄囑咐他送去王家碼頭。至於送去給什麼人,並沒聽真切。隱約好似說給哪一位親戚娘姨的。
粽子不是什麼金貴物品,這樣家常東西送人,對方若不是生活十分困苦,就是關係很親近了。
既然是背著人的,我自然不能這樣跑進去,但若此刻退出來,反而顯得尷尬。隻得等阿三走過的時候,故意做出不經意的樣子隨口問他:“阿三,到哪裏去白相?”他匆匆忙忙答道:“小老板差使我,嗯……去辦點事。”
直到傍晚功夫,阿三才返回來。彼時一家老老小小正坐在大廳裏閑話家常。阿三依舊是悄無聲息的走進來。貼著牆角站定。默默聽著別人說話。
不一會功夫,傅斟借個由頭上樓去了。隨後阿三也悄悄跟了上去。隱約覺得那一晚,傅斟的眼神總有淡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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