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三十四章青 蓮

章節字數:5219  更新時間:11-12-21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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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新鮮送來的刀魚籽,攤在院子裏曬過整個晌午,就得趕緊收來醃上,拖遝不得;今年的兩大節慶剛剛過去,閑散月行將謝幕,圖特神廟的祭司們選在今天傍晚舉行祭品返還儀式,將多餘的供奉分發給眾人,她從開年起就扳著指頭在倒數的好事,沒料到臨了會有這騰不出手分不了身的活計摸著門找來添亂,隻好拜托洗熨婦人的兒子也替她在人堆裏占個位,她收拾完魚籽,顧不得收拾自己,裹住一身魚腥匆匆趕去神廟,男孩已在那邊等得不耐煩了。

    “你真磨蹭!”他皺眉埋怨,抽身出來,她替了他的空位擠進去,抱歉道:“對不住,煩你替我等了這大半天,著急了吧?”

    男孩捏住鼻子跳開,“腥死了!”他嚷。

    “呃,”她想這孩子還真是不客氣,“我怕你等急了,忙著趕來,哪有工夫換洗?你別嫌腥,你不是頂愛吃魚籽拌黃瓜嗎?過些天等醃入味了,記得來拿!”

    “我再不吃那玩意了!”男孩撇撇嘴,長大以前故作姿態的不屑,“將來我是要做祭司大人的,邪靈附著的東西我可不碰!”

    “剛學了幾個聖書體就骨頭輕啦?”她笑道,“你不知道忌口也是要講身份的嗎?這個不吃,那個不碰,小心長歪了。還以為自己是天天吃得到牛肉的貴人呢!等你正兒八經上到了神廟裏,再來跟我矯情吧!”

    男孩呆了呆,極想反唇相譏,一時又找不出針鋒相對的厲害話,隻好虎住臉沉默著,權當是回敬。她倒懊悔起來,怪自己刻薄,順著這孩子的興頭胡謅兩句玩笑話又有什麼要緊?這一向總這樣,對人對事都很沒耐性,雖非存心,可拿話噎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圖特摩斯就要從比不羅斯返回了,為何她竟是這般忐忑難安?

    “好吧,”她補救似的對那男孩說,“是我說得過了,對不住,你別不高興,立誌要做祭司,早有忌口的覺悟當然很好,可你知不知道,要想上到神廟裏,不能碰的可不止是魚。洋蔥、芫荽、生菜都沾不得,每天要行無數次淨洗禮,晚上就是冷了,也不能碰羊毛氈子,心裏就算有了喜歡的姑娘,也不敢告訴自己——你真的下定決心了?”

    “我又沒想做奉獻祭司……”男孩小聲嘀咕,他伸著脖子跳了兩下,探了探前邊的動靜,先分到祭品的人捧住葦籃打從他們身邊經過,男孩扭頭去看,掰著指頭算計,口中念念有詞:“椰棗、芝麻、奶糕、熏鵝!“

    他著急起來,一個勁催著前頭的人快跟上,就怕輪到自己時好東西都給分完了。

    “你消停會吧,”她忍不住拉他,“祭司大人們可有分寸,總不會少了你的。”

    “哼!少了換你補給我唄!”男孩扭頭衝著她邪惡地笑,“等那位大人再來時,我就向他討去!”

    她啞然失笑,怕這小鬼更要自作聰明,便沒理會他。

    他見她閉口不言,反而更好奇了,閑極無聊地追著問:“七,那位大人今天又沒來看你啊?”

    “嗯,這些天他都沒來,另有事要忙吧?”

    “都說那位大人就住在東邊將軍大人的莊園裏,七,他真就是從王都來的侍衛官大人嗎?”

    “你聽誰說的?”

    “都這麼說!切!你以為你不說,別人就全都是傻瓜啊!那位大人從王船上跳下來的時候,船上的人都追著叫他‘侍衛官大人’呢!好多人都聽見的,你想瞞誰呢?”

    “那你也不用再來問我啊,既然都已相信了聽來的話。”

    男孩不樂意了,“七你老是這樣!”他抱怨道,“從不給句準話!“

    “我有嗎?”

    “一講到你自己的事,馬上就這樣了!人家是想跟你套近乎才會多問你幾句,你幹嗎老是防著別人?”

    “是我自己的事,別的人聽不聽又有什麼關係?”

    “算了!”男孩幹脆一甩手,浮出厭倦神氣,與她又往前挪了幾步,“所以我娘才說,這麼好看的姑娘偏生戒心這麼重,怪不得沒人敢跟你好呢!”

    “你娘是不是走錯了路?”她朝後望了望,借機岔開道,“說好也要過來的,跟我也就是前後腳,怎麼還不來?要不你去找找?”

    “我才不去,都快輪到了!“

    可也不隻男孩的娘,農莊裏說好要來的婦人們也都一樣人影不見,是不是都改到別家神廟去領祭品了?

    他們各樣食物都分到了一些,祭司大人身前,男孩沒敢放肆,可一轉身就貪心不足起來,嘟嘟囔囔地埋怨母親沒有趕來,害得他隻拿到一人份。

    “該著我欠你的,”她笑著安慰他,“再別哭喪著臉了,我補給你吧,好在是圖特神廟的福祉,分給你些也沒關係,要換了別家神明,我可就勻不出了。”

    “為什麼啊?”男孩張口問,順帶著將她籃子裏的熏鵝勻到了自己手裏。

    “還問還問!”她推他往前,“快走吧!沒準你娘先在別家神廟裏為你多討了牛腿肉呢!”

    “七!我娘要真帶回來牛腿肉,我全拿來給你,你讓侍衛官大人收了我做侍從,好不好?”

    “學了聖書體的祭司大人,還想上戰場啊?”

    “我爹說了,這年頭還是跟著法老掙軍功更有盼頭,進到神廟裏服侍,得熬到哪年哪月啊?我又不喜歡記那些聖書體!”

    “哦,”她笑道,“原來掙軍功倒比學聖書體更容易!你可想錯了,那位大人才不會聽我的話,你就是把牛腿肉都給我也沒有用。”

    “他準會聽你話的!七,他可喜歡你了!”男孩眨巴著眼睛,“教聖書體的時候,他總往你那兒瞧,連那幫傻姑娘都看出來了,七,你存心逗我玩哪!”

    “你快閉嘴吧,”她打發他道,“把東西放下,去找你兄弟過來,反正你一個人拿不了雙份,順帶也讓我歇會。”

    他衝她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依著她的話擱下葦籃,撒腿向農莊跑去,可沒跑幾步,卻又頓住,“七,”他回過頭,奇怪道,“裏頭真靜!”

    她側耳聽,農莊那頭果真是一絲聲響都沒有。

    靜得像是活物都從人間蒸發,空留著屋院在等他們回家。

    “也不能都一起出去了啊,”她疑惑道,“叫叫你家的‘疾風’,看它應不應。”

    “疾風”是男孩弟弟養的狗,他便喊了幾聲,矮牆後邊隨之傳來狗吠。男孩鬆口氣,聞聲跑去,莊院的門虛掩著,他推開門直衝進去,躍到他眼裏的,是一片黑壓壓的背影。

    跪了滿院,一地的卑微。

    男孩駭住。

    “娘——”他呐呐喊。

    院裏回來零星兩聲狗吠,無人敢應。

    卻望見那天天來找七的侍衛官大人,從愈積愈深的暗沉裏急步行來。

    他身後另有一位大人,騎在馬上,隨之踱來。

    “七呢?”

    男孩睜大眼睛仰起臉,像沒聽見侍衛官的急問,隻楞楞地瞪著那騎在馬上的大人。

    那位大人便掃了他一眼。

    雖未開口,宛然在問:

    “她呢?”

    男孩不敢再望,低頭囁嚅道:“七在外頭……我去叫她過來——”

    “行了!”

    侍衛官喝斷他,轉去向那馬上的大人請示。

    隻聽他道:

    “陛下……”

    男孩大驚。

    立時仆倒,他顫栗著把臉貼住大地,竟不知自己莽撞的跪拜禮擋住了兩地之君的前行。

    侍衛官迅速抱起他避到一邊,馬蹄踏過男孩才剛俯臉親吻的塵土。

    一步一步,不急不徐。

    七已轉去了井邊,滿身的魚腥盡招惹蚊蠅,幹脆提了罐水當頭澆下,落個一身清淨。

    伸手揩去眼前水簾,她捋過水淋淋的長辮絞了絞,聽見馬蹄聲近。

    將空水罐扔回井裏,再打了一滿罐水,她傾著身子,慢慢往上提。

    井繩磨著手心的繭,他緩緩走過沙地的步音,一節一節,一聲一聲。

    直到她站在了他的影中。

    她沒有回頭。

    擁抱前的一息猶疑,心上正掠過刀尖,一點點癢,一點點疼,輕微得不足以謂之存在的傷口裏,滲著血。

    便是這擁抱,都是壓抑,都不敢傾盡心力。

    他的臉頰蹭著她滴水的發綹,胸膛貼住她濕冷的背脊,渡來暖意。

    七年前微一踮腳就能與他齊眉相望,而今側過臉去,額角才剛抵在他肩頭。

    “我聞著活像條鹹魚吧?”她笑著問。

    “不,”法老回答,“像朵青蓮。”

    手一鬆,陶罐墜回井中,暮色裏倏然綻出的一瓣瓣蓮,明豔而銳利的花尖。

    他的下巴在她頸窩裏癢癢摩挲著,密密的新生的胡茬。

    不知情的若是見到兩地之君此般邋遢,會以為兩地正服國喪。

    趕路趕得那麼急嗎?

    他握住她手,十指緊扣,他說:“我們回去吧。”

    “好。”她答。

    便輕輕掙了掙,他立刻鬆開手。

    “我得去換身幹淨衣裳,”她說,“你是一個人過來的嗎?”

    “不是。”他答,“都一起跟來了。”

    一起?

    她心裏一咯噔,想問,又覺得還是不問為妙,低頭將濕透了的發辮打散,晾在晚風裏,亂蓬蓬的。

    他替她捧住葦籃,她便去牽他的馬,“‘暴雨’,”她撫撫馬鬃,輕聲招呼,“你也很累了吧?”

    他聽見她問,沒有答她,隻說:“這些都是今年分還的祭品?”

    “是,”她笑道,“可不是都歸我,有一大半要勻給同去的孩子,他家裏人多,就是全都拿去,也不夠分的,偏偏他家今天連該領的份都沒拿全。”

    “是祭司克扣了?”

    “那倒不是……”她輕輕一頓,又朝他笑了笑,“借你的光,侍奉圖特神的祭司大人們得到的祭品遠比別家神廟要多得多,每年分還祭品時從不吝嗇。”

    “是嗎?”法老道,“你就是為了這點福祉等到天黑?”

    淡漠裏似乎有些許輕蔑。

    “我覺得很好了,”她抵觸地回過去,“我還指著這點福祉打牙祭呢,你知道我等它等了多久嗎?”

    他不說話了。

    沉默中隔空遞來的回應,“七年”如鬼魅般飄過。

    話出口時,她想說的不過是從開年盼到今朝的整個泛濫。

    便又是懊悔,怪自己莽撞。

    侍衛官奔過來迎接他倆,“陛下!”他目不斜視地行禮,法老將祭品轉給他,“都給剛才那個男孩吧。”他說。

    她將馬韁交還他,快步跑進院裏,旋即就被剛才男孩的驚駭給附了身。

    法老從身後走上來,“你住的是哪間?”他問。

    她怔怔看著一地跪拜禮,不覺伸手去挽他的手。

    “讓他們起來吧……”

    七年餘波未淨,對他的這一句,已滿是求懇意味。

    他卻不為所動。

    “等我們離開,他們自會站起。”

    法老仍在,未得特許,又有誰敢與兩地之君並肩而立?

    “你把他們嚇到了……”她呐呐說。

    他哼了一聲,“被嚇到的是我!”他冷冷道。

    她不禁朝他望,火光裏他異常堅毅的側臉,令她倍感遙遠。

    宛如站在人間仰望索黛星。

    匆匆往自己住的屋去,暗沉裏不及細看,隻覺一路煌煌火光後邊,都填滿了人。

    他跟著她來,從侍從手裏接過燈盞,在她進去以前,先為她照亮了裏邊。

    快些,快些,她催促自己,就像那失火時驚慌失措的婦人,進去頭一件事便是抽出了藏在莎草席卷裏的他給的短劍,一回身撞見他的注視,想也不想就將劍柄轉手遞去。

    “這個——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他沒有接,墨黑的眼瞳凝視著她,問:“用過嗎?”

    “用過幾回,”她不經意地答,回身翻出要替換的新衣,“平日裏總隨身帶著,今天因為要上神廟,就藏起來了。”

    他將燈盞擱上窗沿,光暈升起,他倆在夜影裏又沉得深了一些。

    “說給我聽,”他道,“都是怎麼用的?”

    “忘記了。”她答,答得神速,“早都過去了呀。”

    他皺眉望住她,當然不信。

    七年裏一回一回的拔劍相向,真能被這個此刻故作忘卻的輕快一句帶過?

    “給你看看我的寶貝吧,”她急忙岔開笑道,“隻求您別見笑啊,陛下!”

    他微微一怔,看著她從牆角的壇壇罐罐後邊摸出她私藏的寶貝,呈在眼前,三塊成色可疑的銅錠。

    “攢了很久嗎?”他問。

    她點點頭,仔細在他臉上找尋嘲弄的形跡。

    原想藉此寒酸逗他一笑,卻意外見著了久違的柔和神情。

    回光返照般的,他十七歲時的恍惚迷離。

    真懷念啊……

    泛濫季暖風裏的吻,仿佛才隔一天而已。

    “攢下來想換什麼?”他問,“把想要的都告訴我,我給你。”

    傻瓜,她想。

    可還是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他的臉龐,吻他的眉心。

    圖特摩斯,你這不食人間煙火的荷露斯神啊!

    攢下來是為了能夠搭船回去找你,因為你總也不來,一年又一年地等過去,永遠都等不來。

    眼裏蒙上淚來,仍是眨也不敢眨地望住這暌違七年的愛戀,笑臉重疊了笑臉,對影般幻滅。

    他覺得了,俯近來想攬住她,她卻飛快地抽身,避開了。

    “再沒別的值得帶走了,”她說,“你到門外等我一會好不好?我換身衣服就好。”

    他依言走出去,擦身而過時,她別開臉,偏望著屋外那片人影憧憧的靜寂。

    將他關在門外,轉身攀上窗沿吹熄燈火,快點!快點!眼前糊滿了淚,手卻抖得厲害,使不上力,簇新的亞麻布倒像是在跟她擰著勁,反複地係胸前的衣結,結不住,快點!快點!不停地催促自己,外邊那麼多人還跪著呢!陛下正等著她呢!

    止不住地想起他在火光裏的側臉,那冷冷的儼然,七年來即使在夢魘裏也不曾想見的,屬於兩地之君的威儀!

    這該死的!該死的七年!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拚命壓抑著迸出的嗚咽聲,回入耳中,像是屋裏有隻小狗正嗚魯魯地不高興。

    隻想,不要被他聽見……不要被他聽見……

    卻是驀地周身一暖,不及抹淚,濕粘粘的臉蛋已貼在了他心上。

    他還是聽見了。

    “傻瓜!”她說。

    如瀕死般極力攀住他的頸項,伏在他肩上,哭到不能自已。

    他摩挲著她不住顫抖的背心,哄勸似的,撫慰似的,等著她的哭泣慢慢低去。

    “阿洛,”他在她耳邊說,“一起乘船回去吧……”

    “回哪裏去?”

    “回底比斯去。”

    “我可以回去了嗎?”

    “嗯……可以了……好些年以前就可以了……”

    “回去……我又能幫你做什麼呢?”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隨你心意。”

    她在他懷中笑起來,曾經信之不疑的話,而今知道那全是不可能實現的天真。

    瑪阿特秩序下,又有誰能隨心所欲?

    她微仰起臉,去吻他生著胡茬的下巴,剃得短短的鬢角,柔軟的嘴唇吮著他的,一遍又一遍的輕吻;他還在她的心裏,她依舊是他的恩典,他仍會娶她,為她戴上雙羽冠,為她的名字圈上禦名框,在至乘之地裏為她建起殿堂,一起在四十歲的時候子孫滿堂。

    是啊,誓言沒有變。

    但是彼此變了。

    再也無顏回望的光語,再也說不出口的童言,再也不是當年許下誓約的兩人。

    他在黑暗裏沉沉歎息,撥過她的長發溫柔地吻她的頸項,給她披好衣裳。

    “該走了……”他啞聲說,“阿洛,我們先回去吧……”

    回去,等著迎候他倆的底比斯城,早已是另一個人間的王都,回到這一切如新的起點,重新開始的棋局。

    才明白他說的每一個回去,都是法老逾越時光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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