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15 更新時間:12-10-03 18:00
幾處深閨望月倚欄,搖落春光無數?
江南軟雨春花浸軟的媚嗓,咿咿呀呀深情地唱著柳笙瀾新作的《長相思》。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千百年來,多少文人歌詠過江南的麗色,但唯隻柳笙瀾道盡了江南的歌賦風流,書遍了金陵的彤煌繁華。
無怪乎人稱第一才子,新詞寫成,家家爭唱。
自那婉柔的聲線中,楊燁似乎又看到了那一襲煙雨滿身的皓齒粉唇,畫眉深淺。
桃妖迷眼,金娘舞風鶯歌枝梢的如畫美景中,朦朧清淡的天水碧一把聲線如春風,清越若澗泉,踟躇盤旋,淺弋徘徊,竟教自己忽覺空淡原乏飾,相思難訴自雪藏。
在認識那山水碧色之前,楊燁對於傳漫江南的明顯綺麗柔靡不脫“花間”習氣的詞風頗感不滿,當時尚在琉球,因著中原尤其是江南來的老師閑暇時常說予他聽那些中原發生的一切,其間頗常提起這位常寫富麗堂皇宮廷生活和風花雪月男女情事的中原第一才子。
他十分不解也很不屑,男子漢大丈夫當誌在四方,怎麼可以成天卿卿我我兒女情長?
如今,那些曾在他看來萬分嗤之以鼻的悱惻之詞靡靡之音,卻讓他每在寂靜時分無人之處,思漫滄海想斷天涯。
一襲天水夜雨染就驚鴻影,人如畫中來,畫自人中出,一生絕美的夢境。
仰望寰宇廣袤,月痕猶照無寐,楊燁陷入不自覺的沉思。
楊炎隻當楊燁的不正麵回答便是默允這筆交易,精亮的鳳眸閃著無比興奮而噬血的光,“條件便是殺了他的皇叔和他的六弟。”
回過神來的楊燁聞之胸口一陣冰冷,盡管已經猜到了這樣的結果。
白日嬌豔晴光之下,通透空靈的夜雨染成的天水碧影,如斯夢幻而美好,笑似溪水泠泠,行如行雲流水……那是清華與媚惑在意想不到的時刻自然流露,待要追尋,已如風過斂翅,飄然無蹤,僅餘一貫出塵絕世的淡靜。
如若如此秀美如畫的絕世碧影真的杳然清淡消散隱去,那麼這天地間便少了諸多樂妙風景,這該會是多麼的遺憾。
驟地氣促難受,他相當厭惡“遺憾”二字,大丈夫生於天地間哪可以優柔寡斷如婦人一般。
然而這一遭,滿心滿眼皆是那清淺淡薄的天水成碧,他對他莫名不忍,莫名猶豫,就是下不了決心。
何況他本也想私下找安定公商談借兵之事,怎好殺他?
真不明白周國皇太子柳宏翼怎麼連這樣明顯與世無爭的碧影都不肯放過。
還有一事疑竇的是,柳宏翼如何得知他們兄弟的行蹤,又如何認為他們會幫他成事?
清淺的夜雨天水染成的碧色,幽淡芳雅的靜香,絕世的朱砂……柳笙瀾輕輕側首的一個半麵,便讓他忘返流連。
如若可能,他情願予那夜雨滿身之人傾城之溫柔,戀他一世之流離。
根本滿心滿念不想讓這抹清淺淡薄的精碧青魂真正化為江南煙雨,永久消散於天地間,隻想著借兵,除了借兵,還是借兵。
何況,他的身世與柳笙瀾的,有著難以盡信的相似。
從出生起,便有術士斷言異香滿室的他將來為天下之主,自幼便因之別名為“香孩兒”,又取字“九重”,可那純正的龍涎之香成了宇文氏的忌憚,一幹忠臣護佑他與繈褓幼弟楊炎流輾琉球,三歲便聞雞起舞,稍長便可斷百家,琉球上自國皇下至朝臣皆對他讚不絕口,因此自信重返中原之後新朝的帝位終將本是為己而設,故而與幼弟潛回中土隱姓埋名縱橫征戰,南北闖蕩。
一身戎裝,不忘豪氣幹雲雄心壯誌,呼嘯滄桑,立誌成就一番千古霸業,揚鞭策馬追亡逐北之時再次見到了那真正的傾盡天下,於是,血染江山的畫,終敵不過那一襲傍身的夜雨染成的天水碧色,敵不過那淺碧清絕眉心的一點朱砂。
心中從未有過的珍視沒有來由,雖然他們未必就是再世的鍾子期和俞伯牙。
隻是真沒料至那柳宏翼竟狠絕冷酷至此,非要斬盡殺絕,一意孤行現在落得隻身步步海天涯,路無歸,霜滿顏,能怪誰?
那日在金陵大街上清茗樓旁放暗箭的黑衣人必是柳宏翼指派的無疑!
心底對柳笙瀾無緣由的憐惜心疼,轉瞬因突如其來的刺痛而席卷成眼中陰暗的風暴,那日若未能及時救下他……他真的不敢想也不願去想,甚至到現在都有心有餘悸的後怕。
如果將來如願以償登上那九重寶塔之尊享萬丈容光,生命裏卻永遠失去了絕世清雅淺淡朦朧的那抹夜雨碧色,那麼俯瞰萬裏山河亦覺蠻荒。
他們楊家本屬隋煬後裔,雖滅於唐而各皇室正支分支血脈紛紛四方逃散淪於市井而明珠蒙塵,但還有他們這一支不甘從此庸碌無為,或令楊氏皇族基業永久湮滅曆史長河之中。
從玄祖父輩便投身北魏從軍,憑借過人的文治武工,以及聰慧才智,迅速成為北魏皇帝難得的文武兼備的高級優秀將領。
至祖父時官拜保聖都指揮史,大權在握,雖勢力一時傾及朝野,卻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又因魏末昏庸無能導致朝野及百姓上下內外怨聲載道,翌帝自知大勢已去,下詔禪位於護聖都指揮史,遂祖父代魏帝而登基稱皇,改國號為“隋”,奠定北隋勢必一統天下之開端。
可誰知北隋還是亡於宇文一黨手中。
想他楊燁獨自一人從琉球回至中原已是好幾年的光景,先是闖蕩江北初及後漢,為達募軍組建一支屬於自己師伍的心願,他隻得暫時拋卻北隋二皇子的天貴身份,隱姓埋名紆尊降貴,不僅遊說北漢上下文武百官尋求鼎力相助,還不遺餘力地廣交各路英雄豪傑,臥薪嚐膽,隻為那有朝一日的登頂大寶留名青史。
大丈夫能屈亦能伸,況成大事者當不拘泥於小節,不是麼?
誰料後漢隱帝昏聵暴虐,令他頗為不滿,打馬火燒觀花樓,從此流落草莽,遊劍天下,看盡人世悲歡離合世態炎涼,壯誌難籌而鬱鬱寡歡,一籌莫展。
此去經年,皆為良辰美景虛設了,他揚鞭紅塵,山川高邁,天地海闊,天大地大堅信總有一方會是容他棲身一展抱負之所。
當年躊躇間思至逢此亂世各國皆為武將掌權,想要複國必須從戎,遂入後陳之國,拜入郭威幕下,安待軍營之中,跟隨主將馳騁沙場厲兵秣馬。
因戎馬生涯所屢立下的顯赫軍功,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末兵小卒,一路步步高升,之後郭威稱帝,建立後韓,就升任至了禁軍軍官。
幸而自己很好地隱藏真實姓名且行事處處縝謹嚴密,故不曾被人發覺真實身份,一直以木易尚軒的麵目存世,又不斷立下赫赫戰功,韓世宗柴榮繼位後當麵欽點為禁軍統帥兼殿前都指揮史。
忽然覺得命運十分可笑,窮通之間,猶如轉蓬。
猶記後漢之時三尺青峰直指玉階之上,萬恨千愁,將年少衷腸牽係,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卻一朝五事更變,氣震山河。
雖因跟從世宗柴榮得而手刃仇人,但逢此五代十國之亂世,神州板蕩,換帝如傳舍故素來武官掌一國之大權,他一介亂世男兒縱滿腔熱血倚天仗劍傲觀滄海,身負所長欲成一番千古霸業,可俠肝義膽豪氣幹雲卻也見慣了爾虞我詐波詭雲譎,再不信亂世人心,唯有兄弟骨肉親情是念。
遠處高歌歡,近處幽詞殤,多年的沙場戎馬讓他學會的,隻有這鐵一般的心才能真正麵對殘酷無盡的殺戮征伐,隻有這般冷漠無情才能無牽無掛,算盡陰謀。
然而戰場的修羅屠戮讓他見識了戰爭之慘,百姓之苦,便希望若蒼天不負定要統凝江山止卻戰火。
何況他想要得到整個天下!
回首往昔沙場征戰,默默青山埋忠骨,多少將士恨,多少英雄魂,已成無數枯骨破東風。
短亭短,紅塵輾,自身一襲蕭蕭白衣勝雪,腰間一管紫玉簫悠揚如雀鳴撫慰九泉之下的已故同袍,卻婉婉切切,哀怨再歎盡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死者長已矣,想來天意如此,他楊燁定是上天欽定不凡之人,故,命不該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曾數九寒天流落貧巷,食不裹腹已成常態,如今站於磅礴巍峨似聳峙於九天之下的宮闕之間,想起有人問自己這許多年來是否感覺內心悲苦,他突然失笑,繼而一聲長歎,視線投向浩然長空。
緘默。
再苦不過寄人籬下,再痛不過母妃橫死身前。
時光匆匆,帶走的豈止是少不更事,爛漫天真。
本來隨心肆意妄為快意恩仇得向來無有所顧忌,所謂的後悔或後怕,對他這樣迫不得已落魄江湖奔走天涯為所欲為之人更是無稽之談,也厭憎這樣類似的字眼,可是他遇到了柳笙瀾。
夜雨染成天水碧,僅僅是刹那的錯覺,便花開遍地。
何謂緣,何謂孽?
佛曰:不可說。
日後九重寶塔之顛,每當追憶夢回,終還是難解究竟是何,教自己如此刻骨銘心。
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所以柳宏翼,我現在更是改弦易轍,不僅不再打算向你借兵,而且我也絕不可能做你殺人的那把刀。
我就不信你本事通天能在我眼皮底下滅口,我偏要護著他,你能奈我何?
當然,我雖不至成其對付你的羽翼,卻也絕不會讓你有機會傷他分毫,隻要有我楊燁一日,我發誓,必保柳笙瀾平平安安,無難無劫!
楊燁本素來不畏神不懼鬼,隻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可為了風華傾成的天水衣碧,他卻萬分虔誠地對自己的靈魂許諾。
再睜眼時,已是一片清明。
“那麼柳宏翼的承諾又是什麼?”漫不經心地問道,好看的鳳眸狀似無意卻異常銳利地掃了楊炎一眼便望向高空皎月。
銀色的月光透過澄淨的夜色,灑在庭院裏,似凝華霜。
那一輪冷月太過犀利,如劍戟刺入楊炎的靈魂深處,不由得又有那麼一瞬麻亂了思緒,腦中懵懵然,但楊燁口吻如常,他也很快落回塵埃。
“不過是許我們數萬雄兵而已。”楊炎嘴角邊浮起一個滿不在乎的嘲弄笑容,柳宏翼所許諾之事對他們來說不過如雞肋般毫無價值。
“區區數萬兵力便想打發咱們?欺我北隋已亡還是他柳宏翼太過狂負?就憑南周現在的爛攤子哪有財力養兵?”琉璃白冷冷一笑,狹長的鳳眼中明媚的眼波裏流過一絲沁人的寒意,低沉的磁感魅嗓似有磨牙的顫音飄出,“隻要我密奏當今北韓聖上,這南周的壯丁還不爭先恐後為吾所買?所以,我是絕對不會同意這麼點條件的!還有……我們的行蹤在你先於我去見他時,他才知道的吧?”素來隱藏於進退有度表相下不形於色的喜怒,全流露於那豐神俊逸的外表上,神情陰冷沉暗且可怕,“三弟的閱曆以及識人眼光想必比我這個二哥還豐富了,很確定自己一定能夠穩操勝券了,所以現在可以擅自替我這個二哥拿定主意了,那麼將來是不是連金鑾殿上國家大事也要請你做主了?!”
琥珀色的瞳眸蕩漾著冰清的水光,臉上的線條依然冷峻,表情比方才更加地漠然,長長的眼睫上仿佛凝結了一層冰雪,薄唇抿成一線。
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畏懼與膽寒,強硬地逼入楊炎慣常的意識裏,全身有如針氈裹刺,如入心骨。
“二哥……”水珠晃動於眼眶裏,折射出傾泄入室的月華迷離,卻倔強地迫令那水光一閃即逝,恭敬卻理直氣壯,“小弟這樣做也是為了表達我們示好結盟的誠意,這樣才好借到兵,趁宇文餘賊尚未來得及做好準備,我們率軍殺回攻他們個出其不意落花流水,讓我們的身份公昭大白於天下,光明正大地以用複國之名一起征戰天下一統江山,這還不都是為咱們的將來做好一切打算嗎?況且二哥您當初不也是這樣想的嗎,不然二哥為什麼要來此江南,小弟又為什麼在今年本可以直接從琉球返回替您分憂卻反而幹脆來江南找您幫您?二哥您這些年怎麼過的小弟多少也略知一二,隻可惜小弟那些年實在還小,大家都不放心讓小弟跟著您踏上回中原之路,如今小弟已長大,是絕對可以助二哥一臂之力的,二哥如何可以錯放這千古良機?難道二哥甘心不做出些功績以複國麼?雖北韓柴帝及滿朝文武並不知道咱們的真實身份,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夜長必夢多,小弟這麼做難道有錯嗎?!當然,小弟知道越俎代庖有違孝悌之義,傷了二哥之心乃小弟大過,可小弟不過是希望大業早成,不再繼續拖延,還望二哥三思!”
悲壯跪伏俯地無比鄭重而肅穆地重重一個叩首,而窗外,一輪冷月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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