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67 更新時間:11-11-04 21:44
世上的人都是一樣,舉凡陷入愛情的泥潭,不管男女長幼,便盡皆有了這個心結:所有的人負我害我折辱我踐踏我,都可置若罔聞安之若素,但心係之人若有一絲的輕見怠慢,都是決不可原諒的。
我不知君先生與崔月樓之間的到底深淺幾何。想必傅斟要比我了解的多。他自知強求不得,便極力回避,眼不見為靜。隻是上海雖大,有些人卻偏偏是繞不開躲不過。
崔月樓人美戲好,又頗多花邊新聞,一時人人追捧。幾次招待應酬,客人都指名要聽崔老板的戲。於是乎台上台下橫眉冷對,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傅斟性子驕縱霸道,一張口便是唇槍舌劍,崔月樓外柔內剛,也是綿裏藏針分毫不讓。
一日我與傅斟去同生戲院待客聽戲,經過君先生的包廂,聽見裏麵崔月樓的聲氣,不知因了君先生哪一莊事情辦得有氣魄,盛讚著君先生有“霸王氣概”。傅斟聽見,閑閑的倚在門框上說笑道:“崔老板,怎麼沒上妝勾臉,就開唱了?”
崔月樓大方得體的頷首一笑,回答說:“傅少爺見笑。月樓隻懂台上做戲,不懂台下戲言。”
傅斟笑著點頭,眼神瞄著君先生,說:“既有了霸王,什麼時候別姬啊?到時候二位可別欺場。”
君先生了解傅斟的脾氣,對他的尖酸諷刺隻一笑而過。我也看得出,傅斟不過是小性子而已,並沒動肝火。便也不以為意。
誰知偏生崔月樓上了心。對於君先生,他並非不知道戲假情真,隻是不自覺入戲太深,難以自持。
有陣子街上風聞崔老板栽了。連續一個禮拜,戲票場場都賣的精光,可戲園子裏麵卻是空的。是人都知道,這是得罪人了。有人故意整治他。常言道,打狗看主人。我與傅斟阿三正猜測著誰這麼不開眼,敢觸君先生的黴頭,崔月樓卻低眉順眼的登門賠禮來了。
那日君先生剛好在家。聽見門房來報,說崔月樓崔老板來訪,大家都是一愣。君先生雖說在外麵旌旗招展桃杏爭春,在家裏卻極有分寸,連名姓都隻字不提。更別說把人帶回家裏了。不等君先生回絕,傅斟就笑容可掬的吩咐說把崔月樓請進來。
一進門,崔月樓就先放低姿態向傅斟猛表心跡。說了一車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之類的軟話。又是委屈又是悔過。一開始我不解其意。細思量,才琢磨明白。這崔老板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他剛著了算計,就登我們的門,向傅少爺道歉。無疑是在昭告天下,背後使刀子放暗箭的人是傅斟。
等他一告辭出門,傅斟便盈盈笑著望向君先生,君先生也耷拉著眼皮望向他。兩下裏眉目相對,傅斟聳聳肩,君先生搖頭輕輕一笑。
見他們如此心有靈犀,我忍不住問君先生:“你又怎知不是庭芸的所為?”
君先生說:“我還不知道他,渾身是刺,一口的毒牙。若他鐵了心想整治誰,怎麼會用這麼不疼不癢的手段。”
言畢,兩人又一齊哈哈笑起來。
君先生的反應逼急了崔月樓。一度揚言恩斷義絕。話出口沒兩個月,兩人卻又糾纏到一處。
傅斟與崔月樓,都是漂亮而鮮活的人物。一個尖銳,一個柔潤。一個在愛情裏麵淩厲傲慢高高在上,一個在愛人麵前婉轉挑弄俯首稱臣。
崔月樓與傅斟不同,他可以放下身段,放低姿態,軟語溫存,也可以自嘲自賤嬌嗔癡憨。他不在乎世人的冷眼蜚語,更談不上什麼尊嚴體麵。他敢放肆的在人前撚酸吃醋示好言歡。他可以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可以一無所有,隻要他的愛人。
而這些,都是傅斟永遠做不到的。
那事之後,崔月樓許是看透了傅斟在君先生心裏的地位,不再妄圖取而代之。轉而改變態度曲意逢迎。可傅斟卻是個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人。他隻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其餘的全不放在眼裏。崔月樓幾次示好,都被傅斟駁了麵子。
入夏,天長。我們與君先生安哥等人在醉香閣品茗閑談。趕巧崔老板與一行人也在此飲宴,為一個即將離滬的師兄送行。
安哥指點著那席間一人說:“那就是田玉春,也是名噪一時的人物。聽說了吧?隻因卷入了兩家大員的爭鬥之中,兩下為他爭風吃醋,搶得不亦樂乎。哪成想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那兩家要精誠合作了,他這個挑起紛爭的人,自然逼不得已,得離開上海了。”
傅斟隨他的手勢胡亂看了一眼,不屑的說:“多大的角兒也是一樣。戲子不就是給人玩的。逗人哭搏人笑。迎人口味。愛看的愛聽的湊個熱鬧。有錢的有閑的捧個場麵。榮華富貴都捏在人家手裏。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一朝失了勢,少不得千人踩萬人踏。誰叫你得勢的時候太猖狂。”
崔月樓想是聽見了,眼光冷冷掃來。端了杯酒,過來敬給傅斟,說:“傅少爺是何等尊貴體麵人,尚且身不由己,也得靠皮肉色相去換命,何況低賤如我輩……”
話未說完,君先生一記響亮的耳光早已抽打在他臉上。力氣之大,直打得崔月樓向後退出三四步。君先生瞪起眼睛厲聲嗬斥崔月樓說:“我說過不要惹他!當我是放屁嗎?”
傅斟臉色蒼白的笑笑,看看君先生,張張嘴卻沒說話。緩緩起身往外走去。我坐了片刻,也跟了出去。
傅斟正在院子裏抽煙,低著頭,一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用腳輕輕蹭著草叢裏突出的石子。
我開解他說:“遇事往好的地方想。君先生如此維護你,該欣慰才是。”
誰知他一臉不屑的教訓我說:“阿姐你啊,太容易被人騙了。你不了解男人,更加不了解君飛揚。表麵上看,是在維護我不假。實則是怕我真動了氣,去對付他的知音人。訓責打罵,不過是做給我看罷了。”
傅斟啊,你總勸我得過且過莫當真,自己又何必苦苦較勁。
無論對方的欺騙、顧慮、遲疑,亦或是小小心機,都一眼看穿。人太聰明了,還有什麼幸福可言。
我問他說:“那依你看,是我這樣猜不透看不穿的人快活,還是你這樣凡事通透的人快活呢?”
傅斟苦笑著說:“人不就是這樣,明知道怎樣做是最好最對的,卻又情不自禁。”
在我漫長的記憶之中,崔月樓隻有這平鋪直敘的隻言片語。我甚至並不算真的認識他。我不知道他的本名,也不知道他的身世來曆。
他與君先生,沒有青梅竹馬的相識,也沒有糾纏不清的恩怨,更沒有生死一瞬的承諾,卻能在君先生的心裏挑起陣陣漣漪,想來也自有他的絕妙之處。隻是人的命運不同,有些人注定要在一起,有些人注定默默離去。
那之後不久,公部局的華董魏明遠對崔月樓一見傾心。引薦崔月樓給魏明遠的人,正是傅斟。
魏明遠托傅斟從中搭橋傳話,傅斟卻又斷然拒絕,與他明言崔月樓是君先生的人,沒有幫著別人挖自家人牆角的道理。魏明遠生性爭強好勝,看準的肉一定要咬在嘴裏。傅斟又一味阻攔著,令他越發心急火燎。
剛巧君先生在法租界買下一塊地,已經開工建樓了。魏明遠不知使了什麼手段,說是一家法國公司看中了這塊地,要強行拆除已建成部分。這事如果訴諸法律,打官司要打到法國國內去。偏這時傅斟也不攔著了,魏明遠便毫不客氣的向君先生要人。
君先生何嚐不知道傅斟的心思。他越是對崔月樓好,傅斟就越發不會放過崔月樓。他不如索性舍了人,換一莊大買賣。魏明遠得手之後,就帶著崔月樓一起去了廣州。
崔月樓臨走的那天,一大早提著行李來了秦公館,請君先生出去見他一麵。君先生隻不理睬。
直到中午,天下起雨,門房來報說崔老板還沒走,一直站在門口等著。君先生咬咬牙,依舊沒有出去看一眼的意思。想來這決絕之中,有不舍,不忍,不甘,更多的,應該是無顏以對吧。
傅斟站在走廊的窗口,遙望著雨中苦苦等待的蒼涼身影,默默抽著煙。我走過去,他也遞了一支煙給我。
我對他說:“何必呢,他也是個可憐人。不過剛好和你喜歡上了同一個人而已。他有什麼錯。”
傅斟吹吹眼前的煙霧說:“阿姐,我是不是挺可怕的?”
傅斟啊傅斟。不是可怕,是可憐。得不到他的心,就處心積慮的栓住他的身。即使他眼裏心裏有誰,卻再不敢表露分毫。生生斷了他的念想。
在自己心愛的人身上使手段,又處處占上峰的人,確實聰明,隻是聰明得愚蠢。
我打定主意,轉身往樓下走。傅斟在我身後叫住我,說:“幫我給崔月樓帶句話,告訴他,連這一刻都把握不了,就別學人家說什麼一生一世。”
在門口,我對渾身水汽的崔月樓說君先生不會出來了。走到這一步,與其低三下四的苦苦相求,不如有尊嚴的從容轉身。起碼可以在他的記憶裏留個幹淨漂亮的背影。
我執意去送他一段。他也沒推辭。我幫他提著小件的行李,並肩往外麵走。他一邊走一邊無聲的痛哭。眼淚摻雜著雨水洶湧而下。走了好一段路,我才把手裏的東西交給他,囑咐他自己保重。然後看著他漸漸遠去。
我永遠記得崔月樓走的時候那一張望,無限淒然。白雲蒼狗,黃粱一夢,多少和如琴瑟春滿畫樓,都在這一望裏頭,化作淚眼朦朧,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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