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十四章明 天

章節字數:5507  更新時間:11-11-17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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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醉一過,曼赫普瑞就直奔西岸,搭船渡河前想起昨晚的狼狽,又轉回家刮臉理發,換了身幹淨短裝,心心念念地躊躇了半天,尋思著要不要戴點護符之類的玩意,保佑保佑自己生平的第一次求婚。可是底比斯王族敬奉的主神對他一向缺乏吸引力,突然要親近,似乎有點臨時投靠的不虔誠,而他的本家百多年前在北邊信仰的塞斯,南下後成了邪惡混亂的化身,要是他戴了塞斯神的護身符登門去,奈巴蒙祭司準會請他吃閉門羹的。撓頭再三,他隨手套了個赤金項圈就出門了,七不是說嗎?姑娘嫁人是為了找到能養活她的人,有個金項圈襯著,可見得他再怎麼不長進,要養活她還是不成問題的。

    往檉柳田莊的路他已走得很熟了,頭一回在忙碌的早晨去,目光匆匆掃過,每個角落都陌生。世外桃源般的靜謐掀去閑散無人的偽飾,露出莊稼戶雜亂吵鬧的真容,檉柳花樹下盈盈走來的七,其實隻是豬圈牛棚邊灑掃的村姑……這波異樣的失落在他心上躁動,大步邁過莊門時那股興衝衝的勁頭不免也跟著回落,忍不住再問自己:你他媽真想好了?

    院子裏四散著好些閑人,奴隸或者佃戶,茫然看著他走進田莊,衝他怠慢地擺手,示意貴客直接進屋去,別傻在院裏妨礙他們幹活。他的情緒更糟了,怏怏往屋裏走,那個金黃頭發的外族奴隸正跪坐在蒲草席上剝蠶豆,見他進去,朝向他略一點頭,一邊請他坐,一邊扯著嗓子朝樓上喊:“夫人,又來了一位!”

    曼赫普瑞站著沒動,又聞見屋子裏無處不在的幹薄荷味,隻覺得憋氣,沒來由的煩悶。

    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奴隸,想是瞅見了他頸上掛的赤金,細聲細氣地又請了一回:“大人,您坐啊!”

    他實在不想跟她多費口舌,但在別人家裏傲慢到一聲不吭,就是他沒教養了。

    “我來找奈巴蒙祭司,他這會在家嗎?”

    “哎呀!”這奴隸失聲道,“我還當您是來討節禮的呢!大人您等等,我這就去請夫人下來!”

    她連忙站起,提著裙擺先來朝他行禮,禮未行完,謝普塞特夫人倒先下來了。

    “哎呀!”她一張口也是這麼一下,與那奴隸倒像是母女倆,“這是哪家的兒子?長得這麼好看!”

    便聽頭頂樓板一頓亂響,這位夫人像是學了分身術,眨眼就在身後變出了七八個分身,撲過來圍住他,一雙雙眼睛骨碌碌地朝他細打量,眼神都不帶差的,都是讓他毛骨悚然的興奮。

    “你家佃戶哪有本事把兒子養得這麼好?”“看著真是靦腆啊!乖巧的男孩最是討人喜歡了!”“瞧這眉清目秀的,我家那幾個要能分一半去,也不用我操心親事了!”“好孩子,你是哪家的啊?來做我家的女婿吧!我家不收聘禮,還天天給你宰牛吃!”“嘖嘖,這眼睛怎麼跟那火山玻璃似的?賊亮賊亮!”

    就聽分身們嘰嘰喳喳在他耳邊誇個不停,偏本尊含笑矜持不言語,要是她也隨著眾分身問他一句:“我家七你要不要啊?”那他也不必費神琢磨該怎麼向奈巴蒙祭司開口提親了,頭暈腦脹裏隻好想像是自己失足掉進了蛙渠,這是誰都會撞上的黴運啊!

    門板上“啪啪”數聲巨響,頓將夫人們的吵吵壓住,門邊多出一個少年,懶洋洋地瞟他一眼,朝謝普塞特夫人笑道:“想不到娘也有走眼的時候,隻管盯著人家的臉猛看,恨不得眼睛裏再長隻手出來,那該看的地方卻又不仔細了,夫人們要都這麼粗心,挑得到幾個好女婿?都別在這發夢了,人家可是穿上等亞麻料子的貴人,將軍府過來的小少爺!”

    蛙群刷地退散,空出他兩步距離,保持住包圍圈的架勢,開始竊竊私語。

    “娘,”少年又道,“您就繼續在這愣著吧!我把這位少爺領出去了,反正他不會是來找您幾位的。”

    目光調轉,少年頗不客氣地與他對視,指示他道:“大人您跟著我來吧!不管是找老大老二,還是別的誰,都沒在這屋裏!光,別杵在這找挨罵,到後邊找四去!”

    後半句話是擲給那金發奴隸的,她馬上捧住沒揀完的一缽豆,飛也似的跑出去了。

    緊跟那少年出來,“我來找奈巴蒙祭司,”曼赫普瑞隻得重申來意,“他不在嗎?”

    少年笑笑,似有輕蔑之意。

    “我哥為祭禮的事一早就轉去大墓地了,大人您要想見他,得一並跟著去拜祭我爹了!”

    他一口應允:“行啊!這就去吧!”

    少年再看他一眼,“大人,”他道,“我是阿蒙奈莫內,是七的三哥。”

    他差點張嘴就叫“三哥”,趕緊咽口唾沫,說:“我是曼赫普瑞。”

    少年又笑了笑,“娘,”他朝屋裏喊,“這位大人是來找哥的,我領他上爹那兒去!”

    謝普塞特夫人忙追出來,一見著曼赫普瑞,似又提醒了她剛才的失態,夫人很不好意思地向他行禮,一麵叮囑兒子:“你要先去啊?那也好……不過,可千萬別再怠慢了貴客啊!”

    “嗨!娘,哥可有分寸!”三兒笑道,“我去了就不回了,你們也都利落些,”他揮揮手,“走了!”

    曼赫普瑞急走幾步跟上他,找話問道:“我們以前見過?”

    “我呀,”便聽這位三哥慢條斯理地說道,“我這個人哪,從來都是隻管自己自在,半吊子熱心,做事不想後果,也不曉得深謀遠慮是什麼意思,到了總歸是半途而廢,有頭沒尾的,人瞧著就是活一天混一天的料……”

    哼,這不是在指桑罵槐地念叨他曼赫普瑞嘛!

    “……可對我們家小七,我心想自己還算是個蠻不錯的三哥!別的我不敢說,能近到她一伸手的小子們,甭管是她願說的還是想瞞的,大人,還真沒有我不知道的!”

    噢,原來是這麼認識他的。

    “……所以我說大人啊,下回您要再提了酒來找我家小七說話,千萬記得帶上貴人們喝的酒,要是能有幾罐瑪瑞提司,我就更感激不盡了!”

    他早忘了蓮會那夜帶到檉柳田莊的酒,愣了一愣才想起,支吾著應道:“好……”

    “小七那丫頭沒別的長處,是好是歹總還分得出來,大人您要真對她存著壞心,她也沒耐心敷衍您。她是學了聖書體的姑娘,算是挺稀罕的了,您這位貴人愛找她說話,我也犯不著大驚小怪,隻要大人您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就好。”

    我要能知道就好了!

    他狠狠地在心裏回了一句,頂著半路脫逃的重罪跑回來見七,若不能將她娶回去,實在是對不起自己——無端而生找來煩他的那些焦躁,仿佛隻有她能安撫,不願意冥思苦想尋找答案,索性娶了她倒更容易些。

    他們正走到村口無花果樹下,涼亭裏的理發師傅抬手招呼三兒:“阿蒙奈莫內,你妹妹給小法老選上了沒啊?”

    “你隻管忙你的吧!”三兒笑嘻嘻地打發他道,“記得明天早點收攤,來我家吃酒!”

    他與理發匠別過,轉頭順口問:“大人您明天肯賞臉過來喝杯酒嗎?我家有喜事。”

    “噢,”曼赫普瑞含糊道,“就是辦……那樁婚事吧?”

    “沒錯,就是我家四和光的事,拖了一季,總算要辦了。”

    唉,他倒把這茬給忘了。

    七的四哥要娶利比亞女奴做正妻,那他要是真娶了七,豈不是從此要和家養奴隸扯上關係?那他以後在貴人堆裏還怎麼混?父親大人在朝堂上還敢抬起頭來見人嗎?父親大人隻他這麼一個兒子,還指望著他能娶位公主回來光耀門楣——要是他先把七娶來做妾室呢——那也不行啊,哪位公主肯嫁到與奴隸沾親帶故的人家呢?

    他兀自怔怔地想著,聽七的三哥一路從六罐上品酒侃到守在水源地誘捕野牛的法門,想是這位三哥就沒指望他和七會跟嫁娶沾邊,所以隻在最初提點了幾句,便不再繼續。曼赫普瑞插不進話,有口難言的急躁,往大墓地去的路太短,短得他理不出自相矛盾的因果,當奈巴蒙祭司頂著熬夜的臉迎來與他見禮,他竟緊張得忘記了回禮,隻想,這就輪到我開口了?

    “大人!”祭司詫異道,“不知您為何事屈尊親臨?是神廟的緣故?還是哪位大人另有吩咐?”

    “不不不,不是為那些事,”他低聲說,“我今天……是來求婚的……”

    便聽“噗”地一聲,三兒剛吸進嘴裏的酒被他一口噴得鋪天蓋地,祭司皺眉不悅,喝道:“阿蒙奈莫內!”

    “臭丫頭!又往啤酒裏擱百裏香!”三兒罵罵咧咧地跳起,“說過她多少回了,別往酒裏頭亂加藥草,害的我差點冒犯了祭司大人的貴客!”

    “祭桌上的酒原就是給父親準備的——”

    “是我錯!是我錯!我來收拾!”三兒忙不迭嚷,卻轉頭隻一個勁地上下打量著他,巴結似地連聲問道,“大人,您沒沾到吧?大人,您沒給熏醉了吧?大人,您還清醒著吧?”

    “大人,”祭司歉然道,“您剛才說什麼?”

    他咬咬牙,放開嗓子大聲說:“奈巴蒙祭司,請您把七許配給我!“

    “是真心的嗎?”三兒立刻問,連受寵若驚的遲疑都給省了。

    “阿蒙奈莫內!”祭司試圖製止弟弟的無禮,三兒毫不理會,仍是追住他問:“大人,您是要娶了去做妻還是做妾啊?我說這位少爺,您別是背著將軍大人來的吧?”

    他答不上來,慌不擇路,期期艾艾地重複:“奈巴蒙祭司,請您同意——”

    “大人您真那麼喜歡我家小七?您看上她什麼了?都還沒長開的丫頭,既不乖巧,又愛使壞,專揀你沒留神的地方折騰你,我說,大人,她到底哪兒好啊?啊,曼赫普瑞少爺?我真他媽好奇死了!她哪兒好到讓您這位少爺想要娶她回家啊?她能對上你們貴人家的脾氣嗎?她到底好在哪裏啊?”

    “我不知道!”他煩不勝煩,衝口而出,“就是不想讓別人把她給娶走了!”

    三兒大笑,親熱地拍他的肩,拍得他心頭無名火起,又是憋屈又是無奈。

    “您再仔細想想吧,大人!”他笑道,“那丫頭又不是樹上的果子,比別人先摘到手又能怎樣?那可不是吃掉就算完的事啊!對吧,哥?”

    “行了,阿蒙奈莫內,”祭司溫言道,“娘過來了,你去接一接她吧。”

    抬眼望去,果然看見謝普賽特夫人風風火火地領了剩下的幾個兒子,趕著來將功補過。

    “娘給嚇到了吧?”三兒笑道,“難得見她走得這樣慌張。”

    “唉,”祭司微笑著歎,“難得我也跟她一起給嚇了一嚇。”

    曼赫普瑞終於悟到自己來錯了日子,他往人家墓室裏一站,這家是過祭禮還是談婚事呢?墓室裏的所有活人心思全沒在祭禮上,無端受了冷落的此間主人,更不能讓這唐突小子娶走他家的女兒了。

    “都說法老會親自引領今年歡宴節的巡禮,”這時祭司朝他說道,“大人,您願意與我一起到渡口迎候聖家族的駕臨嗎?”

    他立即起身,利落到近乎失禮,好在祭司不以為意,含笑引他出去。

    渡口往大墓地的一路上,自是人海花潮,不可勝數。一年一度的歡宴節巡遊,祭司們抬住三位神明的華轎從至乘之地渡河到大墓地,讓過祭禮的都城民眾,無論生死,都能沐浴在聖家族的榮耀裏。兜轉數圈之後,沿水路返回聖廟,墓地裏的人們,歡呼到筋疲力盡,於是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悲慟的悲慟,該悼念的悼念,直守到日落,今年的兩大節慶,就此落幕。

    他們沿住人群的最外圍往渡口走,喧嘩與預演的歡呼聲近在咫尺外此起彼伏,話還未出口,先被歡宴節的音波吞沒了自己的言語,隻好各懷心事默然往前,都想等巡禮過去靜下來再說。

    朝向渡口眺望,能看到一艘未張帆的雪鬆木大船正施施然調轉船身,慢慢泊入西岸碼頭,首尾翹在半空,兩束漆金的紙莎草。

    法老來了。

    可還沒到跪拜的時候,先過來的都是些鳴鑼開道的小角色,之後才是暫做了聖家族隨扈的朝堂貴人們。曼赫普瑞擠在人堆裏,辨認著魚貫經過眼前的一張張老臉,突然就看見了橫眉怒目的父親大人!

    登時縮身想躲,可已被父親大人的目光一把揪住,隔著無形的空氣狠狠往他臉上甩來巴掌。

    完蛋!老頭子提前回來了?

    他慌忙掩到祭司身後,低埋住臉再不敢追望,滿心希望父親隻當是他自己老眼昏花。朝臣們的隊列過去了,他瑟縮著探了一眼,卻見父親大人仍不罷休,頻頻向他這方向回頭追望。

    謝天謝地!總算沒當場衝過來拿他!

    向來謹小慎微的父親大人真要是怒發衝冠了,也會變成無所顧忌的惡獸,不把他這逃兵兒子就地打到半死才怪!他暗暗壓著胸口,抑住幾乎就要從口裏撲出來的心髒,沒辦法,他還是挺怵他爹的。

    便是此刻,聽見身前的祭司說:

    “七——”

    像是被誰扼住咽喉,窒息般吐出的這一喚,空無著落地入耳,尚不知是祈願破滅處歎息的回音。

    道旁眾人一路倒伏,眼見奈巴蒙祭司追著那巡遊的底比斯三神而去,他驟然一馬平川的視野裏,走來了七,他想娶來做妻的七,被她身後挽韁的少年攏住,側身騎在高大驃健的異域馬上,黑瞳盛滿了懵懂的天真,臉蛋蕩漾著虛榮的滿足,明豔嬌黃,像串係在轡頭上的金合歡,輕輕搖晃。

    “七!”

    他拔腿飛奔,追著喊她:

    “七——!”

    她充耳不聞,一心在浮沫般湧倒的眾生裏找她的家人。

    七!你看看我啊!轉過頭看看我啊!認出我的時候朝我笑一笑,七,你耳聾了嗎?我就在你右手邊,你看看我啊!

    “七!”

    她的兄弟們都奔出來了,瘋了似的又跳又叫,跟住巡遊隊伍狂喊,讓跪拜禮見鬼去吧!那是七!檉柳田莊的七!我們家的七!

    為什麼他們一喊她就聽見了呢?攏住她的少年微俯下臉,聽她耳語,藍冠在豔陽下反出箭鏃的寒光,直刺他的雙眼。

    剛才還撲騰著要跳出來的心髒,霎時沒了動靜,屍骸般橫堵在他喉嚨裏,說不出話,吐不出氣息,呼不進身畔沸騰的空氣。

    藍冠!

    他終於見著了藍冠!他的征途就是在藍冠的召喚下鏖戰四方,他的歸宿就是為了藍冠的榮耀戰死沙場,而他命定的期望,就是在合眼離去時,能看見藍冠在異域的晴空下折射出勝利的光芒,那是兩地之君踏平蠻荒統領兩地的詔告,從古到今,隻屬於荷露斯的榮耀!

    那騎在馬上攏住七的少年,就是與他同齡的法老?

    目送著巡遊隊伍絕塵而去,他跌跌撞撞地還想追去,光趕過來扶住他,“大人,”她小聲勸,“您像是中暑了呢!”

    他很願意中暑,這樣就有了可能:七與法老的一同出現,其實都是幻象。

    “你看到七了沒?”他充滿希望地問,“我準是眼花了,竟然把那馬上的姑娘看成了七——”

    “那就是七啊,大人,”奴隸好意道,“您沒弄錯,夫人和少爺們也追過去了呢!

    他不死心,“那——那真有個戴藍冠的男人和她一塊騎在馬上?”

    “是啊,”光答,“是我曾見過的一位大人呢!”

    “你認識他啊?”

    問出口時,真真荒誕到自己都暈。

    “上年收獲季的時候在地裏,七讓我瞧瞧是誰在用鏡光晃她的眼睛,我順她指的方向一看,就看到這位大人了,他和稅官大人們一起在鄰家田上,多半也是管稅的吧?”

    “你認錯人了!”他惡狠狠地道,“他那會都沒在都城,還能到你家鄰地裏收稅?”

    “哎呀,大人!”光笑,毫不識羞,“那麼帥氣的男人,哪個姑娘會認錯啊?”

    曼赫普瑞氣結無語,眼下除了中暑帶來的種種美好可能,他什麼都不願意去想。被重創的魂靈空空地濾出來,回頭看見的,仍隻有自己,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看著七一步一顫地,從他十七歲的手心裏溜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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