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165 更新時間:11-11-28 15:47
黎明將至,柱廊裏還亮著燈火,幾個年歲尚幼的女孩抱著含苞未綻的蓮束守在宮門外邊,眾侍女推門出來,宮中慣有的熏人暖香隨之逸出——溶化的香脂混合著婦人的溫膩,凋腐的花瓣,經夜不散的酒氣,攪和在一起,蘊著不安,而昏昏然不明所以。成日浸淫其中,怎養得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所以父親大人才會深謀遠慮地將他帶到距離母親千裏之外的王都養大,可當他親身與法老過招之後,卻又忍不住懷疑,父親大人的良苦用心真值得嗎?
外邊天色仍還是一重重疊起的藍紫,他來得太早了。
通報女侍迎出來,仔細打量他,試圖辨認他是哪家貴人:“大人,您是要往哪裏去啊?”
“我是曼赫普瑞,陛下命令我日出以前必須到他的寢宮外聽候決斷!”
“哎呀,是曼赫普瑞少爺呀!您好些天沒進宮來了,可是大人您的臉怎麼了?奴婢剛才還沒敢認呢!您怎麼傷著了?”
“沒事,你這就領我進去吧。”
“是,”她躬身應,“陛下寢宮中昨晚傳下敕令,禁止任何人打攪,大人您既是奉著陛下的命令來的,那就請隨奴婢來吧。”
初次去往兩地之君的寢宮,出奇的鎮定,是不是他的浮躁之氣都在昨晚那一仗裏耗盡了?坐在蓮柱邊,把臉貼住石柱上的嵌金,涼熱無差,播種季夜涼初起,他沉在暗紫的黎明裏,眼見東邊雲上天光漸亮,寢宮的大門始終禁閉,仰起頭看一眼朝霞,火燒似的,傾聽著宮廊下回蕩來的輕柔碎語,唯有一句聽得分明——“曼赫普瑞來了!我要去看他!”
無所顧忌的童音。
隔了一會,她陛下的小恩典,剛滿七歲的梅瑞特公主沿著蓮束柱廊搖搖擺擺地向他跑過來了。
“真是你啊!曼赫普瑞!”她一見他便笑逐顏開,他無處可躲,隻得朝向這小不點躬身行禮,敬她道:“殿下!”
這位小殿下直撲到他身上,發梢結的金穗子一陣玎玲亂響,她攀住他連聲問:“你的傷好全了沒?為什麼你都不到宮裏來養傷呢?害我老是見不到你!我求過王兄好多好多回,他都不肯帶我去看你!曼赫普瑞,是誰把你領到王兄這裏的?我要罰她!你是來看我的吧?曼赫普瑞,陪我玩吧!你那麼久沒來,真的好沒意思啊!我去求母後讓你留在宮裏吧?好不好?好不好?”
她緊緊攀住他的脖子,貓爪子一樣尖細的手指摳得他又癢又疼,他忍耐著勉強朝她笑,說道:“殿下,今天我是奉命來覲見陛下的!”
“騙我!”她一噘嘴,“王兄不許人打攪,連我也不給見呢!我聽見說,都是因為王兄選中的那個姑娘來了!曼赫普瑞,為什麼你也要選在她家田莊裏養傷呢?”
“誰告訴你這些的!”
她不答,裝出可憐兮兮的神氣來,軟語求道:“曼赫普瑞,你別惱呀!陪我玩好不好?我等了好多天呢!”
他無法擺脫她,隻好問她:“那殿下我給你削個娃娃你要不要啊?”
“要的要的要的!”她一疊聲嚷,生怕他反悔,馬上拉住他往花園裏跑。他不敢走遠,揀了株金合歡拗了截粗枝,領她回到寢宮外。追隨小公主的女官與侍女這時已悉數跟來,此起彼伏地勸著:“殿下,要誤時辰了呀!”“殿下,再不去可趕不上晨祭了!”“長公主要怪罪的呀,唉,殿下,您別纏住瑪亞將軍家的少爺了,陛下要出來啦!”
小公主惱了,跺腳大喊:“閉嘴!”
眾人嚇住,而她仰頭時又是一臉的乖巧,“曼赫普瑞!”她朝他甜甜笑,“給我削娃娃吧!我看著的!”
朝陽的光芒已照上柱頂合攏的蓮心,小恩典就是會飛也趕不上晨祭了,他便掏出短劍,靠著廊柱給她削娃娃,梅瑞特公主托腮蜷在他身邊,“咿咿呀呀”哼著不成調的頌詩,忽然說:“我不要梳辮子的娃娃,要散著發綹的,像我一樣的!”
眼真尖啊!他剛隻削出個輪廓而已。
總算聽見了宮門緩緩開啟的聲響,知是陛下駕臨,女官們即刻跪倒,小公主一躍而起。
“王兄!”她嚷,飛撲到剛剛走出宮門的法老身上,終究不敢造次,隻是搖著他的手臂撒嬌:“王兄!昨天他們不讓我來看你!”
法老順手攏了攏王妹的發綹,“她就是梅瑞特,”他側身微笑,與身後的人兒說,“她是主神賜予母後的恩典。”
便看著七從法老身後轉出,一步一步,從兩地之君的寢宮中走來。
他忘記了行禮。
法老眉一揚,目光掠過他,卻未開口,頗覺有趣般與他對視,仿佛等著看他何時才會覺悟,七也朝他望,看見他時,她往法老身後躲了躲,微妙的怯意。
他霍然站起,隻想將她從法老身後拖過來,對她解釋,解釋一千遍,不管她聽不聽。
可是能解釋什麼呢?
情急之下,倒又惘然了,發覺自己在萬眾矚目下直挺挺地站著,便什麼也不想的,向兩地之君深深一折腰,行了躬身禮。
“王兄,曼赫普瑞正給我削木娃娃呢!”梅瑞特公主纏住兄長柔聲央求:“我好不容易才見他一回的,王兄,你別派差使給他了,就讓他陪我玩吧!”
法老輕拍她的頭,示意她別再吵鬧不休,“王姐來找你了,”他對她說,“你先跟她去吧,晚點我帶你到沼地去獵鳥——”
小公主聽見“獵鳥”二字便即歡呼起來,納芙瑞長公主踩著她的歡呼聲尋來,“噯,都擠在這兒呢!”她笑道,“曼赫普瑞,你的臉怎麼了?”視線再過來些,她的含笑口吻立刻變作驚惶,“圖特摩斯,你的臉怎麼也傷著了?”她快步跑近來,“是摔傷的嗎?”眼角餘光瞥見七站在弟弟身畔,再看看鼻青臉腫的曼赫普瑞,已過了二十歲的長公主多少還是攢了些女人的直覺的,脫口而出道:“你們兩個打架了?!為什麼?”
她雖在問“為什麼”,卻把臉一側,直望住檉柳田莊的七,隱然是衝她而去的質問。
“王姐你不用擔心,”法老微笑道,“我昨天找曼赫普瑞玩了幾個回合的摔交。因隨心所欲而擅離職守,一頓鞭子是他該得的,本打算永不再用,但是今天我決定原諒他,所以將他召來。曼赫普瑞,抬起頭來回答我!從此刻起跟隨我,我要保護的既是你犧牲性命也必須保護的,你做得到嗎?”
他想都沒想,立即應下:
“是!陛下!”
“那你就是我的侍衛官了!我會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即使他從不曾對兩地之君揮拳相向,這結局也大大超過父親大人的期望了。法老的侍衛官!統領所有禦前侍衛,護衛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他這逃兵擔得起嗎?
他雙膝一軟,便要拜謝。
“行了,”法老攔住他,吩咐他道,“你先去練好騎術,再來領命吧!”
“王兄,”小公主扯扯法老的衣角,生怕驚走了暫歇住翅膀的希望,所以她小小聲問,“那以後每天都可以見到曼赫普瑞了,是不是?”
法老微笑著垂眼看她,隻問:“你還想不想去獵鳥啊?”
小公主馬上應了聲“想!”,笑眯眯地拉了長公主要走,納芙瑞公主正含笑望著曼赫普瑞,叫妹妹猛地一拉,踉蹌幾步方才站定,回頭再看看曼赫普瑞,他卻全沒留意。日光探進來,地板上彩繪的青蓮莎草一時活色生香,他盯著腳下雀躍撲翅的水禽圖畫,許多期待,許多迷惘。
終於聽見七說:
“恭喜你啦,曼赫普瑞少爺!說您是底比斯城的寵兒,這會該認了吧?”
他毫不避諱地抬起眼注視她,“七,”他啞聲說,“對不起……”
她拍拍手,輕快地將他的冒犯一筆勾銷
“過去了就忘記了。”她微笑道,“曼赫普瑞少爺,你也知道我是隻過此刻的人啊!”
他盯著她,沒漏掉她神情中最細微的流露——她並沒有忘記,隻是她眉眼間的那點在意,不是為她自己,卻是為了兩地之君。
我也挨揍了啊!他想,真覺得委屈。
而她已轉開了目光,對他的原諒隻是囿於無心他顧的打發。當她仰眼望住法老,一雙黑瞳就像是白夏至草曬幹的花簇,浮在她漫溢的快樂上熠熠燃燒著。他這才發覺,女孩子愛與親密的明示,與百無禁忌的大膽是全然無關的,僅僅微牽起唇角,似有若無帶出的一絲矜持笑意,就已是一句溫柔甜美的暗語,旁觀的或不覺有異,局中人卻是讀得心旌搖曳,喜不自禁。
金合歡小舟劈開密生的紙莎草叢,蜻蜓打眼前輕盈掠過,帶起了些微風聲,在水麵輕回,甜美的睡蓮香氣。梅瑞特公主與新晉的侍衛官大人同乘一船,陽光普照,河水暖暖的,她撲騰著水花繞住船遊泳,忽而頂了張蓮葉浮上來,扒住船舷,安靜地看著他坐在船裏給她削娃娃,隔牆般的紙莎草叢將他圈在她的天地裏,不遠處驚起的飛鳥和侍從們的歡呼聲,她置若罔聞。
“我不要梳辮子的娃娃!”她再提醒他。
曼赫普瑞不理她,繼續一刀一刀地鐫出發辮的纏結紋路,他臉上那股專心致誌的神氣鎮住了她,小公主畏怯起來,“曼赫普瑞,”她央求說,“你抱我上去吧,我不想遊了!”
兩頭劃槳的仆從聞聲騰出手來抱她,被她氣咻咻地潑了一頭臉的水,曼赫普瑞隻得收了刀,將她水淋淋地提上來,她乘機摟住他的脖子,“曼赫普瑞,”她軟軟說道,“我不想要娃娃了,我們打鳥玩吧?”
“我今天不想打鳥。”他一口回絕,“殿下,我送您到陛下的船上去吧?”
“不要!”小公主扭頭不悅,知道他是想要擺脫她。可他根本不管她高不高興,轉頭就吩咐仆從們去找法老的船。
循著歡呼聲劃去,找到的隻是一群玩在興頭上的侍從,其中有人朝向他們比個手勢,不發一言,搖槳的仆役心領神會,“大人!”他們恭恭敬敬道,是請示,也是暗示,“先停在這兒吧?”
侍衛官沉著臉不答,梅瑞特公主環顧四周,“王姐!”她叫。
納芙瑞長公主乘坐的小舟從另一側滑過來,臉色不會比他更好看,“曼赫普瑞,一會你領梅瑞特返宮吧,”經過時她對他勉強笑道,“好沒意思,我先回去了。”
“王兄都不帶王姐一起玩嗎?”梅瑞特奇道,“那個七真壞!才剛來就把王兄給霸占了!”
一聽見她孩子氣地說“霸占”,他突然就衝動起來,劈手奪過船槳,將仆從們統統趕到河裏,自己劃著船穿過紙莎草叢往水沼深處去。小公主抱膝蹲在他身後,乖乖不語,眉開眼笑,還以為他帶著她去冒險。水波緩而柔,無聲地推著他們前行,船舷兩邊,蓮盞輕浮,偶爾躍過一兩隻蛙,水滴濺起,找不到一朵開好的蓮。
再往前去,鳥叫蟲鳴裏飄出了人聲,梅瑞特衝他“噓”聲,不許他出聲,她輕輕滑入水中,撥開屏障似的莎草叢,好奇張望,他忍不住跟著她偷窺,目光穿過羽扇般花序望去,找到了一路上失蹤的青蓮。
聽見七說:“青蓮的香,聞久了也會醉的……”
她半跪在法老身後,隨手梳撥他的黑發,理出發綹,編起來,打散,編起來,打散,百無聊賴似的手癢,又問:“圖特摩斯,你不喜歡短發嗎?”
“當然喜歡,”法老回答,“涼快又利落,上到神廟時戴假發也方便。”
“那你為什麼要把頭發留長呢?”她撥著他額上的金環問,“是不是為了表明你在她陛下麵前永遠都是孩子?”
法老笑起來,低回的笑聲裏,停留著幾難辨認的無奈。
“要是剃幹淨了,我怕你會認不出我。”他說,“我想至少該留住初見當時的輪廓,你若是要回想,也好有個印象模糊的憑借。”
“那時你是散著頭發的嗎?”她非常意外,摟著他的脖子給他安慰,“圖特摩斯,你不要說得那麼灰心喪氣,等我再仔細想想。我過去的記憶非常混亂,因為有一陣子很想忘記,可越是努力越是忘不掉,後來等我習慣了不在乎了,它反倒又自己慢慢走開了,所以小時候的事,我是盡量不想的,其實我的記性很好的,聖書體都一字不差地記熟了呢!”
“是嗎?”法老微笑道,“我卻覺得,你擁有忘卻的天賦呢……”
她撥開他的頭發湊近去吻他的臉頰,柔聲說道:“你不要失望,不管過去怎樣,此刻我最喜歡你,最相信你,無論你是留長發,削短發,戴上假發,還是像祭司哥哥一樣剃掉眉毛和頭發,”她說著笑出聲來,“我都不會認不出你,你的樣子會一直一直記在我心裏,你高興點沒?”
法老哼了聲,醺醺然的醉意。
浮在紙莎草叢邊的梅瑞特公主聽得無聊了,“王兄!”她拍打著水花揚聲叫道,“我和曼赫普瑞也過來了!”
曼赫普瑞劃近去,將她抱回船上。
“王姐沒一起過來嗎?”法老微微笑道,卻不見得有多麼惱怒,金合歡小船載著他和七,慢悠悠蕩近來,滿船花色映上七的臉,白皙中暈著蓮紅,亦有幾分醉意。
“她說沒有意思,先回去了。”小公主怏怏道,又問,“王兄,你打了幾隻鳥啊?”
“我今天不想打鳥。”
“曼赫普瑞也說他不想打鳥,真沒意思!”小公主嘟著嘴抱怨,七摟了一捧青蓮給她,她別過臉不理,曼赫普瑞忙扔了槳去接,七對他微笑,“曼赫普瑞少爺,”她說,“願主神佑護您一路順風。”
“曼赫普瑞,”法老道,“你帶著梅瑞特先回去,傍晚以前就要出發,早些回去準備啟程吧。”
他答應著,遲遲不願劃走,目送著法老和他的七轉過紙莎草隔扇,往更加僻靜處去了。
小公主摟著他的脖子濕嗒嗒地趴到他背上,學著剛才七的樣子,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在他背心上戳戳點點,他馬上拉她下來,“弄痛你啦?”她怯生生地問,“可是,你背上的傷不是都好了嗎?”
“殿下,你最好別在我的傷口上玩!”他警告她,“舊傷口是很難好透的!碰一下都會痛的要死,不許你再來碰!聽懂了嗎!”
她癟癟嘴像是要哭,他不理她,埋頭劃槳,她瞅了他半晌,撿起他削了一半的木娃娃,摩挲著木頭上糾結的紋路,“曼赫普瑞,”她露出探究的神氣,拖著哭腔問他,“你也看上七啦?”
他擰擰她滴水的發綹,順手往她的發環上別了一枝蓮,“我們回去吧,殿下,”他默認道,“傍晚前我就得離開都城,我們就別耽擱了好嗎?”
“哼!”她不樂意了,“陪著我玩就是耽擱啊!”
要在過去,他早就哄得她笑了,可這會她虎起臉賭氣不理他,他卻正是求之不得。
他就要離開都城,去西岸綠洲學習騎術了,也許會很長時間看不到七,與她朝夕相處的這個泛濫季已經過去,水退後的新泥等著哺育下一年的穀種,他卻仍深陷泥沼中,隻想繼續。
七,等到我騎著馬再回來見你,你會不會就此對我另眼相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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