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6639 更新時間:11-12-05 12:13
這是一條很長的通道,向後,望不見來時路;向前,望不到盡頭。森冷石牆、幽暗寂寂,行在其間便如同,在一道載著生死的黑色冥河之中顛沛流離。
河中,唯有一點火光,明明滅滅、微弱卻堅強,它燃在龍煊右手之中,仿若怒放的紅蓮。
秦真先前一路走得小心翼翼,腳下的石板卻未曾發出絲毫響動,反倒是腳步落下,發出的響聲立刻被吸收,如同掉入棉布之中的水滴,再也無跡可尋。
過不久,龍煊勾著他的手,手指不老實地在他手心輕撓,秦真抬頭望去,隻見他媚眼一拋,十足風流放蕩,流氓似的對自己哼起小曲。
男人嘴唇一撅一撅,活像隻吐著氣泡的笨鯉魚。
微明的火光,映在他臉上,他便奪目得如同初生的太陽。
收緊的心思放了下來,便想著無論如何,隨順自然就好。
他往懷裏一摸,那隻白玉短笛,仍然柔和溫暖。順手掏出來,放在嘴邊,索性給龍煊伴奏。龍煊隻會哼民間小調,也不知是什麼地方的曲,秦真隨手和著,有時跟上了,有時卻生硬得很,卻都不突兀。
你載梧桐我種桑,絹繡鳳凰幾文章。
去年把酒三江醉,今朝品茶一城香。
心通靈犀牽南北,情連古今結肝腸。
同是匆匆天涯客,空有癡心話洪荒。
唱到後來,龍煊渾身抽動,如同風中柳絮。就連平日裏不肯輕易露出這荒唐模樣的秦真,也隨他一同戲耍來,手舞足蹈,歡快得不似在地底,而是仙境。
反正誰也看不清誰,無人指手畫腳,無人評判。
如此想來,竹林文人赤|裸狂奔,其實本就無錯。可總有人,愛強為他們穿衣。皇宮浮華,三五等人吃穿有別,其實人哪裏又需要這些附麗?由此而被揮霍掉的東西,不過是如同阮、康身上衣物一般,總是為了維持那些人自己的尊嚴。
同是匆匆天涯客,卻在這幽冥暗地底,輕歌亂舞,情意想通。兩人自娛自樂,也樂在其中,幾乎忘了煩惱危險,逍遙快活的模樣。
秦真望不見路的盡頭,走得累了,估摸著自兩人掉下坑,也該有一天了。不久前隻吃了一些幹糧充饑,這會兒龍煊唱歌,無須鼓點,因為腹內空空,一路叫個不停。
兩人停下歇腳,靠牆坐在地上。
龍煊鞋襪早被燒盡,縱使他神功蓋世,也不能憑空變出這些身外之物。他打著赤腳一路走來,秦真眼神掃過時,總覺得腳底微涼。坐下後,幹脆將他的腳架在自己腿上,割下衣袍,纏在他腳掌上。
纏完後一拍:“裹小腳的偉丈夫,真是可笑。”
龍煊呲牙一笑,一把將秦真摟到胸前,隨意亂親兩口:“少爺為我割袍斷袖的,腳一點兒都不疼啦,伶俐伶俐得。”說罷抖著腳尖,在空中畫了幾個圓。
秦真失笑,順勢斜躺下來:“你說,若是此次當真栽在這坑裏、一命嗚呼,你遺憾麼?”
龍煊搖搖頭,眼中帶笑,望向虛空:“‘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一個凡人,要活幾百年,才能將事情都做完?無論何時離世,大抵都有遺憾。唯一能求的,不過是離世之時,安心快樂。”
看世事,夢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秦真聽過那和歌,接著歎:“‘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說得是啊,海天之內,沒有長生不滅的人。人欲無窮,總有遺憾,的確無須後悔。”
龍煊微熱的大掌攤開,摸著他後腦的頭發,輕輕一揉弄:“然而我不遺憾,卻受不了見你在眼前死去。若真要死,先殺了我。少爺原諒我,小人這輩子,大抵也就自私這一次。”
秦真拐了他一下,道:“別說得跟真的似的,記得一年前,咱們一起栽得那顆梧桐樹麼。想來,還未見它長成參天大樹,怎能在此刻就死了?少爺為哄你,可花了血本。”
龍煊誇張地咧嘴:“我去,就那顆小樹苗?早說麼,用來買吃的都可以吃幾輩子了。”
秦真:“……”
他戲謔地偏著腦袋,一半的臉埋在陰影之中,嘴唇的棱角顯了出來。秦真心頭一動,慢慢地吻了上去:“嗯……以後……你好好地……管著我。”
兩人又累又餓,說話間不禁倦意襲來。
秦真的眼皮方要闔上,卻猛然間打了個冷戰,驚得龍煊一彈,七手八腳地爬起來,忙問:“少爺怎麼了?哪裏疼?有危險?”
秦真有些遲疑,起身來來回回走著,伸手摸著牆壁,複又敲敲打打,將耳朵貼上去聽。取過龍煊的竹棍,放橫摁在牆壁上,搖了搖頭。叫龍煊將內力灌注在竹棍中,擺成與牆壁齊平的樣子,直直向前方投擲出去。
聽了一會兒,不見有動靜,便拉著龍煊繼續走。
兩人走了一會兒才看見竹棍,秦真在一旁的牆壁上仔細摩挲一陣,揀起竹棍,帶他繼續走。
約莫一刻過後,秦真止步:“果然……”
龍煊腦袋湊過來:“如何?”
秦真輕輕推開他,道:“這路是環形的,‘宮’室有一字‘苦’。這是‘商’室,牆角有一字‘樂’,然而卻積了灰,字本也是金色,這時卻很不顯眼。我方才斜躺著,才無意間瞥見一眼。我倆看似走了很長一段路,結果卻隻是在原地踏步,繞了回來。”
龍煊蹙眉:“但這路的確是筆直向前的,又有什麼迷藥幻覺麼?”
秦真搖頭:“方才我讓你用力將竹棍投出,開始明明是與牆壁平行,結果卻撞在了牆上,弄出一個凹痕。因此我推斷,這條通道並非完全筆直,牆壁應是環形,但變化太過微小,我們單憑感覺,覺察不出。”
龍煊聽完,覺得背脊發涼,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少爺你別嚇我,這真是不合常理得很。莫不是、莫不是有那個吧。”
“有哪個?”
“就是那個。”
“?”
“就是飄來飄去,晚上不能說的那個。”
秦真想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你說鬼?”繼而用眼白剜了龍煊一記,兀自走到那顆黯淡的金字前頭,蹲下仔細查看。
龍煊扭動著貼了過來:“少爺,我跟你說啊,寧可信其有。”
秦真麵無表情地回頭看他,忽然翻起白眼,張牙舞爪,做了一個駭人的鬼臉!
“啊啊啊啊啊啊啊——”
龍煊一聲驚呼,雙手用力地抱住他,掐著他的脖子一頓猛搖。
“咳咳咳,龍、煊,你作死啊!”
龍煊這才放手,擦擦汗,眼神之中明顯帶著玩笑,卻假裝受驚,拍著胸脯:“呼呼,嚇死我了,惡鬼走了。”
秦真無力:“你怎得不跑?”
“怎能丟下我夫君?”
龍煊聳聳肩:“這屋子若真是環形的,咱想走出去,除非有機關。但這光溜溜一片,連盞長明燈都不見。”
秦真涼涼地問了句:“你可覺得,自從咱倆踏上這條道,就變得異常快樂?”
“斷袖之道?那自然是快樂的。”
“我說路!”秦真炸毛。
龍煊聽得這話,低頭想了想,複才點頭,道:“先前一個苦字,讓咱嚐盡了苦痛,差點死在裏頭。而現在出離痛苦,一個樂字也能殺人?”
秦真皺眉:“人都說離苦得樂,然而仔細想來,快樂確也是能殺人的。常在歡樂之中,便如同時事刻刻不遇危機,日複一日平淡安寧,仿佛走在一個環形房間,直到老死,都在環上,都在這六道輪回之中。
“若那主人給咱們指得是生路,你不覺得這地底,與其說機關重重、危機深重,倒不如說,更像是一條修苦禪的路?”
龍煊一點就通:“如此說來,若想要走出這屋子,必循著那主人的心跡,尋到自我、出離苦痛,再出離快樂,變成一方頑石。然而快樂一物,如何掙脫?哪會有人想掙脫。
“誰人言‘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我之見,全是屁話。那小人這輩子的快樂,都是狗屁了麼?”
秦真用指腹摩挲著那顆“樂”字,微微出神。這事,他倒真是從未想過:“是其憂也,乃所以為其樂也。”
龍煊嘲道:“彼仁人何其多憂也。”
話音方落,兩人相視,終於憋不住一齊笑出聲來。
“孔老二,尚能飯否?”
“莊先生,別來無恙?”
說話間,大地一震顫動。
秦真:“?”
龍煊使勁搖頭:“我真沒不小心踢到那個‘樂’字,小人對著它發誓!”
秦真:“……”
震顫這聲越來越發,似是什麼東西一路滾動,正向著他們的方向而來。
兩人走到一邊等待,無論如何,寒則穿衣、餓則吃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原就無須思考這些苦與樂。
龍煊雙手交叉放於腦後,斜倚著牆壁,聲音一顫一顫:“夏天熱了,地窖裏鑿一盆冰,凍一支大西瓜,少爺吃半個,我吃半個。”
秦真有樣學樣,也靠著牆,聲音也是顫抖的:“若吃西瓜時,被蚊蟲叮咬,癢了便揮掌一拍。”
龍煊望著那顆樂字,在一陣陣的顫動之中,漸漸變得模糊:“這才發現日已西斜,蚊蟲出來活動,該是回屋睡覺的時候了。”
秦真笑:“你若是問我,我便說,月亮圓了。”
轟隆一聲巨響,石壁被巨大的金色刺球撞破,碎石飛散。
球形的巨大鐵蒺藜,卻停不下來,對著那顆“樂”字重重撞下,竟生生撞破了兩麵牆,開出一條通道來。
兩人湊上去一看,鐵球撞破牆壁,卡在環形通道的中間。
而這牆壁之中,赫然埋藏著一道豎直向下的階梯,被圓形牆壁環著,更像是一條連接天地的梁柱。
龍煊打頭,兩人沿著階梯向下爬。
石階凹凸不平,秦真腳下一滑,踩在龍煊臉上,印出一個腳印:“……”
龍煊“哎喲”一聲,用力掌著他的小腿,將他的腳擺正:“走路看路。”
這次路也不短,兩人約莫用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到底。
然而,他們始終是低估了那主人的心思,事情終究不會那麼簡單。
“可以……看出……那石室主人真是……”
“一生艱辛!苦比黃連!”
龍煊咬牙切齒,伸手比了個凸。
兩人看見下方露出微光,以為終於走出石室,初一爬出來便被光芒刺得睜不開眼,心頭甚感幸福。然而本就在坑中,一路向下,哪裏又是出路?
張開眼,見到的是一幅難以描述的畫麵,衝擊太過巨大,兩人都傻了眼,呆愣愣地看著這地方。
巨大的岩洞,燃滿了裝在石蓮花座上的長明燈。
岩壁之上,刻滿了佛像,或坐或臥、形態各異。不似精工細雕,卻也不似天然形成,若一定要說,更像是直接以內力灌注雙手,由掌風劈開岩石,雕刻而成。
他們方才爬的階梯,原是一根擎天的石柱。石柱支撐著他們走過的石室,而那些石室,以分離的巨型石板拚合而成,再以金色齒輪銜接推動,或交錯或分立,織成了一張遮天大網,懸在他們頭頂之上。
腳下的地麵,被一道裂痕分割成兩半,半黑半白兩隻太極魚,魚眼處分別有一金色銘文古字“徵”與“羽”。
龍煊眉毛幾乎皺成了八字,額頭冒出一個小小的川。
秦真指著他哈哈大笑:“龍煊,你這模樣真是、真是哈哈哈哈哈。”
龍煊一眨眼,悄悄伸手摸到秦真腰間,狠狠掐下一把。後者被掐得猝不及防,腳下一個趔趄,當即一滑、向後倒去。
龍煊一把拉住他,卻冷不防腳下也是一滑,兩人一起倒在地上,滾了兩下,落在那顆“羽”字之上。
瞬息之間,“羽”字金光流轉,愈發明亮,似乎是要迸射出來一般。
巨大的岩洞,粉塵簌簌掉落,如星河墜地。
岩壁上千佛齊鳴,目露金光,手中法器開始轉動。
梵唱聲如滔天巨浪,席卷了整個地底洞窟。
遭了!
兩人瞪著眼,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一堆粉塵落在龍煊鼻頭,他打了個噴嚏,弄得提淚漣漣:“啊啊……啊嚏,少爺,我不怪你,真的。”
“也不知是哪個蠢貨弄得!”秦真無力地喊了一聲,卻在這滿室轟鳴之中,聽不真切。
兩人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環顧四周,哪裏有能躲的地方?
然而這時,響動卻又戛然而止,塵埃落定、無限靜默,竟似方才一切隻是幻覺。
龍煊一喊:“看地上好多畫兒!”
秦真狠狠拍了一下他後腦勺,斥道:“你給我消停些,莫亂動。”
龍煊訥訥地點頭,吐著舌頭,繞著他打轉。
秦真走了過去,心道為何別人遇險,都是緊張得草木皆兵,他倆一遇險便跟遊玩似的,絲毫沒有自覺。回頭見到龍煊仍保持著吐舌頭的姿勢,蹲在原地,秦真無奈地一拍自己腦袋,求饒道:“成了成了,你過來,少爺知道你的好。”
地麵上,金色脈絡錯綜複雜,構成了一卷很長的圖畫。
畫的開頭,一隻鳳凰棲於扶桑木之上,張牙舞爪地噴火,許多人被火焰焚燒,血流成河。
而後,巫師向神祈禱,求得巨鯤一隻,引東海之水熄滅神火,壓製了那狂暴的神鳥。
巨鯤法力耗盡,化為大鵬,翱翔萬裏後落於一座山頭休憩。鳳凰神力亦損耗了許多,這時不再為禍人間,而是落在巫師謝天的神壇之上,壇下之人盡數跪拜,神鳥與他們說著什麼。
再然後……那群人組成軍隊,有巫師帶領,來到大鵬棲身之處,將它封印與冰壇之中。
神鳥蟄伏,火焰重燃,整座山籠在一片赤炎之下。
巫師守在南方,部落首領帶人向北遷徙,度過長江黃河。
圖畫到此終了,龍煊偷偷瞥了秦真一眼,後者神情淡然,略有些出神。
“少爺,我錯了。”
“那並非你我。”
秦真深吸一口氣,微笑地望向龍煊:“隻是群畜生罷了,你叫龍煊,我叫秦真,咱倆生來便是這個模樣。不是什麼仙靈神獸,神話傳說,與我們無關。”
龍煊點點頭,忽然神色一變:“畫麵變了。”
秦真望去,方才的畫卷消失,換上了另外一幅。
鳳凰與鯤鵬同時沉睡,中原大地烽煙四起,千百年間,幾易其主。
畫卷之中,忽然出現兩個少年,他們枯坐與太極魚眼之中,巋然不動。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同時睜眼,入於人間爭鬥殺伐。血海之中,一人卻放下屠刀,由北而南,走入赤炎之山。
鳳凰睜眼,鯤鵬在冰壇之中緩緩遊動。神鳥看了那男人一眼,男人跪地而拜,鳳凰口吐蓮花。
再然後,男人帶著軍隊,將中原之主幹入荒漠草原。
另一人,雖也停了殺伐,卻隻是在一旁默默觀看。
登上龍椅的那人,不久後便化作枯骨,靈柩葬入皇陵,骨血卻被另一人移入了西北地底。
“這是說這天下、大宸的由來?”
秦真咋舌,不想有生之年居然能見到這些傳說之事。
龍煊扒在他肩頭,側臉說:“若真如此,那赤炎山早已不複火紅一片,而是冰封,這是誰的作為?靈獸神鳥主宰人世,然而人世變化,卻不是由人自身所造?”
秦真歎:“你先前才說過,以有涯之知,欲求無涯之道,怎能求得麼。咱們知道這些,已經是窺了天機,哪還須用得著想那麼多。現找條路出去,才是當務之急。”說罷給了他一個爆栗。
龍煊含淚點頭:“咦,有字!”
“伏羲埋骨地?”秦真瞬間也是訝然,五字末端,還有一個蓮花形狀的凹槽。
龍煊麵目扭曲,幹笑幾聲:“伏羲玦的主人?大宸開國皇帝?我去!我腦子有點兒亂,少爺你想吧。”
秦真聳肩:“那傳說中的神功是什麼?五塊伏羲玦又是個錘子?那凹槽的形狀,如何看都與……”
說話間,龍煊已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冰蠶絲小袋兒,袋中裝的,赫然是秦真送他的那朵赤色紅蓮。他一臉鬱卒:“放進去?有些舍不得。”
秦真道:“你猜那男人對鳳凰起了什麼誓?你記得麼。”
龍煊蹙眉搖頭:“太模糊,你記得?”
秦真學他的樣子,接過紅蓮:“近十年來,天氣越發寒冷,如同一場大風雪將要襲來。德義不修、信仰淪喪,你說那誓言是什麼?你心中有我,這物亦是多餘……還須找個時間問問師父,這紅蓮的由來……”
龍煊看著他將蓮花放入凹槽,忽然一把奪了過來,護在懷裏,與秦真王八瞪綠豆。
秦真扶額:“乖了乖了,快給我。”
龍煊搖頭裝可憐:“蓮花不可見,蓮子心獨苦。人家那是死了兒子,我這比死了兒子還心疼。少爺不愛說情話,覺得扭捏造作,所以才總給我東西,我不能丟。”
秦真見他那母雞護崽的認真模樣,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龍煊說動秦真,喜上眉梢,兩眼打了個轉兒,一抬腿扯下腳底的“裹腳布”,用食中二指拈著,顛吧幾下折成一團……蓮花。
秦真簡直要被他逼瘋了,扯著頭發:“這能有用麼!你這……禽獸,我……算了算了,你摁進去看看。”
龍煊將那團“蓮花”摁進地麵凹槽之中,半天不見動靜,收到秦真淩厲的一記眼刀後,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胸口。
他走上前,抽出腰中軟劍,在手指上輕輕一割。鮮血緩緩流下,彙入凹槽之中。
機關啟動,那一團裹腳布被鮮血染紅,融入地麵。
頂上的齒輪開始轉動,地麵搖晃,緩緩升起。
石窟頂上,側麵岩壁逐漸現出一個開口,陽光灑下,長明燈盡數熄滅。
秦真抓緊龍煊,使勁掐了一下他流著血的手指,後者毫無防備,一咬嘴唇,忍住!
秦真見他吃痛,這才開心起來,將他的手放到麵前,舌尖輕輕添了幾下。血,當即就止住了。
“你說這石室主人,苦也有過、樂也有過,然而最後到了地底,才知道無論苦樂,世事瞬息萬變,無須強行分別選擇。‘徵’也好、‘羽’也罷,敢下腳,便都是生路。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仙神也好,人畜草木也罷,都循著自己的道,即是天道。”
地麵升起,達到洞口。
迎接兩人的,是溫暖明亮的日光,太陽初升起,萬物剛複蘇。雄雞打鳴,炊煙緩緩升起,自地底一路走來,便如同初入人世,見到混沌初破、鴻蒙降世,是開天辟地一般的光景。
龍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扛起秦真一路瘋跑。
秦真無奈地由著他發瘋,末了隻是笑歎了一句:“最後回到原點,心境與初時,卻已然半點兒不同。”
疑雲重重,這天下、江湖究竟在走往何方,又是何人主宰?日光籠罩萬物,然而高牆之下,總有陰影。人世間難以為人所知的地方,到底藏了怎樣的魑魅魍魎。
秦真不知道,龍煊也不知道,但麵對未來的時候,他們十指相扣,不再疑惑、不再害怕。
龍煊在亂雪紛落的樹林中,隨意地舞著劍。長劍重出竹棍,反射出日頭的金光。
現在,那一束光終於能夠刺破雲層,割裂黑暗。
現在,他的影,落在秦真身上。
秦真捉住了他的影,躺在雪地裏,仰頭長嘯,雪花落在唇上,伸出舌頭一舔:“涼涼的,龍煊,死是什麼?”
龍煊豪放地笑了起來:“自打我來到這世上,可就從未打算活著回去。”
秦真也笑,這個被“子不語怪力亂神”拐騙了十一年的問題,終於得到了回答。
死是什麼?是月亮有時缺了,有時,又圓了。
隻是……
“人生識字憂患始!”
龍煊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望著前方那塊熟悉得不能再熟了的大匾,一陣搖頭。
匾額上隻有三顆狂草大字,顯示出主人脫俗的品味,以及不羈的情懷。
趙昶親筆:
——賢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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