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45 更新時間:12-07-05 13:30
法老夜半離城,轉身舍棄了將軍夫人許諾的明天,連夜登船前往孟菲斯城,並不曾驚動了熟睡的人們。晨間母親遣了侍女來喚他,曼赫普瑞方才聞知此事。
他匆匆隨那侍女過去,母親正獨自一人在妝台前,挺腰坐得筆直,低頭用夾剪將順直的假發一截一截仔細夾曲。聽見他來,她在鏡裏瞥他一眼,問:“昨天挨你父親打了?”
“您聽著覺得解氣嗎?”他笑了笑答,“不巧他剛起手就給七撞見,說不準到底誰把誰給嚇著了,天亮七來問安時,將軍大人臉色有變麼?”
母親哼了聲,道:“將軍大人天沒亮就啟程返回王都了。隨同禦駕跟來北地的步兵團交由將領們領著徒步北返,小法老自己帶了些人去了孟菲斯。”
“將軍大人既北返了——”
“知道,知道,”她厭倦地截斷他道,“早猜到我們手巧的小將軍夫人也要回蓮莊去了,難得回到籠裏的鳥又要飛遠了,你沒見我又把發套找出來收拾了嗎?”
“您何必親自動手?”他笑著岔開道,“這種細活交給下人們也能弄得很好。”
“他們可沒那心思,總也教不會。想夾出別致些的花樣,還得自己來弄。”她往假發夾成型的部分薄薄刷了一層調好的樹脂,“有時候真想挑幾個手巧些的姑娘跟去蓮莊,讓她們學會了小將軍夫人的梳頭手藝再回來——她今天戴著的發圈你是從哪家作坊找來的?那上麵鑲的是什麼石頭?活脫是從青蓮花瓣上新鮮摘來的顏色,瞧著可真是雅致。又穿件鵝黃鵝黃的衣裳,從門外走進來的時候,真要當她是生生開在眼前的一枝花呢。”
“您可真有眼光。”
他笑著敷衍了句,避而不答,母親在鏡裏斜睨著他,泛起譏諷的笑。
“城裏的夫人們每回見著她都對她的穿戴嘖嘖羨慕,我們家的小將軍夫人卻總是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以為人家戲弄她。她們越是稱讚,她就越是局促,也不知她是真不在乎這些,還是壓根就不識貨?”
“她分不出貴賤。”他微微笑道,“早前一直住在村裏,沒怎麼看見過貴重玩意,也就談不上什麼見識,後來住到宮裏,荷露斯神以庫什金砂鋪地迎她回去,她一時又見得太多,雪花石膏都要當成是牛油脂蠟,也就不怎麼在乎了。”
母親瞥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她戴上半幹的假發試了試,又對鏡裏的自己搖頭,不甚滿意。
“聽說昨天你在禦前很出風頭嗬,”她轉而又道,“隻是沒心眼的監督官大人可就倒了黴,說了些小法老不愛聽的話,回頭就給發配去了東邊沙漠戍守銅礦。”
“這勉強也可算是升遷了,總比在這城裏處處矮人一頭自在些。”
“聽聽你這話說的,簡直跟小法老騙人的安撫話一模一樣,”母親輕笑道,“那位大人雖是聽候南邊吩咐的,又低過將軍大人幾級,可你父親一年裏難得回來住幾天,你又是個不理事的,人家在這北地以北好歹也是個一等一的貴人。西奈那邊多苦啊,撈不著過手油水還得對付貝都因人,勞心費力地,哪及得上這城裏愜意舒服?哎,小法老自得了兒子反倒不近人情了,稍聽著些拂逆之詞就把人整得有苦難言,往後誰還敢在禦前開口勸誡?依著我看呀,將軍家小心自保的家風也就快要變成禦前人人謹記的箴言了。”
“那位大人壓根沒勸在點上,”他笑著道,“也活該他倒黴,長住北地卻連周遭動向都不明,給不出陛下想要的回答,居然還想以泛泛之談糊弄荷露斯堅不可摧的決心——”
“哦,倒是你這不理事的閑人樣樣都清了?”母親在鏡裏微笑反問,“小法老打算召你回去麼?”
“沒見有詔令發下,應該是沒這打算。”
“昨天小法老特意把你叫到一邊說體己話,連累我們將軍大人都跟著激動了一宿,以為隻要讓你跟著小法老去迦南混一趟,轉眼就能掙回個將軍。何苦呢?前些年你南來北往地跟著小法老奔忙,差點把命丟在庫什,到頭來也不過受人一聲‘侍衛官大人’。底比斯王家向來如此,真金白銀的賞賜送起來眼都不眨一下,不費分毫的頭銜封號卻給的吝嗇無比。哼,真正的勇士有誰會稀罕那些金銀?除非這次小法老先親口許你個將軍,不然你犯不著千辛萬苦地跑去替他賣命!”
“我不缺金銀也沒想過要做將軍,”他笑道,“哪天要能得個禦酒封印官的虛銜,我也就滿足了。”
“知道你不想做將軍,這整片北地要是還有人不知道這個,我倒要覺得奇怪呢。”母親微微笑道,她挪開假發站起身來,輕快踱到敞窗邊,望著窗外風景卻問,“可你就真的不想讓她名副其實地受人一聲‘將軍夫人’麼?”
他默默走到母親身旁,看見七在窗下花園裏,一群貴人家的小孩圍繞著她嬉鬧,侍女捧著墨盤侍立在她身邊,她手執筆刷,將一闋一闋的保護咒寫在細小紙卷上,再將紙卷束好,一個一個係在那些孩子佩戴的頸飾上,他似乎能聽見她輕柔的語聲,一聲一聲極真摯極虔誠地在念:
拉神守護著你的頭顱;
雙蛇保護著你的雙耳;
你的手臂已得到隼之翼的庇護……
“萬一我戰死,她怎麼辦?”
“我將視她如親女。”
他低頭笑了,“真到那時可由不得您,母親大人,甚至都由不得她。”他微笑道,“那是惟有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才能定下的結局。”
母親看過他一眼,“你是神的寵兒,曼赫普瑞,”她仿佛安慰般信誓旦旦道,“能在這厄運纏身的末世遺族中長成就已是明證,神予你的福祉遠勝於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你必將平安歸來!”
“這倒是真的。”
他笑著讚同,這時下麵花園裏的那些孩子發現了立在窗邊的母子,紛紛叫嚷著行起禮來,七也仰起眼望,望見他時,她淺淺笑,夜半哭過的雙眼還有點腫,雖是歡顏,卻較往常更惹人憐愛,看得母親不禁連著又歎了一聲。
“都到這歲數了,經曆過世故,也過了好些年的苦日子,她怎麼笑起來還能跟個小姑娘似的?”她詫異道,“莫非還是她從不曾生養的緣故?”
他沒接話,朝他的七微笑,想到今年的責罰已然完結,連父親大人都跟著走遠,他笑得更歡暢了,直想跳下窗去帶著她飛回那不問世事的蓮莊。她望見他笑,忽然羞怯起來,紅著臉忙忙移開視線,果然是女孩情狀。他目送她轉身走開,那幫小鬼追著她去,簇擁著她,將她匆促走動中的身形襯得分外窈窕,他想起許多年前的某個下午,他也曾注視著她的背影跟著她走,剛從娼館裏跑出來就急著向她剖明心意,像溺水的人胡亂抱住的浮木,滿心以為那是最好的時機:必須在那時讓她知道,必須在那時乞求她給予回報,不然他真會回頭找去,從此放縱不羈,沉淪至底……
眼前突然躍出一張麵孔——他的臉——正朝鏡麵這端的自己微笑。
從遙遠過往回湧而至的衝動與挫敗,倒映著此時此境靜於窗邊低回不已的微笑;隻消揮一揮手就會驚碎了的易逝流年,對應著彼此一日一日空等而過的華年。
他回過神,鏡裏的自己立時露出悻悻之色,他皺眉推開母親舉到他麵前的手鏡,無奈等著聆聽母親的嘲笑。
“你真該瞧瞧自己丟臉時候是什麼模樣!”母親輕笑,“就這麼喜歡她啊?可真是長不大的孩子脾氣!從小法老手心裏搶來的果子特別甜麼?”
她將前因不著後果的話疊在一塊擲來問他,他一時倒難以置答,頓了頓方才笑道:“您既知道我有多喜歡她,那其他的也不用我多說了吧?”
“是啊,”母親淡淡應道,“早知道我那條金珠鏈子是扔在水裏了,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哪還敢委屈了人家養的好閨女?想是她昨晚上又衝你掉了眼淚念了咒,唬得你一開口就是回絕——也不知她是怎麼跟你哭訴的!我昨天跟她說的好好的,原就顧念著不能委屈了她,隻勸她給你找個妾,要是將來處得不好,等妾室生完孩子她盡可以把那妾趕出蓮莊,便是送到這裏由我來養也行啊,隻要能誕下子嗣——”
“‘北地以北的遺族百多年來將別的福祉都享盡了,以致最終受了無嗣的罰。’這不是南北兩地早都知道了的秘密嗎?”他截斷母親的話不耐道,“要是您還不肯相信,為什麼不想想早年我貪玩的時候,那些與我玩耍的姑娘,有誰曾帶著孩子來認過爹嗎?”
母親聞言,登時一臉哭笑不得的無奈,恐怕這真正令他憂心的因由她反倒聽成是孩子話,最後仍是會順著她自己的心意怪到七身上。
“那些女人——”她說時厭惡地皺眉,像是髒了口,“她們的出身不是奴隸就是賤民,便是有了私生子,也是隨著母親的血,那樣一群東西——又怎配稱作是將軍家的子嗣?”她連連搖頭,忙不迭將一連串汙染血統的不快聯想甩出想象,“曼赫普瑞,再娶一個與你般配的,正正經經的好姑娘,那樣的姑娘才能——”
“七就是正正經經的好姑娘,”他煩不勝煩,“隻不過她原本是我高攀不上的好姑娘,為娶到她我已心甘情願折去了後幾世的福祉——”
“哦,你住嘴!”母親終於厲聲斥道,“你明知道她嫁給你隻因她無力承受荷露斯神許她的雙羽!那曾為怯懦而背棄了荷露斯的姑娘,怎知有天她不會再為了她不知所謂的任性將你背棄?!到那天你怎麼辦?曼赫普瑞?我那麼好的兒子,可知這世上視她如珍寶的並不隻你一個?”
他一怔,倒又笑了。
“您不是一直堅持,陛下年年過來僅是為了用北地以北的糧倉付清他的軍餉嗎?怎麼突然變了?”
母親不語,隻是端詳著他,眼中深有憂色。
“真是被昨晚的事給嚇著了嗎?”
他滿不在乎般笑著又問。
“還笑得出來?”她擰了擰他僵滯的笑臉,“那一此刻我沒厥倒在門前真是萬幸!見著他守在門前不說不動的模樣,若那門裏睡著的是別人家的妻,我倒是會笑著等著看戲,可他盼著見的分明是我僅有的孩子一年一年辛苦等來的姑娘啊!我可算明白北宮裏的那位陛下為什麼總不肯讓這姑娘進後宮了,她真要入了閨苑,那小法老的後宮裏還能有其他姑娘的容身之處麼?後宮中事幾時能與朝堂政事分離?一端少了份量,另一端定要失衡,那可不就天下大亂了麼?”
母親輕喘口氣,返身走到門邊,推開門喚了聲外邊守候的侍女,“去請小將軍夫人來。”她道。
聽見母親如此吩咐,他想要退去,她卻又回身攔在他麵前。
“她是從天而降的一枚異子,本就不該落在南北兩地的棋局,”母親凝視著他低聲說道,“如今想來,她會跟著你躲去蓮莊也是情理之中了。小法老永恒不變神明般的愛戀何其沉重!不在一時一地的擁有與付出,卻是要延續到永生裏去的索取與背負。如果這是她注定逃不開的福祉,曼赫普瑞,我唯一僅有的孩子,你可千萬記得要給自己留條退路啊!”
“我也想啊,母親大人,”他微笑道,“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事,也就隻能想想而已。”
“願她不會將你辜負,曼赫普瑞,”母親歎道,“帶她回蓮莊去吧,守著你那麼喜歡的七好好過下去吧。不多久荷露斯神就要發兵遠征,到那時他必會征召你隨侍禦前——你不在,自有我替你顧著你的七,不必掛念,安心去吧。”
走出門時七已等在廊上,“用不著進去,”他對她說,“母親叫你來是要我帶你回蓮莊去。”
她微微一怔,旋即綻出如蒙大赦般笑靨,直如明豔夏花生生開在他的眼前。
“就這麼高興啊?”他取笑道,“看你隔不了兩天就寫滿一卷紙送過來,我還以為你和母親有說不完的話呢。”
“口是心非!”她笑吟吟地推他一下,“你明知道那些信全是我在自說自話而已,母親會不會拆開來看我都不知道呢。”
“不是給過一次回信嗎?”
“就一行字!”她仿佛不滿道,“‘身體若有異樣,速派人告知,我會遣醫官送去藥劑。’肯定是被我煩得沒辦法了才隻好回了這麼一句,暗示我別的廢話都用不著寫下,母親想知道的隻是我有沒有懷上將軍家的子嗣。”
“這你就冤枉她了,”他笑道,“其實她很盼著讀你送去的信,雖然她嘴上不說——”他飛快按住她微啟的唇,不許她出言反駁,“——雖然她嘴上不說。她一向是最耐不住寂寞的人,頂愛隨心所欲四處遊玩,從前一過完開年她就要去布司瑞斯城過節慶,可自從我們住到蓮莊,自從你開始給她去信,你想想,她離開過阿瓦瑞斯城嗎?”
一番話說得她低頭不語,珊瑚色嬌豔的唇邊笑意繾綣,看得他心搖神馳,情不自禁俯去吻她的眉心,她輕輕一顫,不自覺閃開半步,似如含羞帶怯,又恍惚幾許困擾,像是不願被他驚動了久遠前荷露斯神曾銘刻在她眉間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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