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20 更新時間:12-01-03 13:33
“七小姐?”
小侍女柔柔涼涼的叫喚入到耳中,思緒裏隨之飄過燠熱午後的庭中綠蔭,說不出的愜意,她眯縫著雙眼衝女孩笑,翻身蜷起,望見簾櫳外西斜的日光,一下驚醒,問:“幾時了?”
“快要落日了,”小侍女應道,“宮裏的姐姐們都結伴往將軍大人府上去了,剛才陛下還來看望過呢,吩咐說不許驚動,所以姐姐們出宮時候也沒敢吵擾到您,單留下我守在這兒伺候。陛下已前往北宮去探望那一位陛下了,七小姐,睡了這半天,您餓不餓?奴婢去端些點心來,您吃兩口再睡吧?”
“單留你一個在這兒?隻陪著我不嫌氣悶嗎?”她含笑問,女孩忙不迭搖頭,辮梢結的護符好一陣晃蕩,可緊緊抿住的小嘴還是流露出了失落。孩子終究是孩子,如果突然遇見一個知進退無欲求的,反而要害怕那太過失真的乖巧裏頭,是否另有一重心機深重的逢迎與奉承呢?
她起身沐浴,吃過些點心,坐在鏡前將長發編結盤起,小侍女走來問:“七小姐,要上眼線嗎?”
“夜黑,不用描眼線了,也用不著上胭脂,就給我畫眉毛吧,描成又粗又黑的男孩樣,好襯著我戴的頭巾。”
女孩撲扇眼睫,不很明白她的吩咐,猶猶豫豫應下,小心抬手為她抹了兩筆,怯怯問:“這樣行嗎?七小姐?”
她綰上頭巾,對鏡照照,又在鏡裏衝小侍女挑挑眉毛,“像不像位少爺?”她問。
女孩給她弄糊塗了,愣愣瞅了她片刻,不敢說不像,不能說像,苦著臉答:“聲音好甜。”
“那我不說話就是了。”她笑道,纏緊了胸衣,換上早前備下的長袍,戴起琺琅織金環領,攔腰係過綠鬆石佩帶,插上短劍,前臂束上紅玉髓嵌金腕箍,再密密打上皮綁腿,對鏡一望,生生是檉柳田莊多出的七子,一身戎裝,偏是祭禮時候打扮,又問小侍女:“這樣像不像?”
小侍女細細打量一回,才說:“是不像七小姐了,可也不像是哪家少爺,活脫是位隨軍侍奉的祭司大人呢!”
“這個借口好,”她笑嘻嘻道,“要是誰問得急了,我就用祭司音背一段咒詞唬過去。你也快去換身齊整衣裳,跟我一塊去玩吧。”
小侍女這才明白過來,喜得顧不上謝,扭頭樂顛顛跑出去,眨眼又急急奔回來,補了個告退禮,才放心歡喜地一路跳躍著跑去更衣了。等女孩換好衣裳過來,她給女孩梳整發辮,描畫眉眼,點上胭脂,“好漂亮!”她讚道,“有你在身邊,旁的人都隻顧看著你了,便不會發現我是女扮男裝。”
女孩露齒一笑,紅雲浮上雙頰,如花蕾將開,嬌羞欲滴,等她再長幾年,眼前這位乖甜美人是會長成她的心腹?還是變成另一重威脅?
她眼前綿延不絕的荒年,那寵兒怎看得見?
從侍婢們才走的邊門出了王宮,走過街巷,沿途各色貨攤羅列道旁,望去隻見滿目琳琅,種種新鮮,可惜不得閑,隻好低頭垂眼,各自警覺,匆匆穿過人群,折轉幾回後走到一麵高牆下,長長一排箭支似的棕櫚葉彎過牆頭,頗像是道警戒。
“這該是將軍大人家的東牆了,”小侍女抬起臉龐,敬畏地仰望,“聽說這牆上糊的灰泥裏頭添了雪鬆木聖油,不單是邪靈不敢靠近,心懷惡意的小賊們要想翻過去偷些金銀,也準得把腿摔折了!”
女孩說著用力吸吸鼻子,盼能嗅見傳聞中的聖油香,她不覺笑,也跟著深吸口氣,登時便讓濃鬱的脂膏芳香膩得直犯惡心,連忙用頭巾兩角遮住口鼻,先前嫌氣悶,這會倒是替她擋了擋彌漫周遭的葷香。
繞過東牆,便見將軍府邸正門外抬轎雲集,人聲熙攘,完全是宮中盛宴的氣派。她倆擠到門前,小侍女朝接應的管事亮過宮中銘牌,“同前一撥的姐姐是一塊的,出來得晚,這才剛到。”女孩字句分明地對那管事道,又朝她隨手一指,“這位與我一塊過來,也是貴客,千萬不許怠慢!”
管事原已應接不暇,索性連那銘牌都沒細看,就信了小侍女的話,“進門請走左手遊廊,先見過我家夫人,再到女賓庭院稍事休息,至於這位,”他懶懶掃她一眼,“進門右轉,到廳中候見將軍大人,另有酒肴伺候貴客。”
便謝過他,轉身時聽見管事在身後嘀咕:“後宮裏用的小侍衛怎麼嫩得跟個丫頭似的?”,兩人不由得相視竊笑,趕緊走遠些,生怕管事追來細看究竟。混在人群中走過直銜正門的棕櫚夾道,盡頭是中庭花園,東西各環有一道美不勝收的遊廊,疊層牛頭簷口,雙排圓身木柱,柱身頎長如花枝,內列枝頭上尚還含苞攏住的朵朵蓮蕾,卻在外列枝頭上雕作欣然綻開的蓮瓣,蓮瓣下邊係著青青流蘇,靈動俊俏;遊廊入口各有一尊藍釉青蓮小圓桌,桌上鋪滿白蓮,蓮盞上擱住一尾紅彤彤的魚——從前祭司哥哥說起過,尼羅河中有一種魚,如太陽般通體赤紅,繁衍時會將卵含在口中孵化,若將它與蓮花擺放在一起,就象征著心性的淨化與重生——而青蓮桌邊卻又站著一座貝斯特女神的玄武岩立像,那一張神情肅然的貓臉,襯著鮮魚,有些滑稽。
她不覺莞爾,心想,果真是到了曼赫普瑞少爺的家。
如那位管事所言,女賓都轉往西廊,走去自有仆從迎來獻花,隨行招待伺候,但小侍女不肯與她分開,“將軍家的夫人可不敢唬,”女孩攥住她的衣角小聲嘟囔,“那邊先到的姐姐們準要認出我來,準得扒皮掀骨地盤問我,大人,我非得跟著您不可!”
她隻好將小女孩攏在身畔,低著臉走上東邊遊廊,廊道地上繪滿獵殺河馬的圖案,素色勾描,不上雜彩,法老若看見,一定也會喜歡;一徑往前,遊廊兩側繁花如錦,竟未能從中尋出一條岔道,便這般身不由己地直走進了男人們消遣的廳堂,踏入時揚眼一望,正撞見幾個半大小子攔腰抱住一名樂女胡鬧,她馬上捂住小侍女的眼,慌忙轉身,差點又撞上緊跟在他倆身後的婢女。
“哎呀,”那姑娘輕喚一聲,退開一步,穩了穩手上端著的酒,“既進去了,還能忍下心掉頭出來的大人,真真頭一遭碰見!”她嬌聲嗔道,衝她倆上下一打量,妙目流轉,又垂眉朝小侍女笑,問:“你是走岔了?還是舍不得離開你家少爺呀?”
小侍女不接她的問話,抬起臉撅著嘴質問:“要到哪兒才能瞧見玩雜耍的矮人呢?怎麼走來走去盡隻見著烏泱烏泱的人呢?”
“不急不急,這會日頭還沒完全下去呢,等到裏裏外外都上了燈,我自會過來,親手牽住你家怕羞的小少爺,到園子裏玩去,”姑娘含笑答,話是對小侍女說的,一雙眼卻是衝著她斜斜一眺,輕輕一眨,“到那時不止有熱鬧看,玩耍的花樣可多著呢!少爺且先留在這邊喝口酒,歇一歇,待會奴婢過來找您,好麼?”
這姑娘一邊問著,一邊笑盈盈地挨近,那一對水淋淋的黑瞳,直教人想起鬧春的小母貓,送上酒來,先在杯沿淺抿一口,這才奉到她眼前。她窘紅了臉,進退兩難,小侍女忙搶下酒杯,解圍道:“行啦,我家大人我會服侍!”
“這般能耐,怎不連奶娘也一起跟來?”那婢女格格笑道,“唉,瞧眉眼生得好雋秀,又文雅又貴氣,也是好出挑的一位,可試試竟是這般不中用!果然夫人說得不錯,我家少爺,兩地獨他一個!”
小侍女“呸”過一聲,才又想起她家少爺是誰,跺著腳好一陣懊惱,那侍酒姑娘早一扭身走開了。她從女孩手裏取過染著胭脂的酒杯,隨手擱下,輕聲說道:“這邊真呆不得,烏煙瘴氣的,我們先到人少些的角落裏去透口氣,等他們上了燈,再湊熱鬧去。”
兩人出了廳堂,走了一截回頭路,迎麵看見一隊琴師急步過來,領頭的姑娘懷抱著四邊鼓,口中隻道:“……先得了這家的厚賞,可不能把主人家交代的正事耽誤了,你們盡是磨蹭!”跟在後邊的三個姑娘,均是一樣裝扮,假發上佩著金穗發圈,額心綴著一枝未開的蓮,其中一個手持長笛,一個捧著七弦琴,剩下那個兩手空空,另有兩名仆從替她抬住一架漆金隼首烏木豎琴,緊隨在側,豎琴師自己卻隻顧低頭撥弄左腕上套著的雛菊嵌玉銀鐲,宛然便是王都一等琴師的矜持。
她心念一動,拉著小侍女尾隨琴師們走下遊廊,穿過花徑,一座高牆堵在小路盡頭,整麵牆上都裝飾著沼地圍獵圖景,景中獵物仍是河馬,就在蔥蘢莎草與戴勝鳥浮雕的近旁,一扇側門半掩在暮色中,抱鼓的姑娘推開門,走在最後邊的豎琴師偏在此刻回頭一瞥,望見她倆,似要發問,而眼波往她肩頸腰間一過,又忍回去,卻輕輕與同伴笑語:“招來貴人了呢……”
一時停步,次第側目,小侍女昂起臉瞪回去,不服道:“怎樣?”
“我們來得遲了,怕給夫人瞧見了怪罪,你們又在躲什麼呢?”豎琴師戲謔般笑道,“女賓庭院和饗宴園才隔一道門而已,兩個俏生生的娃娃,何必要跟住我們繞遠路?”
“知道遲了還要惹事!”領頭的姑娘低聲斥道,“又不相幹,理他作甚?”
豎琴師含笑應了聲“是”,婀娜回轉,碎步跟去,果然不再理會她倆。
出側門後左轉,沿著石灰岩鋪就的車道前行,兩旁院牆門扉緊閉,一扇一扇不知都通向哪裏;末端立著一道石門,門楣是五彩琺琅配赤金拱條,稍顯了顯將軍家的堂皇本色,卻依舊是謙卑恭順的明豔。門前侍立的仆婦迎來笑道:“可盼來了呢!我家夫人都打發人來問過好幾回了,怎料幾位竟是耽擱在了老爺們那兒!”一邊取笑,一邊開門,琴師們也不分辯,魚貫而入,末了守門的仆婦拿手一攔,笑道:“這兩位也是隨在一起的?恕奴婢眼拙,瞧著不像呢!”
小侍女正要亮出銘牌,卻又是方才那位豎琴師,翩然回轉身來,笑道:“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少爺,就這麼一路跟了來,穿這等精致衣料竟是不透一點顏色,怕是養在深閨裏的小姐都不能有這般白淨呢!我瞧這位少爺好生纖弱,恐怕捱不住那頭廳裏的青蓮酒,你們就行個方便——”
領頭的姑娘這時在前邊輕叱了一聲,豎琴師笑著忙又追去,也不把話說幹淨了,剩下門邊那幾位仆婦卻給說得沒了主意,呆呆相覷,兀自急道:“琴師們都到了,要緊的是先得去向夫人言語一聲!”邊說邊一溜煙地全都從側道跑了去,隻當從沒看見過那剩在門外的兩人。
她與小侍女對望一眼,都覺好笑,一同踏進去,掩映門後的森森樹蔭撲至眼前,望見視線盡處水色泛起,於是逐水而去,直至一泓波光鋪陳腳邊,池上未有浮蓮,池底覆著的白沙折出異樣的明亮,正自目不暇給,忽聽耳畔琴弦撥動,聞聲而望,西南角上涼亭中亮起燈火,琴師們的曼妙身姿浮出暮色,方才記起她們是從墓室牆上化身而出的剪影,一小片落滿饗宴浮光的餘燼。
小侍女扯扯她衣袖,指指對岸道:“看呀,大人。”
對岸的西牆以樹為籬,一叢叢密植的金合歡正當花期,絨花羽葉後微光閃現,她倆繞池探去,西北角樹叢中隱著一條碎陶小徑,走過幾步,視界豁然舒展,西岸的廣闊田野忽然就在前方,尼羅河上漁舟早已收網,藍瑩瑩的夜色染過夜航船上張著的白帆,帆裏兜住初起的涼風,悠悠往南,而河流向北,逆著風淌過臨水露台,兩尊巨大的隼首獅身像蹲守在露台兩側,數盞莎草風燈沿階分立,火光散漫,階邊流水粼粼,腳下踩著的釉陶碎片便如火山玻璃一般閃出光澤。
小侍女早鬆開了緊攥住她衣角的手,“啪嗒啪嗒”沿階跑下,忽又停住,伏身坐倒,半睡在寬敞台階上,“大人,”女孩軟軟歎出口氣,“把臉貼在上邊,又潤,又涼。”
這時節新播剛起,泛濫初退,這片雪花石膏砌成的長階與露台才被數月洪泛浸泡漬染,竟是勻淨皎潔,如滿月明光沉澱,瑩潤通透,又似美玉膏脂凝結,縫隙邊角處不落半點泥苔,莫非是新砌?
又是誰想出的主意,用金合歡樹籬遮蔽了整片西岸風景?
“你聽,”她對女孩說,“琴師們調好了弦,開始彈奏曲子了。”
隔著樹籬飄來的樂曲,零零碎碎,小侍女側耳聽了聽,“太鬧啦,”她不喜道,“那麼密那麼重的鼓點,倒像是要催著人去打仗的。”
“原就是配舞的曲子,單聽沒意思,得跟著它跳,才能嚐到滋味。”她拽起女孩笑道,許久未跳過的舞步,在足尖蠢蠢欲動,索性踩著鼓點,弓身勾手,忽而前撲,忽而回身卻步,亦進亦退,後起的弦樂淌過長階,她伴著它舞了一圈,頭巾飄起,衣袂微揚,小侍女看得格格直笑,也張牙舞爪地躍來,纏住她在台階上旋轉,轉得她眼冒金星,一時跌坐,女孩順勢滾到她懷裏,勾著小手一伸一縮地嗬她癢癢,她笑著忙不迭地躲,蹬蹬蹬奔下階梯,背靠住獅身像底座稍喘了口氣,小侍女嘻嘻哈哈地追來,一仰眼望見了高高在上的隼首荷露斯,登時收斂,懼怕神氣浮上眉眼,她便將女孩拉到身前,解開她已散亂的發辮,重新結起。
“這會上邊也該熱鬧起來了,”她說,“去找點東西吃吧,你一定餓了。我想坐在這邊吹著風歇一歇,等到庫什姑娘開始跳舞了,你再來叫我,好嗎?”
小侍女應下,跑出幾步,回頭央道:“大人,您可千萬別挪地方呀!一會奴婢就給您送石榴酒過來,要是找不見您——”
“知道了。”她柔聲剪去女孩的擔憂,含笑目送她跑上階梯,而後攀上石像底座,坐在獅身像直立的前腿中間,晚風一縷一縷吹拂,階邊水波輕卷,一波一波漫湧,湧過淺階,翻撲到荷露斯神腳下,崩碎一地浪花,淅淅瀝瀝的消逝聲。
天黑透了。
路過耳邊的零碎曲調漸漸掩不住人聲的嘈雜,夜宴已開,這般熱鬧,比宮宴更奢靡更自在,無怪人人趨之若鶩,男賓廳堂裏有不知羞的婢女裸身侍酒,女賓庭院裏討人喜歡的花樣也一定不會少——沒關係,明天就能從侍女們那裏聽說,隻怕要聽得耳朵生繭,過二十年仍會在宮廊閑坐時偶然聽見。
“侍衛官大人!下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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