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1071 更新時間:07-08-25 23:05
詭火1
楊娃娃三人趕到失火現場的時候,禺疆和倫格爾已經趕到,臉色凝重的黯沉著。
這是一個部民的氈帳,熊熊燃燒的火舌吞噬了帳內所有東西,彙聚成一簇磅礴的火焰,騰騰地衝向天際,映紅了圍觀人群不可思議的臉龐,烤熱了竊竊私語底下焦慌的心情。濃煙滾滾,源源不斷地嫋騰著直衝雲霄,染黑了湛藍的天空,午後長空,頓時黯淡下來,覆蓋上一層層詭異的蕭索之意。
一個中年婦女,坐在草地上,東倒西歪地號啕大哭,聲嘶力竭地呼天搶地,哀歎上天的不公、生活的困苦,淒慘的腔調回蕩在耳膜中、烈火的嗶啵聲中,聞之,惻隱之心悄然而生。
一大一小兩個小孩,跟著阿媽、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叫著,可憐、柔弱,讓人唏噓不已。
嗆鼻的煙味直灌喉嚨,圍觀人群忍不住地輕輕咳嗽。楊娃娃最聞不得異味,心潮起伏,酸流翻滾,在真兒的攙扶下避開人群,辛苦地幹嘔著……
禺疆眉目鬆朗,心裏卻揪緊了,思忖著這場大火是意外還是蓄謀為之,如果是蓄謀為之,那麼,是衝著自己來的嗎?哈青都,魯權,還是倫格爾?不過——就讓大火燒得更旺一些吧!
不自覺地,他的下顎抽出狂邪的冷氣。
『怎麼會突然著火呢?太奇怪了!』
『秋天嘛,到處都很幹燥,稍微有一點點火星,風一吹,不就燒著了嗎?』
『這個季節是比較幹燥,可也不會燒到氈帳,最多就是草垛著火而已。』
『幸好沒有人呆在帳裏,要不然——可憐的孩子喲,兩年前才死了阿爸,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可怎麼活啊!』
聽見大夥兒的議論,倫格爾小眼眯瞪,揮手招來一個人,濯濯的目光隱含怒氣,梗著嗓音問道,『到底怎麼回事?無緣無故的,怎麼會著火?』
一個護衛模樣的年輕男子點頭哈腰,麵含愧色,『還沒查出著火的原因!倫格爾大人請放心,我會盡快查出著火的原因!』
『吩咐下去,準備一個氈帳,安排他們先住下;還有,等火滅了,把這裏清理幹淨!』倫格爾瞥了一眼一身輕鬆的禺疆,威嚴下令道。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一聲聲石破天驚的喊叫,從遠至近的逼迫而來。
又一個護衛模樣的年輕男子,跑到倫格爾跟前,臉色焦急得發白,急促地喘著粗氣,想要說話卻因呼吸不暢而說不出來,幹瞪著白眼。
倫格爾不耐煩道,『到底什麼事?快說!』
他咽下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那——那邊,著火了,有兩——個地方,一個是部民家的草垛,一個是牛圈!火勢很大,牛圈裏的牛,都燒死好幾頭了!』
倫格爾的臉色登時一沉,目光鐵青如匕首的光,『什麼?牛圈著火了?』
禺疆心下震驚,牛圈裏蓄養著上百頭牛,是過冬的必需牲口,大火一燒,那麼,嚴寒饑餓的冬天,就更加殘酷無情了!他臉孔緊繃,暗黑如海,硬聲道,『馬上去救火!』
倫格爾點點頭,麵向部民,扯高喉嚨,呼喝道,『牛圈著火了,大夥兒一起去救火!馬上去,大夥兒跟我走!』
禺疆轉首,黑瞳下垂,低低地射出灼灼的厲芒,對洛桑沉聲道,『照顧好閼氏!暗地裏查明著火原因,回頭報告給我!』
倫格爾和禺疆開路,威武颯颯地快步走在前麵;圍觀的部民緊跟著紛湧而上,浪潮一般卷向火勢衝天的牛圈。
楊娃娃望著洶湧而去的人潮,剛想邁開步伐,真兒扯住她的胳膊,雙目含笑、靈動如珠,勸道,『閼氏不要去了,還是回帳休息吧,啊!』
她點點頭,舉眸望向嘭嘭燃燒的氈帳——氈帳已經燒成灰燼,火勢漸小,陣陣黑煙猙獰著扶搖直上,蕩漫於漸趨灰暗的天色,黑鬱鬱的讓人沉重到底。微風輕掃,焦嗆的氣味不時地竄進鼻孔,她抬袖擋住嘴鼻,隻見,冷風卷起細屑的灰燼,洋洋灑灑的飄灑於半空中;一片黯淡之中,中年婦女仍自嚶嚶啜泣,兩個小孩呆滯地坐在地上,疲倦得傻愣著,幾個部民唉聲歎氣地憂愁著……
光色沉沉的越發悲哀,荒涼的景象之外,或許有人正在得意的奸笑。
這天之後,每天的黃昏時分、都會上演一兩場火災,不是草垛,就是部民的牛圈羊圈馬槽,六七天下來,部民們損失慘重,部落裏人心惶惶,流言蜚語滿天飛,火熱喧囂中、暗流潛湧,有的說肯定是天神發怒了,有的說應該是有人故意縱火,還有的說,禺疆一回來,冰溶閼氏和左大將薩北就雙雙死去,他是我們部落的災難,冰溶閼氏說的沒錯,我們不能讓他留在這裏,一定要把他趕走!
更多的部民,每天清晨、跪在草地上,麵向東方,朝著冉冉升起的太陽虔誠地朝拜;每天晚上、趴在星空下,對著光華如清流的月亮恭敬如神。他們祈求天神、太陽神、月亮神的寬恕和佑護,懇切地禱告著上蒼:讓他們安全地度過嚴寒的冬天。
已經是第七天了。禺疆獨自站在一棵樹下,負手而立,巍峨的身軀,在嬌紅的霞光中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孤傲得沁涼,似乎滲出一種讓人莫名心疼的單薄蕭瑟之感。
涼瑟的風,掠開他的中長黑發,隱隱閃爍的,是夕陽的最後一流燦光。古銅色臉孔上的斑斕紅光,卻讓人不可親近,恍惚竟是可怕的、殘忍的血紅。黑眸中的笑意、霜寒似的凝於天際無窮處,偶有飛鳥剪風而過,那冰霜、匝匝地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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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國家政權體係中,大人會議或者貴臣會議在決策上有著重要、特殊的地位和意義。因此,本文中,部落、部落聯盟中政治、軍事上的核心人物,暫定稱為大人,如哈青都、左右大將等。匈奴統一後,將會有左右賢王、封王,將稱為大王。特此說明。
詭火2
身後不遠處,傳來腳踩草地的碎裂聲,沉穩的步伐,不急不緩,悠然自得。禺疆並不回頭,知道是他,隻有他的腳步是如此的遒勁爽直。
『禺疆兄弟,明天是第八天了,你的忍耐真是讓我驚訝!』倫格爾與他並肩站立,遙望他所遙望的,目光一如涼瑟的秋風,冷意瀟瀟。
倫格爾站在遠方、觀察禺疆已經有好一會兒了。讓他驚詫的是,禺疆的威烈凜風與霸氣縱橫,竟然讓他產生一種心服的錯覺。
一生中,他沒有敬服過誰,他心中的英雄,隻有自己。而旁邊的、與自己實力相當的男人,與他同齡的男人,攣鞮氏部落老酋長的小兒子,他承認,禺疆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英雄,然而,也隻是英雄而已,具備足夠的資格——和自己爭奪酋長大位。
『倫格爾兄弟,讓你驚訝的事情,應該不止這一件吧!』音調平靜,目光深遠得遼闊,禺疆的眸中,乾坤暗卷。
『對,十八年沒見,禺疆兄弟確實讓我非常震驚!還有一件事情,我做兄弟的,卻是羨慕得很!』倫格爾驚羨地笑了笑,少年的玩耍情誼,已經暗淡久遠了;腦中激蕩的,是一張純淨玉致的臉龐,一種瓊潔而鏗鏘的智慧,一襲柔弱而磅礴的氣度。
見他無甚反應,倫格爾眼色惘然,接著道,『禺疆兄弟擁有一個聰慧可人的女子,可惜——我已有一位閼氏,卻是遠遠不及她!』
聽聞他語氣中的失落,禺疆胸中一頓,忽然轉首,凜然地瞪著他,忽而,臉上揚起一圈清淡的笑意,冷靜如斯,『原來,倫格爾兄弟也是憐惜女子之人!不錯,擁有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也是最大的幸福!』
倫格爾嗬嗬幹笑兩聲,胸中鏗鏗作響,『既然是最大的幸福,禺疆兄弟為何要讓她身陷危險之地呢?』
禺疆轉身,精眸熠熠,臉孔沉沉地斂住,『或許,對於她,危險並不可怕!她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子,倫格爾兄弟不知道,她脖子上的小小腦袋,有的時候,抵得上你的三千鐵騎!』
倫格爾挑高濃眉,眉峰抽動,『哦?我真是越來越好奇了!』
『你最好不要好奇,她已經是我的閼氏!』禺疆的臉色陰鬱了三分。
倫格爾瞥見他臉上的怒意,朗闊的臉龐豪爽的扯動起來,『哈哈哈……做兄弟的,我還會跟你搶閼氏不成?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禺疆拔高眉心,唇角彎彎地戲謔著,『兄弟找我,隻為好奇我的閼氏嗎?』
倫格爾已然知曉,禺疆非常在乎那個男裝打扮的女子;他越是竭力掩飾臉上的緊張,眼睛的光色,越是黑夜似的沉鬱;他那麼緊張她,是否,她的那顆腦袋,真能抵得上三千鐵騎?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奇女子?再怎麼智慧的女子,恐怕,也隻是抵得上三十鐵騎吧!
如此想著,倫格爾更加好奇了!
倫格爾溫和的笑著,斜射在臉上的霞光,暗沉沉的紅,『禺疆兄弟如此精明,想來應該知道我找你的目的!』
暮色蒙蒙,空氣清冷。一對大雕嘶叫著翱翔而來,叫聲愈加清脆尖厲,黑色的翅膀拍打著隆重地招搖而過,褐灰色的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它們已經飛過。
『我們已經讓大火燒了這麼多天了,應該是時候了!』禺疆的眸色,在暗灰的暮靄中,若隱若現,更加陰沉得讓人發寒。
『禺疆兄弟說的對,再這樣燒下去,今年的冬天,我們就要天天去打獵、剽掠了!』倫格爾抽動右邊唇角,調侃道,『哈青都還以為叫人放火、做的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我們早就識破他的詭計,他那點心思,肯定比不上禺疆兄弟想得深遠!』
禺疆不置可否,冷冷的板住臉部線條。
倫格爾小眼撐開,銳氣湧瀉而出,『如果大夥兒知道是他讓人放的火,你說會怎麼樣?』
禺疆咬牙道,『哈青都必死無疑!隻是,他的兩千騎兵——』
『這個不難,按照規矩來辦!』倫格爾目光炯炯,逼視著他,『對了,那天晚上,黑色陌是你安排的嗎?』
禺疆黑瞳一顫,眸中戾色輕微一閃,複又眼色如常,『我隻是去看望看望他,畢竟,十八年沒見了!阿爸對我很好,黑色陌也算是我的長輩,回來了理當去看望一下!兄弟好像在懷疑什麼?』
倫格爾抬眼望向徐徐下降的夜幕,臉上揚起一種意味不明的淡笑,『你到底是不是老酋長的兒子,跟我無關!』
禺疆眯緊黑眸,聲調錚錚,冷硬如鐵,『對,跟你無關!無論如何,攣鞮氏部落的酋長大位,你和我,是爭定了!』
『好!各憑本事!』倫格爾拍打著他的肩膀,笑得豪氣幹雲,『即使我敗在兄弟手裏,也不枉我們兄弟一場!我贏了,你的閼氏,我絕對不會碰她一根頭發!』
禺疆爽朗地笑開,舉起右臂——右手和右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青筋凸暴而起,近乎裂開。兩緞清揚的黑發,顫顫抖動,暗魅橫生。
詭火3
『居次,我們先出去了,你慢慢等!』楊娃娃睥睨著站在氈床前麵的愛寧兒,眉目流盼,笑影婉轉,好似春日下姹紫嫣紅的花顏。
愛寧兒全身上下隻著一襲嫣紅軟錦披風,鬆鬆的覆住嬌嫩的少女春光;雙眸中清澈的波光含情脈脈,嬌羞的有點慌張,她咬住下唇,輕輕地點點頭。
盈盈玉體,雪色逼人,淩然風姿的確不可方物;俏麗的桃花眼斜斜的魅惑著,勾住所有的視線和心魄;額邊發絲散漫下垂,平添幾許柔美;如此惹人愛憐的嫵媚女子,能夠抵擋得住的,鳳毛麟角吧!楊娃娃疏淡地淺笑,轉身之際,睇了真兒一眼,舉步跨出寢帳。
真兒忿忿地瞪了愛寧兒一眼,鄙視的目光、恨不得在她臉上拉出兩道血痕;跺腳轉身,緊跟著閼氏出帳,心中似有一束草尖兒,隱隱地撩動著、刺疼著。
楊娃娃轉眸瞟了一眼,知道真兒在為自己著急,不由得感動於她的一片真心;她眉心舒展,臉上發出幽幽的璨光,『真兒,幹嗎板著個臉呢?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要讓愛寧兒接近酋長!』
『是的,閼氏為什麼要這麼做?萬一酋長——』真兒猛然住口,生生咽下心中翻騰的那句話,臉上紅豔豔的清純。
楊娃娃眸色一滯,眼角的笑意流溢出來,卻是一圈圈的發涼,『真兒也不相信酋長嗎?那我當然地——更要試探一下了!』
真兒驚呼出聲,『閼氏要試探酋長?』
她原也不想試探他、考驗他,既然決定接受他的愛、接受他這個人,並且自己也在一點一滴的付出,就應該信任他,可是,可是,她就是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懷疑——他到底愛她多少、多深,她是他漫長一生的唯一嗎?
如此卓越的一個男人,一旦成為一方草原的統帥之王,必定美人環伺、佳麗如雲,千嬌百媚任他選擇……說到底,她要的是他專一的對待,要的是“縱是姹紫嫣紅、惟卻一枝獨秀”的愛情,要的是“懂得而深情而慈悲”的患難與共、生死相隨,隻要一生,就夠了!而此時此刻,她無法確定他、確定未來,或者說,她無法確定的是:自己能否滿足他作為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全部需求!那麼,就利用一下愛寧兒,考驗考驗他的定力,滿足一下她的私心吧!
其實,她也是一個無法免俗的女人,對愛情期望甚高,卻在愛情麵前惡俗、自私的女人。
『真兒,你說,酋長會不會想到我在試探他呢?』她腮邊凝紅,溫和地看著真兒,雙眸清亮如星辰。
真兒直覺喉嚨幹澀,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語氣愈加平常的輕柔,『真兒覺得,酋長應該不會想到的!』她知道,閼氏的似笑非笑最為可怕,猶如春水中的冰淩,錐心刺骨。閼氏的反問,是在警告自己,絕對不能把這件事情報告給酋長!
回到寢帳,乍然看到煢煢站立、瑩如白雲、紅若流霞的愛寧兒,禺疆呆愣當地。
兩人之間相隔一段不近的距離,互相凝望著,空氣靜止,清冷的宛如死去了一般。愛寧兒心跳如鹿,卻不得不竭力抑製住狂跳的心,展現出最最嫵媚的容顏,最最輕柔的笑意。
她明白,這個時候,他隻是一個男人,她也隻是一個女人。他喜歡肌膚雪白的女子,喜歡明裝素潔的清顏,此時的愛寧兒,沒有庸俗脂粉,沒有華麗裙衫,沒有嬌豔媚態,在幽幽暗黃的火光照耀下,明若秋水,風姿楚楚,神態莞莞。
那個瘦小的貼身護衛,當真是不簡單。他說,隻要按照我說的做,你的禺疆叔叔一定會被你迷得暈頭轉向的!
瞧他那個目不轉睛的癡傻樣兒,不正是驚訝得傻掉了嗎?
禺疆緊抿嘴唇,深深地呼入一口冷氣,再緩緩地呼出,胸口隨之高低起伏,額際溝壑縱橫,粗嘎著嗓子,『你在這裏幹什麼?誰讓你進來的?』
愛寧兒心裏一震,感受到他平靜話語中的強大怒氣,卻不明白他為何生氣。難道是怪她事先沒跟他說嗎?還是他不喜歡這樣的驚喜?不過,那個護衛應該不會弄錯的!
已然轉過幾多心思,紅潤的臉上卻不動聲色,怯怯的淡笑著;雙手輕輕一扯,軟錦披風隨手滑落,精雕細琢的芬芳玉體展露無遺,清光流離,冰潤雪消;一雙冰清玉潔的俏乳,輕盈聳立,兀自寂寞地驚涼,仿佛間青澀地不勝一握。
禺疆蕩胸生層雲,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眸中冰寒深處,怒濤狂卷,拍岸呼嘯,碎裂成屑。
他撿起地上的披風,披在她冷得瑟抖的身上,眼中無色、空空如也,『我是你叔叔!再有下次,不要怪我刀下無情!滾!』
愛寧兒心膽俱顫,嬌脆的臉上羞忿得頓生潮紅,辣辣地火燒火燎;她咬緊下唇,眸中清波蕩漾,睫毛上凝結著一顆大大的淚珠兒,盈然傲立,屈辱地猶自堅忍著……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還不滾?』獅子般的低沉怒吼,震得粉淚應聲而落,洪水決堤般,衝刷而出。
愛寧兒抓緊披風,揪緊雙眸、淒楚地望他一眼——至冰至寒的河流冰床,堅硬得讓她心痛;低頭啜泣著,她狂奔而出。
禺疆在矮凳上坐下來,倒了一杯奶酒,仰起脖子,迅速的一飲而盡……接連三杯,火辣、烈性的酒意在胸中翻騰,已經燃燒得旺盛的怒火,猛竄到嗓子眼,即將噴湧而出。該死的,她到底想幹什麼?
帳外的護衛,絕對不會讓愛寧兒進來的,除非——她讓愛寧兒進來,而自己卻離開了,獨獨留下愛寧兒一個人,他一回來,帳內隻有他和愛寧兒——
握住酒杯的大手,愈發用勁,手背上青筋突突奔跳;他的臉孔猶如蒼茫暮色中的原野、寒煙四起,凝結著厚厚的白霜。
『洛桑!』他朝帳外叫道。
洛桑掀簾進來,驚見酋長的怒氣、浩瀚如沙海,即刻穩住心神、頷首而立,恭敬的神色中猶帶著不卑不亢,『酋長有事吩咐?』
禺疆目光清炯,臉色稍霽,仿似幾縷陽光從厚厚雲層中穿透而出,『閼氏什麼時候出去的?』
洛桑穩聲道,『閼氏剛剛出去不久,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禺疆橫了他一眼,兀自倒酒,心中一動,豪邁道,『坐下來,陪我喝兩杯吧!』
洛桑略一沉思,拉開矮凳坐下來。雖說夜天明和林詠是被酋長活活地折磨死的,他理當為兄弟報仇,然而,酋長已經是公主的夫君,報仇,已經沒有必要!他也看得出來,酋長深愛公主,愛得殘暴冷酷,愛得深入骨髓,愛得——似乎已經窮盡一個男人的極限。
更為重要的是,他敬佩酋長光明磊落、豪氣縱橫的氣度,以酋長之統帥才能與深謀遠慮,絕不輸於燕趙秦之王侯將相,不久的將來,必定大有作為。
詭火4
『我知道你和深雪是南方邦國的人,我也看得出來,你以自己的性命保護著她,而且,非常尊敬她!』禺疆一邊說一邊倒滿一杯奶酒,置放在他麵前,舉杯豪飲。
洛桑已經習慣奶酒的烈性,毫不猶豫地灌下喉嚨,『酋長說的不錯,洛桑非常敬服閼氏。閼氏身份尊貴,容貌傾國傾城,心思聰慧毓敏,行事從容不迫,氣質澄澈清華,氣度威冽高淩!在洛桑心目中,保護閼氏,是洛桑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洛桑看向別處,目光寧淡得虛無,仿佛已經穿透氈帳,飄向草原,蕩向無窮遠的黯黯天際。
禺疆挑起一絲疏朗笑意,心中卻是洶湧澎湃,驚詫於他對深雪的讚美,感動於他對深雪的忠誠,『聽你說來,你似乎打算一生追隨閼氏了?』
洛桑堅定地點點頭,目光淡定得有如落日熔金下的幽暗湖水,『是的,洛桑誓死保護公主!』
『公主?公主是什麼意思?』禺疆詫異道,濃眉挺闊。
洛桑一驚,清涼的眸光中似有水草輕輕搖曳,眼睛中含了濃淡相宜的詫異,『酋長不知道?酋長不是會說南方邦國的語言嗎?』
『嗯,我會說一些,卻不知道這個“公主”是什麼意思!』禺疆疏豪一笑,眸中一片水明天淨,慢慢地、攏聚著一束灼人的光芒,『我想,深雪肯定不是普通人,她到底是什麼身份呢?洛桑,你一定要告訴我!』
洛桑的鼻翼滑過一絲淡遠的意味,『這一片遼闊的草原,朝向南方、主要有三個邦國,秦國,趙國,燕國,公主和洛桑,就是燕國人。公主是燕國盛名已久的傾城絕色,她的兄長,正是燕國大王——燕王喜。在我們南方邦國,大王之女,尊稱為公主!』
公主並非尋常女子,如果酋長知道她的身份,應該隻會更加疼愛她,或者,也有點忌憚她高貴的身份。隻是,洛桑不知道,公主為何沒有對他說起!
禺疆的心中、萬馬奔騰,戰鼓似的馬蹄踏起彌天漫地的煙塵,喃喃自語道,『深雪,竟然是燕國大王的女兒!』
然而,她貴為燕國公主,為何被追殺,為何流落加斯部落,既而為自己劫回寒漠部落?想來,深雪的心中一定頗為辛苦吧!他深吸一口氣,展眸處、疼惜的絲絲情意淙淙流過,搖漾。此刻,禺疆想起她彈奏琵琶時唱的那首歌,心湖,仿有一縷沁涼緊瑟的秋風,急速掠過。
洛桑見他擰眉不語、雙眸深沉,心知他必定還有疑惑,便斂容道,『酋長一定在想,公主如此身份,為何流落在外;洛桑不敢胡亂言說,酋長可以親自問問公主!』
禺疆讚許地看他一眼,輕輕點頭,起身跨步出帳。夜幕低垂,星空燦爛,綢緞般厚重、滑膩的黑幕上,鑲嵌著密密匝匝的星辰,光華璀璨,耀目輝輝,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隨意地、就可摘下一手星光;又似乎曠遠得如在億萬光年之外,一切隻是一個幻覺。
同一片琉璃星空下,楊娃娃遇上了一個男子,右大將倫格爾。
倫格爾定神看著兩個女子,一個婢女打扮,靈俏乖敏;一個護衛打扮,左側臉頰上一抹微紅斑塊,卻是明眸皓齒,梨雪清灩,一雙黑瞳、凝煙若雪、涵碧如水,低淺的流轉。她靜靜纖立的絲縷光芒,縱有這漫天星辰的灼目光輝,似也被襯得黯淡了。
『閼氏麵色蒼白,是不是還沒適應我部落的生活?』倫格爾狹小的眼睛熠熠奪目,與璀璨星輝遙遙呼應。
即使早就知道有心人必定會識破,卻仍然微微一驚!楊娃娃淡然淺笑,抿唇道,『大人好眼力!』
纖婉玲瓏的身姿,當真不可方物!倫格爾略略斂眸,心中卻是一生的遺憾,如果——早於禺疆那小子遇見如此絕色美人,必定虜獲美人芳心,一生足矣!
驚見他上下遊移的目光,她稍稍隱去眼中的些許怒氣和慌亂,清脆道,『大人氣度恢弘,心思縝密,必定會有大人統帥草原十萬鐵騎的一天!』
『十萬鐵騎?閼氏何以見得?』倫格爾朗闊的臉上,騰起一抹詫色,語氣中卻故意流露出不相信的玩味之意。
她心下明了,神采淡定、逆光飛揚,『大人生活在陰山腳下三十年,應該相當了解,草原牧民逐水草而居,生活艱苦,紛爭不斷。各個部落分散而居,為了生活、為了水草,廝殺劫掠、征戰頻繁,然而,因為征戰,部民的生活更加辛苦,草原也更加貧瘠。大人,我說的對嗎?』
他的臉部線條、逐漸斂緊,刀削斧刻一般嚴正,銳小眼睛中平靜無波——她知道,他的心中肯定有所驚訝的吧!於是,接著道,『而隻要越過這座大山、這座城牆,是另一片廣闊的天地!那裏水草豐美,氣候溫和,陽光燦爛,糧食豐盈,是一個生活的好地方,不知大人去過沒有?』
『閼氏所說,應該是林胡地界,這十幾年,倫格爾經常去,不過每一次都沒有好好看看那裏的風景,隻是匆忙來去,下一次,一定好好看看!』倫格爾揚起濃眉,揚起一種豪壯的得意之色。
她明白他的意思,匆忙來去——匈奴族民南下剽掠,視為正常之事!金白相間的輝芒撒落臉龐,疏淡地輕輕搖曳,與她眸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銳芒融為一體,竟是高潔得仿佛遠在千裏之外。
『再如何的“好好看看”,終究是匆匆一眼,畢竟不是自家地方。如果是自家的地界,大人跑馬射箭,打獵玩耍,再寬廣的天地,都不會覺得寬廣的!大人有沒有想過,林胡和我們匈奴一樣,牧羊唱歌,跑馬劫掠,射箭殺敵,為什麼他們可以擁有城牆以南肥美之地,而我們匈奴必須在陰山以北苦熬日子?』
楊娃娃圓睜眼眸,淺笑離離。
倫格爾的心中驚濤駭浪,如此嬌弱女子,竟有此等抱負與霸氣,男子中能及她者,已經絕少!他眯緊小眼,銳氣迸現,『那該如何?』
『立脫酋長是部落聯盟的單於,統帥騎兵七萬,然而,要爭奪肥美之地、征服林胡一族,必須兵強馬壯,七萬——遠遠不夠!這片草原上,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匈奴族大大小小、總共多少部落,大人可以說出一個大概嗎?如果,攣鞮氏部落統一了這片草原,統一匈奴,匈奴族,將成為草原上凶狠的蒼狼,鐵騎長驅南下,橫掃千軍,必定凶猛不可阻擋,踏平林胡、樓煩,輕而易舉,甚至可以和趙國、秦國相抗衡!』
她脖子上的小小腦袋,有的時候,抵得上你的三千鐵騎!
此刻,倫格爾想起禺疆說的話,驚懾不已!她平靜的話語,鏗鏘的聲調,肅靜的神態,仿佛一輪冉冉升起的太陽,光芒萬丈,耀眼的晨光滌蕩著他不甚明亮的心堂。是的,幾年來,他哀歎立脫酋長的懦弱與平和,他輕蔑哈青都的跋扈與張狂,他要的,不隻是部落聯盟,而是巍峨城牆以南那一片肥美的土地。
他沒有想到的是,統一匈奴後,再行揮師南下!畢竟,以部落聯盟七萬的兵力,根本無法抗衡林胡驍勇善戰的十萬鐵騎,再者,須卜部落、丘林部落未必同意南下征戰……這一點,他自愧不如!他竟然沒有想到——她的胸襟,她的智慧……此等女子,何止三千鐵騎!
楊娃娃瞥見他滯瑟而驚悚的神情,莞然的竊笑從眉梢不著意的流淌而過,勻淡無聲。『統一匈奴,是一個漫長、艱苦的過程,你也很清楚,立脫酋長擔當不起這個重任,那麼,哪一個人,可以做到?』
詭火5
真兒靜立一旁,凝神傾聽兩人的對話,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縈繞著的支離星光,跳躍著灑落在眼睫下的嫩白肌膚之上。雖然她不明白閼氏所說的林胡、趙國所指什麼,統一匈奴倒是明白的。然而,她連想都沒想過,也沒有聽別人說過,閼氏的想法真是太奇特了!
心想著,真兒更加敬佩閼氏了!
倫格爾軒高眼眉,溫和問道,『閼氏認為,哪個人擔當得起這個重任?或許,閼氏心中應該已有人選!』
楊娃娃低眉淺笑,眸色盡顯謙讓與清平,『大人說笑了!我所知有限,隻知道攣鞮氏部落將會統一匈奴,締造草原帝國,統帥萬千鐵騎,與南方邦國對峙數百年。而那個統一草原的千古英雄,到底是哪一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大人必定胸懷整個草原,應該有此遠大抱負!倫格爾大人,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倫格爾不發一言,軒昂的身軀挺直地聳立著,偶爾眨動的眼睛、沉默得讓人無法窺探。
『如果大人當上酋長、部落聯盟的單於,我和禺疆必會協助大人完成統一大業!』她的微笑低調無華,被濃黑夜色淹沒的眸光、不時掠過狡猾的光色。
倫格爾暗黑的臉上一片疏狂之色,微露訝異,『哦?閼氏怎麼知道我一定會當上酋長、甚至當上單於?閼氏應該很清楚,禺疆兄弟並不會輕易讓我坐上酋長大位,而且,閼氏不幫禺疆兄弟,反而幫我,似乎說不過去!』
『論身手、才能和智謀,大人和禺疆實力相當,論心思縝密、謀算人心,禺疆不一定比得上大人。大人,可否問你一個問題?』楊娃娃板起臉容,見他點頭,故作神秘道,『這幾天大火蔓延,大人應該已經查清楚縱火之人是誰咯?』
倫格爾心中一陣咯噔,眉峰微動,直覺她的微笑背後,高深莫測的神情、必定有所鋒芒。轉瞬之間,他輕鬆道,『剛才我還跟禺疆兄弟談到這個問題呢,想是哈青都或者魯權所為吧!閼氏聰慧,可否說說想法?』
楊娃娃淺淺含笑,凝視著他,『哈青都囂張、狂妄,不過他不會這麼蠢;魯權極其陰險,更加不會這麼快就有所行動。』
『照閼氏這麼說,哈青都和魯權都不是縱火之人,而是另有其人?』倫格爾似乎來了興趣,目光炯然,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急欲知道真相!
她輕輕點頭,目光清冽,『是的,所有人都認為是哈青都做的,但是我覺得,這是一個栽贓陷害的陰謀,縱火之人就是要借幾場大火,除掉哈青都!』
倫格爾眼睛一亮,心神陡地一震,聲調中根本聽不出顫抖之音,『那麼,會是誰呢?』
真兒的心,吊得高高的!她很想知道到底是誰放火的,可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是誰!
『我說出來,大人可不要生氣!』楊娃娃唇角漫揚,慢條斯理地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好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倫格爾臉孔一抽,眼睛一瞪,震驚的神色霎時凝固;胸膛中像有一隻烏黑的利爪,使勁地抓撓著。
匆忙轉換之際,他神色從容有度,眼角的笑意似有似無,『這個晚上,閼氏讓我非常震驚!沒錯,是我讓人放火的!而閼氏居然可以查到我,可見,閼氏的心思已經在我之上,實在佩服!而禺疆兄弟有閼氏相助,必定能夠奪得酋長大位!』
『大人不用如此謙虛!單單憑這一點,禺疆就無法與大人抗衡!而且,大人以為,一個男人可以容忍他的閼氏比他聰明、比他厲害,甚至蓋過他的光芒嗎?敢問一句,大人容忍得了嗎?』
說著,她的聲調瞬間萎頓下來,嬌柔而淒苦,隱隱滲出幾許無奈!
倫格爾容色抽動,溫言安慰道,『禺疆兄弟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以我觀察,禺疆兄弟的心中,閼氏勝於一切!』
楊娃娃輕歎冷氣,嗤之以鼻地說,『是嗎?女人終歸是女人,再怎麼強,也強不過男人,因為,隻要女人一動感情,就會把自己的所有奉獻給男人,從來不為自己打算。而男人,除了女人,還有外麵廣闊的天地!禺疆,也不例外!』
此刻,她亦捫心自問,自己是那種為情奮不顧身的女子嗎?為了他,可以不顧一切?現在,可以嗎?以後,會不會為了他而犧牲自我?
倫格爾定睛看她,眸中的星光微微轉動,心中驚詫得冷意悚悚:這個女子,太過聰慧,洞悉世事如此透徹,竟讓人心生可怕!跟她比拚心思,隻怕自己未必鬥得過她!
『閼氏似乎看透了世間所有事情!我很好奇,閼氏是不是也會把自己所有奉獻給禺疆兄弟?』
『大人放心!』楊娃娃收斂起感慨的神色,冷靜道,『大人是我們匈奴的大英雄,隻要記得我今日所說之話,往後必定暗中相助!』
倫格爾瞥了一眼真兒,心中咯咯顫動,這個婢女應該不會亂說話吧!同時,對於她所說的一大堆話,非常不解。她沒有理由幫助自己,她到底用意何在?他常常自詡善於洞察人心,在她麵前,卻總是略處下風。她當真要幫助自己?不,不可能,她應該知道,隻要她全力幫助禺疆,禺疆的勝算非常大。那麼——
不動聲色之間,他悄然笑道,『閼氏似乎看準了倫格爾就是那個統一匈奴的千古英雄!』
『大人乃統帥之才,統領的三千鐵騎驍勇善戰,戰鬥力最強,隻有禺疆的五千鐵騎可以稍微抗衡,不過,現在遠在寒漠部落,大人無需擔心。』她答非所問,粲然而笑。
避重就輕!他知道,寒漠部落的五千鐵騎,凶悍、瘋狂,在北寒之地所向披靡,是一群讓人聞風喪膽的草原蒼狼。既然她已提到,必定有所用意……
倫格爾心中已有計較,沉穩道,『閼氏今晚所說的話,讓我明白了很多事。我是不是閼氏心目中統一匈奴的大英雄,我心中非常清楚!而且,我可以告訴閼氏,倫格爾一定不負閼氏的信任和期望!』
『好!大人豪爽!』楊娃娃眉心舒展,急速地衝口而出,冷不防、一陣洶湧的酸流湧上喉嚨,即將衝口而出——她趕緊背過身,彎腰嘔吐,酸流衝口而下,總算有點舒服,卻並不停止……
『閼氏覺得怎麼樣?』真兒扶著她,焦急地問著,右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部。
這陣反應來得急促而且凶猛,楊娃娃支撐不住,纖薄的身軀簌簌抖動、晃了兩晃,幸好倫格爾快步上前,及時撐住她下墜的身軀。
倫格爾臉色遽然一變,看向真兒,驚慌道,『你們閼氏生病了嗎?怎麼突然變成這樣?這樣吧,我背你們閼氏回去!』
楊娃娃抬手輕擺,卻說不出一個字!
『倫格爾,我的閼氏,不用你麻煩!』不遠處,傳來一道沉厚的響聲,肅然的嗓音積雪般森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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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繁忙,兩天一更,抱歉,大家不用天天蹲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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