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色江湖  第21章 雪夜迷雲·下

章節字數:4787  更新時間:11-12-02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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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狂風卷雪,如同浪湧。

    或許是有心,又或許無意。總之那日過後,關於伏羲玦的事,終究無人提起。

    百裏明與葉傾情回了客棧,那個南疆的來客,背著他的重劍,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腳印。葉傾情的腳步,卻如同鴻雁踏雪般輕,跟著他,不住地說話。前者卻幾乎不答。

    李莫陽帶著寧碧微,頂風冒雪,再度出發。天下之大,找尋一塊玉玦碎片,總是如同雪中遠山,虛無縹緲。李莫陽也是不說話,沉默地跟隨。

    秦真歎,無論如何英雄,遇上一個情字,總還是不攻自破,無半點還擊之力。

  

    時光如同流水,瞬息不停。

    在武威住的最後一晚,便是今夜。

    趙昶拉著秦真,並且不太情願地帶上龍煊,傍晚開始便在房中小酌,似乎是送行的意思。

    他舉著酒盞,停在唇邊,嘴唇有意無意地擦過沾了酒水的碗口,目光飄忽,掠過龍煊:“雖半點不情願,但你們既然在一起了,你得照顧好他。”

    龍煊鄭重地點頭,敬了趙昶一杯:“王爺放心地窩著,我從來都將少爺看得比自己重要。”

    趙昶胡亂一搖頭,杯中酒一飲而盡,滑入肚內:“秦真,難得找到個爛蓋兒,湊活著用也罷。噯,本王風月場混得久,看得出這蓋兒真心實意地,自己珍重。”

    秦真兩杯下肚,臉上微醺,略有些蒼白的臉頰,染上兩片紅雲,輕笑一聲,目中光華流轉:“你也珍重,莫總是遊戲人間。我跟他好著,是我的福氣。”

    “我幹了!你隨意。”

    趙昶不知對誰說的,滿滿三盞,一滴不剩。

    酒案上灑下零星的水斑,月光銀輝一籠,反映出星子般微閃的光華。

  

    

    入夜,龍煊給秦真擦了臉,為他寬衣解帶,壓好被角。

    背對著他,撥了撥燈芯,火光跳躍,連帶著他落在秦真身上的影,也閃動幾下。

    “我還有些事,少爺先睡,若是怕作惡夢麼,就念我的名兒。”

    “去就是,怕個錘子。”

    龍煊輕笑,提起竹棍,利落地出門。影子從秦真身上移開,他伸手輕輕握了一下,什麼也沒抓住。

    子時,月來客棧。

    百裏明擦著劍,葉傾情少見地沉默著,認真地翻看手中的書。百裏明在劍身的倒映中,看見他的眼,這個狐狸般的男人,不笑時,眼睛竟深沉得如同寒潭。

    他起身出門,吹熄燈燭。

    葉傾情輕歎一聲,這南蠻子趕人也不會說句客套話,簡單粗暴,直接有效。

    

    龍煊雙手抱臂,懷裏是十幾年從未離身的竹棍,站在客棧外不遠處的樹林中,高大的樹木,灑下濃黑如墨的影。

    夜風起,雪花更快地落下。

    “小哥總喜歡深夜練劍?”

    百裏明一驚,收住疾行的腳步,提劍張望,目露驚詫。他竟連絲毫的氣息,都未曾察覺到,這人就忽然出現在他身前,十步以內。

    龍煊咧嘴一笑:“莫緊張,在下隻是略有些思家,想過來見見同鄉。還是說,百裏兄今夜很忙?”

    百裏明不動,不語,心中不知在想著什麼。

    龍煊收起笑意,在離開秦真的時候,這個男人身上再也沒有一絲溫柔的氣息。

    他的眉無峰、略平,秦真眼中,這樣的眉總帶著一絲悲憫。而百裏明眼中所見的,隻有冷酷,寒比冰霜。他的眼是黑白分明的,目光如火焰般灼灼,透出一股野獸般的凶狠。

    百裏明按劍防備,問:“何事?”

    龍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南疆大巫,鳳凰城好山好水,為何翻山越嶺,到北邊來?”

    百裏明想也不想,答:“你是南疆子民,應當尊敬我,不該過問。”

    龍煊嗤笑:“巫師自以為有通天徹地之能,然而,你真見過神鳥鳳凰麼?你腰上仍懸掛著赤翎獸的毛羽,本是火紅兩片、能自在翱翔,現在從活的肉體上掉落下來,變成銀白,死氣沉沉,卻飛不起來了,知道是為何?”

    百裏明左腳向前跨了一步,道:“宸國在鳳凰城南,建長城,因此鳳凰斷翅。”

    龍煊搖頭:“南方有十萬大山,煙雨瘴林,城牆輕若鴻毛,它從來不能鎖住鳳凰。”

    百裏明似乎有些激動,大吼:“一味躲在山中,南疆遲早不複存在。”

    同時腳步變化,拔刀出鞘,百斤盾劍,迸發出凜冽寒光,直取龍煊。

    龍煊卻腳下不動,隻用竹棍一擋,於虛空中畫一道流水紋樣,便輕易化解了巨力。

    百裏明手持巨劍,卻身輕如燕,一身黑衣勁裝,在夜中身影疾如閃電浮光,如風吹樹影搖晃,幾不可見。

    龍煊卻看得清他腰間的兩片毛羽,在濃黑的夜色中,留下奪目的光華。

    他以竹棍為劍,挽了個劍花,隻是略微一挑,便勾住百裏明的衣帶,反手一揮,將後者重重地摔在地上。

    百裏明一滾,迅猛起身,眼神變得淩厲,重新慎重地審視龍煊。

    這個男人,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不是殺氣、毫無戾氣,而是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然而,此時此刻他早已再無退路,即使不敵,也隻能奮力一搏。

    百裏明身上燃起鬥氣,帶著一絲找到對手的興奮,重新出招。

    月光為盾劍開鋒,夜風化作利刃,天、地,都是他手中的大劍。這場打鬥,無關生死,而是心中信念對天地的反抗。他不能看著自己的民族,被異族分化、侵吞,再不能忍受向他人俯首稱臣。

    癡迷見到,追求至高武學,不過是為了獲取能夠戰勝一切的力量,擺脫宿命的控製,不再做中原人的奴隸。這又何錯之有?

    

    龍煊看出百裏明的心魔,他心中因赤誠而生的惡鬼,在腐蝕他的靈魂。

    追求也好、征服也罷,自他踏出求索的第一步開始,他便早已被所求之物戰勝。

    “年輕小哥,終究不懂。咄!”

    龍煊冷冷地歎了一聲,瞬息間自原地飛身而起,直直衝入樹林頂上。

    百裏明心中一凜,雙手持劍,架在身前,他感覺不到龍煊的氣息。

    樹葉和著雪花,簌簌地掉落,劈頭蓋臉。

    龍煊雙手握著竹棍,從九霄之外俯衝而下,一如捕獵的鷹王,俯視地上弱小的生靈。

    百裏明未及反應,便被當頭一棒,打得頭破血流。神思忽然模糊,腳下一軟,卻沒有倒下,而是以劍插地,單膝立在雪中。

    額頭上的血汩汩留下,在他的身前,彙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泊。

    龍煊收回竹棍,在風中一撣,鮮血盡數飛落,竹棍幹淨如初。

    

    他緩緩踱步,百裏明意識模糊,隻見到他的一隻腳,停在自己身前。

    “你要殺我?”他問,聲音中帶了輕微的顫抖。

    龍煊失笑:“有所求,便生懼怕。”

    說罷,抽出竹棍,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

    百裏明猝不及防,卻又無力還擊,先前躲閃,而後隻是抱著頭,任他一頓亂抽。身上皮開肉綻,不住痙攣。

    “我打你,身為大巫,不修德義;唯尚武功,卻生心魔;玩弄權術,不顧子民。你可知錯?”

    “我是為了南疆,我無錯。”

    “你有錯。”

    “你是誰?你憑什麼打我!”  

    “趙盾受國君迫害,欲逃出國,至於邊境。時趙穿殺晉靈公,趙盾回朝執政。董狐寫史,秉筆直書‘趙盾弑其君’。趙盾之為何,董狐答‘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

    “你雖無錯,但今日你是大巫,南疆子民為宸國人所欺壓,你從不反抗、無所作為,反向它稱臣。十年前你年幼,十年為臣,十年後你有了力量,便暗中謀劃、妄圖勾結北狄,與宸國開戰。

    “無論強弱、年紀長幼,你對子民的承諾,早已不在,未能兌現。

    “爭強好勝,隻信武功霸道,卻忘了南疆之所以信奉大巫祝,隻是因為當年首代巫祝的一個承諾,因為子民信任他。

    “你讓南疆失卻了信仰,赤炎山神火熄滅,萬裏冰封。”

    

    百裏明怔怔地看著他,喃喃道:“上敬神明,下畏子民,德義不失。犯我南疆者,雖一人,萬裏必誅。”

    龍煊輕笑,收手轉身。

    百裏明詫異:“你不阻我?我還是要去,今夜,與北狄赫連氏歃血為盟。”

    龍煊背對著他,肩扛竹棍,兩手懶懶地反搭在上麵。

    微微側臉,好笑地看著他,道:“隻是來提醒你這誓言,其他的,我不管。百裏明,希望你能普照南疆,即便是百裏也好。”

    “你……究竟是誰?”

    “我是少爺的仆人,天地間一隻蜉蝣。”

    

    夜,歸於寧靜。

    龍煊走到樹林深處,忽然停了下來,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今夜所做,究竟是對是錯?他其實並不明白。

    在他心中,南疆應該是籠罩在雲霧中的,十萬大山。神明庇佑,百姓安寧,鳳凰城千年幽謐不動。山中,長存神跡,因為南疆人心靈純淨,信仰堅定。

    然而赤炎山的神火,早在十年前便熄滅了,這卻又不僅僅是南疆人的錯。

    宸朝,有火德,龍脈在於赤炎之山。

    然而火焰終於是熄滅了,凜凍即將到來,任何人都無法阻擋。

    自他入局,便知道,這世間並非造化弄人,而是人弄造化。人心即使天道,人的行為即是天命。

    “一物動,萬物皆動。真善長存,真善到底又在何處?”

    過去,作為靈鳥鳳凰,他不曾想過,心中無是無非。  

    但化而為人,生了肉做的心,入於世、愛人,便越來越想不明白。若他不能救這蒼生,護這世界,即使生為神靈,要之何用?

    龍煊一手握住竹中央,另一手在竹棍的一頭,發力一握,倏然間拔出一柄金色長劍!

    金光充盈劍身,卻不能刺破黑暗。

    他催動內力,將劍身染上了灼灼烈焰,在夜中狂亂地揮舞。劍氣所至,草木解化作灰燼。

    如同一束光,衝不破黑暗。

    如同一道影,找不到本身。

    “蒼天,你為何不言——”

    參天古樹,一聲悶響,轟然傾塌。

    收劍,入鞘。

    

    秦真眨眨眼,手悄悄地滑進龍煊的中衣,他的胸膛,帶著少有的微涼。

    龍煊抖了一下,將他的手抽出去:“方才跑得太熱,衝了個涼。少爺別碰我,凍著你了。”

    秦真不依不饒,索性從身後一把抱住他。  

    燈芯燃盡,黑暗降臨。

    黑暗中,秦真輕聲說:“龍煊,別怕。”

    睡夢中的龍煊,似乎聽到,上天回應了他的問話。它聲音飄渺,卻柔和溫熱,它如父如母,如同身邊的愛人。

    它說:“我愛你。”

    上天,究竟深愛世人。

    才能在夢中——

    “執子之手”,秦真握著龍煊的手,聽見他含糊不清的夢囈。

    

    “一打聰明,二打伶俐,三打邪魔……”

    “我去,你能吐顆象牙出來麼,王爺。”

    秦真黑著臉,任由趙昶拿著根大蔥,在他身上打來打去,誰來告訴他,這不是對初生嬰兒做的禮儀?

    趙昶搖頭,正容道:“禮多不嫌怪,不是這話?管他的,出門在外錢財都是身外物,安全第一,遇事莫強出頭,莫要……”

    “王爺,再不走便天黑了。”龍煊忍不住見他家少爺耳朵生繭,提醒到。

    趙昶一扔大蔥,叉腰道:“去去去,要走快走。”

    這男人的眼中,閃過些什麼,似乎是水,似乎是汗,可人的眼睛,有怎麼會出汗?

    馬車,載著兩人漸行漸遠,直到連韓忍冬搖晃的手也看不見,眾人的身影模糊、最終消失在視野之中。

    車輪滾滾,駛向不可知的明日。

    

    

    然而事實最終證明,封建迷信不可靠,大蔥無用,該有的波瀾任誰也擋不住。

    兩人乘馬車兩日,嫌速度太慢,便換了馬。買馬時,實實在在地被馬販子坑了一筆,這兩匹馬都有病,表麵上看不出,卻騎了兩日便一命嗚呼了。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龍煊抽抽鼻子,聞著味兒,終於找到一座破廟。

    兩人拾柴禾,燒水煮菜燉肉,身上卻又沒有油鹽,虧得龍煊手藝不錯,一頓烤兔肉才勉強能夠下咽。

    入夜,萬籟俱寂,龍煊關好寺廟的破門,躺在鋪得十分厚實的稻草上,如秦真相擁而眠。

    兩扇木門並不能嚴絲合縫,冷風吹進來,龍煊側了側身,像一堵牆似的擋在風口。

    秦真心中動了動,一隻手環過去,抱著他。

    然而夜中實在是冷,一陣風來,秦真被吹醒了。

    詭異的靜謐,他翻了個身,那尊倒在地上的石頭佛像,已經長了斑駁的青苔,一塊一塊,如同大地為他披上的袈裟。他的臉頰上,微微閃出亮光。

    石佛流淚?

    秦真略有些驚訝,走過去,跪在地上,伸出一隻手指頭,在佛像的臉頰上輕輕一點,果然是濕的。心中微微泛酸,荒村破廟、佛像傾塌,然而此時,他卻仍然憐憫世人麼?

    他伸出右手,輕撫佛眼,似乎是想將他的眼睛闔上。

    卻不料一撫之下,佛眼當真閉合了!

    秦真風中淩亂,這是神跡?他連忙將龍煊推了起來。

  

    龍煊看著佛像,眸中帶著水色,輕聲道:“我試試將他推起來,少爺,這合適麼。”

    秦真想了想,轉頭看向他:“菩薩會覺得,躺著更舒服?”

    龍煊搖搖頭:“躺了這些年,若是推不起來,至少換個邊躺?手不麻麼。”

    秦真點點頭,退到一旁。

    龍煊擺起架勢,雙腿微曲,催動內力,赤色火焰在他周身流轉。伸出雙手,放至佛像接地的右臂下,額上青筋暴起,大吼一聲:“起!”

    石佛摩擦地麵,發出轟鳴,帶著大地有些震動。

    隻聽“轟”地一聲,塵埃飛揚,石佛被推起,恢複盤膝端坐的姿態。月光之下,無比莊嚴。

    

    龍煊揉著腰,呼呼地喘氣,討好向秦真笑:“少爺,我真累。”

    秦真輕笑,過去給他揉腰,忽然踢出一腳,將他踹倒在佛像身前,而後哈哈大笑。

    龍煊猛地一扯,秦真跌坐下去,最後兩人滾到了一處。

    

    “哢!”

    忽然,從石佛的底座傳來一個聲音,繼而是連著“哢哢”四聲,機關轉動,佛像前的地麵打開一個方形缺口。

    兩人猝不及防,順著缺口下的台階滾了下去。

    “哢!”

    缺口閉合,佛像再次傾倒,臉先著地,壓住了出口。

    

    若是兩人能再與他相見,定會發現這朵佛界奇葩,他先是哭了,現在……

    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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