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78 更新時間:11-11-04 14:37
嘉平三年,春寒料峭,這個年,祁山方圓八百裏均不好過。征西軍駐紮已月餘,據守落鷹關,關下止水日夜奔流,由祁山北緣至此逶迤七百餘裏,於落鷹關下遊十裏老虎口處,已若困獸,恰逢峭壁,生生折彎往西泄去。千百年來有諺曰:“老虎口,老虎口,吃人不鬆口,阿爹三歲沒,阿娘十歲走,十五謀生路,二十命不久。”老虎口幾乎每十年便大水一次,山崩泥流,直至西出祁山到止玉縣城之下,才漫流泛洪。止玉縣得名於此地彙合的止水與玉川,為防洪泛,堤壩年年高築,城基年年抬高,到如今已逾十丈。那碧玉色的玉川從南麵橫嶺蜿蜒而來,在祁山橫嶺兩麵夾峙中與止水彙流,衝出一個肥沃三角洲,硬是轉頭衝破祁山,東北而去。此一去浩浩湯湯,直入祁中盆地,繼而千萬裏貫穿東部入海。這一路,養活了多少人,又害了多少人!
而今,敵在止玉。
“砰!”布滿粗繭的手從軍圖上收回,重重砸在了石案上,“止玉縣!止玉縣!上一次狄戎進犯到止玉縣是多少年前了!”
“是……三十年了,將軍。”副將咬著牙說,“三十年了,狄戎不曾破過赤山關,不曾從赤山關東進過一步……”
“是啊,這赤山關一破,敵人得了止玉,這祁山,是我們最後一道屏障了。祁山擋不住敵軍的話,祁中危險,再往東,就更危險了。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三十年前那一仗,雖然敵人破了赤山關,最後還是在銅峽關被滅,雖然慘烈,也不是定守不住。將軍……”
“你不用寬慰我了,遇之。你我都知道,這一次,狄戎也有了紅衣大炮。更何況……”他歎了口氣,“你也知道,如今還有了止水壩。”
屋裏燭火跳動,隻有低沉的歎息和山間偶爾野獸的嘯聲遠遠傳來。行軍圖上,止玉縣被畫了觸目驚心一個紅圈,東麵祁山南麓與橫嶺夾峙最窄處銅峽關也畫了一個紅叉,老虎口下更是畫了大大一個紅叉。這三十年來最大的不同不是狄戎竟然也接觸西洋買了紅衣大炮,而是老虎口下築了止水壩。高峽出平湖,築壩以來二十年,老虎口再無一次猖獗,旱澇之時閘口相應調整,老虎口到止玉縣一路上星星點點興起許多村鎮,使止玉地區休養生息,漸從流離失所民不聊生的吃人之地,變作豐衣足食富庶繁榮的養人之地。正是因為止水壩,從止玉縣上行至落鷹關這一路,雖有山路艱險,再無駭人水患。狄戎驍勇,同時攻擊落鷹關與銅峽關,再加上紅衣大炮的威脅,守軍狀況堪憂。落鷹關若是陷落,便可居高臨下直衝祁中盆地。銅峽關如果失守,更是能長驅直入祁中。京師雖則有臥雲山在西阻擋,畢竟不夠險要,何況祁中向來富足,這六十萬民眾與累世財富落到狄戎手裏,天下亂矣。
“報————”尖銳的喊聲劃破夜色,信使脫下羊皮襖,武官轉呈進來:“將軍,止玉密報!”高逢大步上前割破皮襖,抽出一張棉布,遞給宗守。棉布上是一封平安家書,然而宗守看著看著皺起眉來,陰沉著臉又遞給了高逢,對武官吩咐道:“去把韓將軍、劉將軍、馬將軍請來,說緊急軍報!”片刻,落鷹關的幾位重量級將領齊聚,傳閱這份密函。
“思平,”韓將軍看著宗守,“消息確切嗎?”
“嗯,這是羊皮邊貿上透露出來的消息,這麼大的動作隱瞞不了的,如若猜測的沒錯,這一兩天,正式的軍報該從止玉縣出來了吧。諸位將軍,你們怎麼看?”宗守看著左手邊最年長的劉將軍,也是這裏唯一一位參加過三十年前銅峽關戰役幸存的前輩。眾人一起把目光齊刷刷轉向這位兩朝元老。雖然宗守才是主將,但這一次戰事紛亂蕪雜,大家一致更加信任經驗豐富的這名老將軍。這一次皇帝把軍中的中流砥柱大多派來此地,這幾位將軍基本上都是共同浴血多年成長起來的。
劉將軍緩步走到行軍圖前,沉吟著開口:“如今我們的對峙已經很吃力了。如果狄戎加入這五萬援軍,和這二十門大炮,憑我的經驗和判斷,沒有勝算了。”他頓了一頓,“除非我們的援兵,最重要的是火力,能在半個月之內到。對了思平,你給皇上的那封密函,有回音了沒?”
“還沒有……劉叔,就算皇上答應,就算炮火已經派出,要到此地,半個月也不可能。另外那件事,你說皇上……會答應麼?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這件事,我們自己怎麼拿得了主意!哪一邊,都是生靈塗炭!”
沒有人回答。年輕一些的馬將軍一拳打在柱子上,聽得頂上簌簌一陣搖動。“雙全,別把將軍主帳給拆了。”韓將軍看了一眼馬齊,拍了拍宗守的肩,“這件事是我們共同商量過的,前因後果各種可能都分析了,請京裏決斷吧。不管決定如何,一定都力戰到底。一寸也不能拱手讓給狄戎!隻是劉叔,一世英名,恐怕要就此……”
“我這手上也不知道染了多少將士的血了,哪來什麼英名。男兒自當馬革裹屍,我這一條老命從三十年前被百姓從廢墟堆裏挖出來僥幸救下,就注定是要還給這裏的。你們還年輕,國不能無將,命就欠著百姓們吧。”說罷,劉將軍走了出去,還在正月,吹的仍是北風,盔甲獵獵作響。遠在京師的親人可安好?這一回,還能剩下多少人回到故裏得見妻兒呢?
林間猶怨鳥,白發不回鄉。
許久,宗守站在帳中久久凝視行軍圖,手無數次拂過落鷹關、老虎口,直到止玉縣。人這一生,就是不斷地在做選擇。有時候明明知道無論如何選擇,結果都是慘不忍睹,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而這一點上,最難的應該是皇帝吧,他的選擇,再也沒有人可以推了,說到底,全天下都是他的責任,這就是殘酷的權力帶給他的東西。
翌日黃昏,軍士們正用晚餐。北風吹紅雲,沒有人喧嘩。眼看就要到元宵,卻沒有一點節日氣氛,隻聽得鍋碗瓢盆叮當作響,像是盔甲刀兵相接的金戈之聲。將士們多半在出征前都寫好了遺書,近日來將領們頻繁的密會和凝重的臉色,已令人人心中做好了慨然赴死的準備。
炊事兵走到主帳外圍,問蔡武官道:“長官,將軍們的晚飯……”蔡武官回頭望了望被把守得水泄不通的主帳,搖了搖頭。下午似乎是京師來的急報,將軍們下令連一隻蒼蠅也不準放進主帳周圍三丈,便一頭紮入密會。高副將親自拎刀站在帳外,一臉凶神惡煞,無人敢接近。是啊,京師來的急報,看那規格,恐怕是皇上的旨意吧?
宗劉韓馬四位將軍正圍著皇上的密旨凝神屏息。
“為今之計唯有如此了。這也是皇上的判斷。雙全,不得不如此。思平沒有做錯。”劉將軍回身問宗守,“為免夜長夢多,我們最多還有幾日?”
“據我估計,不超過五日。按回報,五日內大炮就能到止玉縣城,要是發動進攻,約莫十日也差不多。要是……五日內執行,銅峽關壓力將會大增,雖說增援的大炮也就到不了銅峽關,但攻城人數肯定大增,詹將軍和廖將軍決計支撐不住。”
“嗯,”劉將軍一撩袍裾,單膝跪下,“主帥,請準劉某帶兵鎮守銅峽關!”
“劉叔!!”韓將軍與馬將軍同時向前跨了一步,卻被劉將軍一揮手製止了。
“思平!”劉將軍盯著宗守低喊道,“你就了了劉叔這幾十年來這一分心願吧!”
宗守握緊了拳頭,一字一字鏗鏘地下令道:“令劉純將軍,領兩萬人,明日出發增援銅峽關,並諭詹廖二將軍,人在關在!”略微頓了一下,他又道:“韓馬二位將軍聽令!明日整編剩下軍隊,按計劃,三日後……執行!”
韓馬二位將軍聞言緩緩跪了下去,“末將遵令!”宗守上前扶起了三位,“三日,起碼讓大家過好元宵吧……”
馬齊愣了一下,猶豫著問:“將軍,真的沒有辦法通知百姓撤離嗎?這畢竟是幾萬條無辜!”
“雙全,若是百姓撤離,狄戎就會毫發無傷避開,再衝擊落鷹關與銅峽關,到時……”韓將軍轉身走到帳門,“隨我去協助劉叔整兵吧,為了三日後,還得整備不少物資與機靈點的小家夥。”
劉純看著副將們點兵,看那一張張臉稚嫩卻寫滿了邊關風霜,便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這裏麵又有幾人能如自己一般好運,看到自己的蒼蒼白發啊。大多數人戰死沙場,也隻有收骨祁山,連塊碑都沒有。祁山的樹與草總是茂密葳蕤,山間有種特有的花,叫做血白頭,一年兩開,血紅色的花瓣頂端有不規則的白色長絨,是解毒補氣的聖品,在埋骨之處開得分外妖嬈。隻是有個奇怪的副作用,無論是生食或是製藥,服食之人會無端傷心流淚一盞茶的時間。當地稱為“回鄉淚”。然而除花與果以外的部位均不可食,否則穿腸劇痛而亡,整株在極少數情況下被用作以毒攻毒,名為“回鄉”,取“回鄉須斷腸”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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