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22 更新時間:11-11-11 21:32
開年之初,星象監曾預言下一年的泛濫會比往年來得早些,庇賴於都城牆影下的一眾村莊,為了第二輪播種能趕在水漲前收獲,這個月的麥收就更是半點都耽擱不得,聽聞有些村子還向省長大人請求征調牢獄裏的犯人充當勞力,而在他們這裏,收獲季的傳統就是將從軍的男丁解散回家。別家的男人們都隻管收割,麥子捆好往穀場一送就完事了,揚穀從來是女人們的分內事,可是謝普塞特夫人家的麥子都是要用細眼篩篩過的,這篩穀偏又是男人的活了,檉柳田莊的五子得領著自家的佃戶和奴隸忙到入倉才能歇息。
逢到這種時候,七就留在麥田,手上挽隻葦籃,和光一塊兒梳揀地裏遺落的麥粒。收割的當時已經撿過一道,這會再來,隻為乘隙在下一輪播種開始前喘口氣。在微微起風的晴朗裏席地而坐,閑閑眺望別家的風景;一年裏也隻有這時,能停留在宛如靜止的光陰裏,不用在意哥哥們的喜好,不必顧慮母親的心情,這個人間也在微風裏化為無形。鄰近麥地的喧嘩路過耳畔,像是從另一個世間遊蕩而來的回音;田壟邊的麥草散出的微酸氣味,聞著就覺得是一種撫慰——初來時曾有段日子哭得昏天黑地,那時收獲季節剛過不久,田莊裏堆得有兩三人高的麥垛攏在畜欄邊,攀上去就能望見對岸的城郭。最初她不敢爬,三哥不得不使出全力將她整個提上去,戴勝鳥繞著耳邊飛過,落在他的右肩,麥香氣擦過她鬢角,蓬蓬的暖意。
她忽想起自己已有好些年沒再爬上麥垛遠眺了,很久以前她就不甚在意田莊外邊的天地了。她試圖去想方尖碑的鎏金頂在驕陽下折射的光芒,連帶著想到隱現晨霧中的金字塔群,如果當時仰望過金字塔便即回家,她也就不會到這裏來了吧?
驀地一道光斜掃過來,眼前一眩,登時隻見一片金光漫溢,她急忙側臉避開,這光束卻跟著追來,一閃一閃地,擋她的視線。
“光,”她指著那方向問,“是不是小哥在那頭照著我玩呢?”
光抬眼望了望,說:“是有位我不認識的貴人朝著我們這邊看,可沒見他手裏有鏡子啊?”
她這麼一說,那光束便佐證似的消失了。
七眯縫雙眼循光來處望去,就見鄰家田壟上亂哄哄黑壓壓的,看似人頭攢動,實則多數都杵著,也不知光說的是哪一位。
“是管稅的打扮嗎?”
“像是呢,”光張望著答,“那家這會兒才請大人們過來丈量,趕得及下種麼?”
“那地是他家開年時新墾的,去年水漲得高,那麼靠西的地也給覆了層河泥,這時候水就上不來了,運河一露底,得幹涸到泛濫,種不了第二茬的。”
“就為巴掌大的一塊地,特地把稅官大人們從穀倉那邊請回來,也不怕挨教訓!”
“那家是夠頂真的,要換了我們家,娘多半就讓祭司哥哥估一個大概,再折進總數裏去。”七望了望,笑道,“居然請了這麼多位老爺到場,是怕貴人少了算不過來麼?”
光迎合地隨著她笑,剛要說話,忽又頓住,一味低頭不語。
七扭頭望,瞧見一人正朝她們這邊快步走來,雖然隔得還很遠,要問是誰卻也並不難猜。
“四哥來了,”七說,話音裏忍著取笑,“還什麼都沒定下呢,突然就變得跟烤糊的蜜一樣又粘又燙,真可怕!”
她順勢站起,很識趣地說:“我到陰涼裏去坐會,過會來替你。”
光不答,被動地等在原地,眼角眉梢牽起淺笑,笑裏含住流連難去的畏怯,像是偷來的喜悅。
數竿開外的野地裏,有株金合歡形單影隻地活著,華蓋樣的樹冠上綴滿毛茸茸的明黃色花,這絨球似的花簇聞著也象十四五歲的姑娘,活潑明豔,無所顧忌,處久了會有點犯暈。
七倚樹坐下,遠遠看著荷瑞的身影漸漸與光的靠攏在一起。
他倆的婚事,母親始終沒有明確的表態,好在哥哥們都沒什麼異議,而做母親的又是很難有恒心與兒女持久對峙的,田莊裏塵埃落定的氛圍越來越濃,四哥的喜悅也越來越溢於言表,真有那麼高興嗎?說真的,想起這事她總難免惆悵,猶如眼睜睜地看著似錦繁花一片片凋零入土。
她有一點慌。
“檉柳田莊的七!”
一聲叫喚隔空傳來,聽著耳熟,也有些遠。
她沒有應,西麵來的風正湧過樹梢,尚算柔和的溫熱,金合歡積鬱的花香被風揉散,在半空暈開,催眠似的熟甜。
像是被這陣風卷來的,曼赫普瑞少爺倏地躍到她眼前,半俯下臉衝著她笑,兩道漆黑的眉舒展在很顯聰明的前額上,一覽無餘的心事全無。
“用不著行禮,”他和藹可親地伸手按住她半起的肩,推她坐回去,“既然遇見了,我們就裝聾作啞說會話吧。”
他往她身邊一坐,她忙移開些,保持住敬而遠之的間隔。
“我是陪著一位大人下來管稅的,順道過來瞧瞧,”他多此一舉地說,以為她會關心,“聽這村裏的人說,檉柳田莊最近有喜事,是你要嫁人嗎?”
“大人,”她無奈應道,“您是在說我四哥和光的婚事吧?這門親事不過是才剛提起,還不算完全定下呢!”
少爺馬上問:“光是誰?”
她下巴一抬,他朝著她示意的方向望去,“金黃頭發的就是。”她指點道,“在她身邊的就是我四哥。”
他追著地裏的光看了一會,“看起來像是身不由己的人,”他說,“奴隸?”
“是,”她隻好承認,馬上又小聲分辯,“很快就不是了……”
“哈!我就說嘛!”少爺笑道,“一向是壞事比好事傳得快,個個都把喜事放在嘴邊說道,這喜事肯定不吉祥。奈巴蒙祭司為侍神而終身不娶,弟弟卻偏要找個家養奴隸為妻,連我都想問問他,究竟把虔誠都獻給了哪位不領情的神明?”
她不想與他的淺薄一般見識,畢竟人家是貴人,貴人隻重身份,光的好,他又怎能知道?
“大人,”她試著把話岔開,“我能問您件事嗎?”
“說說看。”少爺無所謂地說,餘音裏漏出倦怠的調子,答得卻很快。
“您知道‘哈托爾的樂師’嗎?”
“你家兄長就是掌藥祭司,你卻連這個都不知道?‘哈托爾的樂師’,不就是些上到神廟裏頭搖著叉鈴唱歌跳舞取悅神明的姑娘唄!”
“能被選到東岸的穆特神廟裏擔任‘哈托爾的樂師’,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嗎?”
“你說穆特神廟啊,”少爺咂咂嘴,笑道,“那幾乎可算是上到至乘之地了。能入選侍奉穆特女神的姑娘,必定家世尊貴,她的父親或兄弟得在兩陛下禦前有立足之地才行。”
“那可不一定,”她輕聲說,“今年我們村裏的阿蟬就給選上了。”
“是嗎?”少爺仿佛有點意外,“所以你也想打聽,看自己有沒有機會?”
“什麼機會?”她立刻問。
他眉毛一揚,咧嘴笑了。
“入選神廟是貴人家小姐的一條退路,沒什麼了不起的。”他笑著說,“可這村裏的姑娘要想上到穆特神廟,就沒那麼容易了。她得另有貴人舉薦,要麼就是個獨一無二的美人,出身還算體麵,家裏又有能耐悉數打點周到,她自己也沒有興風作浪的本事,一心要的僅僅是為千金們陪襯的風光,這樣的姑娘選進去皆大歡喜,甄選時自然也不會卡得太緊,不過有條件蠢到這一層的女人,不多就是了,但凡有這點能耐的家族,也不會舍得讓女兒孤零零地侍神到永生。”
“阿蟬可不蠢,”她說,神色間更好奇了,“可她也並沒虔誠到願為侍神而陪襯終生啊!“
“你聽我說完!”少爺擺擺手,要她別打岔,“要說今年的事嘛,還真是有點特別——”,他頓了一頓,笑容裏忽多出幾分狡黠,“七,其實你也蠻特別的,我來這裏沒幾回,就聽見了五六個跟你沾邊的傳聞。”
她莫名其妙,順口“哦”了一聲,不明白這位少爺為何無端將話岔開。
“老實說我也在意很久了,”他又道,“早就想問問你,你是從北邊來的嗎,七?”
聽見他問,便想起祭司哥哥的提醒,她眨眨眼,仍是忍不住笑了。
“太小時候的事我也不記得了,大人,也許不是吧?”
“那你是在哪裏看到的海?”
“您猜猜看吧。”
她微笑道,話音裏盡是有恃無恐地輕快。
“總不會是主神賜給你荷露斯之眼,讓你在夢裏看見的吧?”
“也可能是我爬上胡夫王的升天塔,踮著腳尖立在塔頂石上遠遠望見的呢?”
“是嗎?”少爺哼了一聲,“那也可能吧。”
“您為什麼不對我家的光起疑呢?”她笑著問,“我和她是一樣的啊。”
“你不是利比亞人的長相。”他簡單地說,“也絕對不是本地人,倒更像是蠻族姑娘。“
她眉心裏藏住的弦又給他的話勾起來了,繃在她太過秀氣的眉尖,顯出一種不相宜的抗拒。像是不願看見她的戒備,他別過臉,轉去眺望著麥田,淡淡地續上了剛才未完的話。
“說今年特別,也不過是朝堂上大人們私下裏的揣測。至乘之地多年未有甄選,這次忽然遍地搜羅,鬧得沸沸揚揚,稍微有點心的都該想到,這是在給法老預備閨苑人選了——”
“法老!”七失聲驚道。
是啊,對她來說,萬裏之遙呢!
“想狠賭一把的人多得是,這機會千載難逢,不過,”他把話鋒一轉,冷淡地說,“這事奈巴蒙祭司可管不了,打聽得再清楚,也輪不到你的!”
“那就沒法子了,法老呢!”她失望地歎氣,“果然是了不得的誌向!五哥原先還盼著收獲季過後能從蓮會上將阿蟬娶回家,這下是再沒可能了。見過法老的阿蟬,一定是不會回來過尋常日子了。”
“像她這種出身的姑娘,能登上神廟的門,瞥見更高處的榮光,縱使勉為其難,也是絕不肯往回退的。村上的蓮會算什麼?去的無非是些早就知根知底的鄉鄰,不是種地的,就是當兵的,她還能看得上?”
“要是不問身份,隻看每一個人,我家那麼好的五哥,真的就比不上法老嗎?”她困惑道,“必須依照主神旨意恩澤兩地的法老,就好像太陽一般可望不可及,能比任何人都更靠近地鍍到太陽的榮光,也會比任何人都更快地被那光芒燒成灰燼。那空空的榮光,真的就比我家五哥的真心更值得珍惜嗎?
“為什麼它是空的呢?”少爺笑著反問,像是不解,像是捉弄,“她要真能沾染到那份榮光,你就是想去吻她腳邊的塵土也擠不過去了。不管多麼驕傲的千金小姐,到時都得匍匐在她腳下,恭恭敬敬地圍著她,從她的頭發一直讚歎到她的鞋尖,為她說出的每句話添上豔羨的和音,她一開口就有一百個侍女聽她吩咐,她的祈願會有大祭司親自供奉到神前,七,這樣的榮光,你真的不想要?”
“我想要的和那些正好相反呢,”她輕聲說,停了一停,又道,“可是我此刻會說不想要,大概是因為我還沒嚐過它的滋味,不知道它到底有多美妙吧?不知道才好呢,祭司哥哥說,姑娘家為自己選擇去路,本來就該更看重人,那可是要和她同到永生裏去的人呢!”
“你多大了?”他笑著問,“夠歲數上蓮會了嗎?”
“娘讓我去。”她不在意地說。
輕風正貼著她耳邊發綹淌過,她順手拂了拂,頰上浮起紅雲,似懂非懂的羞怯。
“你都要嫁到別人家裏去了,還在這你五哥操心啊?”少爺笑道,“真少見!兄弟的婚事與你何幹?難不成你是覺得虧欠了他們,才非要用這過頭的關心來償還點什麼?”
“大人,”她裝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朝她笑,“想不想嫁,願不願娶,都是他們自己的事,你管呢?又不能替他們快活,也不能幫他們擔著不幸,撮合不是那麼好玩的。”
她懷疑地注視著他,他把沒說出口的話都藏在他異光流動的雙瞳裏,嘲弄著她的心虛,嘴邊掛的卻是再友善不過的微笑,騙得人以為他真的在意。
少爺您一定從小到大都是寵兒吧?
一定是被眾星捧月一般護著長大,從沒嚐過真正的挫折,更不知道孑然無靠的滋味,天生就有一股自信滿滿的篤定,在這個多變人間,人生不過是一程沒有重負的輕快前行,每一個此刻的風光都會毫無疑問地延續到永生裏去,而他永遠都是勝者,另一個金燦燦的小太陽,夜影裏百折千回的憂愁,他不會想知道。
貴人們生來就是了不起的,祭司哥哥說過,這位少爺會親自到田莊來找塔內尼哥哥一起去喝酒,還會開口和她說幾句話,算得上是貴人裏頭最最謙虛友善的那一位了。
可是她真不喜歡他那股無所顧忌的自在,明明覺得討厭,為什麼還要和他說那些發自肺腑的話呢?
她懊惱不已,再沒了與他閑聊的興致,便站起身,多少有些突兀地,朝這位少爺微一屈膝,算是行過了告退禮,徑自轉回自家田上去了。
那就回見了,七。
他追住她的後影望去,遠處那金頭發的奴隸正彎下腰,而她的獵物,她的主人,將要成為她丈夫的少年,立在她右手邊,替她捧著葦籃,與她同在麥田裏慢悠悠地往來,他能從兩人移動的身形裏看出她的順從和他的亦步亦趨,要是他們近在他眼前,他也會輕信奴隸臉上那乖巧不語的笑意吧?時間還早,拉神還未過中天,日光從東邊斜掃田野,小奴隸永遠會落在後邊一點點,於是她的每一步都踩住了他的影子,不疾不徐地跟著他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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