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9961 更新時間:07-11-12 06:49
雲破月來,花枝弄影。婉婷憑窗眺望,卻是百無聊賴。
三日來,在這湖夕殿裏,魔主以美食珍饈,綾羅綢緞款待她,她卻一點胃口心情也無,更加提不起精神來做任何事。她無論走到哪裏都有宮娥侍衛跟隨,擺都擺不脫,這無異於將她軟禁。婉婷了解魔主那種握著她便將半個天下握在手裏的心情,但了解不代表她就能認同。
自那日與冷秋塵在寂魔殿一別,她就未再見過他。他不曾入過內宮看她,她也從未出去過。心中雖有些失落,但她並不抱怨,因為她明白內宮是他的一個禁忌,讓他踏足無異於讓他重溫童年時期的那場噩夢。
唯一令她開心的是住進湖夕殿的當晚,幽劫便奉冷秋塵之命將無月和無央帶了進來。當時聽到外麵有動靜,她還以為是他來看她,頗為興奮地便跑出去,卻不想看到的是幽劫,失望的同時臉色立時垮下來,幽劫見她這副神情迎接自己倒絲毫不在意,反而擺出一臉歉疚地對她招招手,說:“抱歉,讓你失望。是我,不是少主。”
婉婷被她誇張的表情逗得一笑,又看到無月無央從他身後探出頭,心情頓好,冷秋塵終究還是體貼她的。
幽劫原本將人送來便想要回去,卻拗不過婉婷有些耍賴似的軟磨硬泡,無奈之下隻得留下陪她聊天,沒想她坐下後當頭第一句便問:“仇先生的藏身之處查得如何了?”
幽劫一愣,臉色不禁有些尷尬,“呃……”
“依舊毫無頭緒?”婉婷索性替他說了出來。
幽劫隻得點點頭。冥幽八部雖不能說神通廣大,但從來找個人還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但這次對這個仇先生和所有失蹤武林人士的下落,冥幽八部卻是日日空手而歸,毫無辦法,幽劫第一次覺得自己實在沒用。
婉婷見他自責,不禁安慰:“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仇先生的手段怕不是你我能輕易推測得出的,否則他也不敢將掌控天下的念頭付諸實施。”
幽劫沉默。
“近來可還有人遇害?”婉婷問。
“有,兩日前發現錦都幫弟子的屍體。”幽劫答。
婉婷呼出口氣,雖然為再次有人遇害而痛心,但同時又慶幸遇害的人不是西莫或者司馬靳。
“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沒聽說死的人中有哪界的主。”
幽劫對此也感到疑惑,“的確,人界各門各宮的主和妖界各族的王,以及魔界緇陰烈使和神界天降都未有消息,仇先生好像刻意留下各界王牌。”
“不知他想幹什麼?”
二人忽都安靜下來,這個問題除了仇先生自己,恐怕沒有人能回答。
半晌,尚沉於深思中的婉婷忽聽幽劫道:“婉婷姑娘,你別怪少主。”
婉婷修眉微揚,抬頭看他。
幽劫接著道:“少主他……很生氣。”
婉婷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我知道。他氣我膽子太大,沒跟他商量卻一再將自己往虎口裏送,可當時的情況你也看見了,我若不如此,他便要受刑。”
“是我們作部下的無能,反要少主保護我們。其實當時我和炙影若再勸勸魔主,魔主他應該會……”
婉婷起身踱步到窗前,打斷他的話,“會什麼?會讓你們兩個分擔他的刑罰?”
“是。”
婉婷搖頭否定他的想法,“分擔與否又有何分別,不是一樣有人要受傷?而我那樣做不過丟了個身分而已,又不損失什麼,這樣多劃算。”
幽劫對她的坦然無懼有些訝異,她那樣做何止是丟了個身分,根本就是將自己放在一個前有懸崖,後有追兵的位置上,無處可逃。
“我想,少主是寧願自己受刑,也不願婉婷姑娘有危險。”
“但他不可以隻為我一人而活,不是麼?你和炙影,龍絕,所有祭魘死士,乃至整個魔界的將來都需要他,難道要讓全天下看到魔界有個殘廢的主?”
聽了婉婷的話,幽劫心中一震。他定定看著她精致的側影出神,心上竟不由生出幾許佩服來。
婉婷回過身,嘴角擒著的笑極甜,“所以你不必擔心,我一點也不怪他生我的氣,他越生氣說明他越在意,我反而心花怒放。”
幽劫被她的笑映得有些恍惚,她這時盡展的小女兒嬌態讓他覺得剛剛那些大義凜然的話仿佛出自另一人之口,讓他越發捉摸不透她。
二人又天南地北地閑話了一會兒,幽劫便離開。自那以後的兩日,再也沒有內宮外的人來過,甚至連魔主對她也不曾問津,若不是每日內宮總管奚荊親自帶人送來一日三餐,婉婷幾乎要以為魔主已將她忘到九霄雲外去。
幸好這些天有無月無央陪著,否則她一定會悶得發瘋。
婉婷此刻支著腮坐在窗前,看窗外宮燈盈盈,一層複一層,將整個內宮籠照於一片富麗堂皇的華彩裏。遠處聖夕花凝練的香氣飄出老遠,卻在風中漸行漸淡,吹入湖夕殿時隻剩輕輕一抹。這個地方,繁複盛大,卻不盡真實,風雲陡變於朝夕之間,幸榮恩寵日升暮落,就如魑魅,昨日之日,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尚是信手拈來之物,然而一念差錯,今日之時,已是虎落平陽,身敗名裂。一切成敗都在魔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一個念想上,她不明白既然已經高貴至此,為何還不滿足。
正想著,遠遠便聽見內宮總管奚荊高暢洪亮的聲音,“魔主駕到!”
婉婷驀然回過神來,意外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不遠處,宮娥提著兩盞彩影霧紗燈轉眼已至門前。她急忙整理了一下儀容,帶著無月無央迎到門口,正好與悠悠踱步而來的魔主打了個照麵。
婉婷規規矩矩地福下身去,道:“婉婷不知魔主駕臨,有失遠迎,還請魔主恕罪。”她嘴上說得雖正經八百,但這宮中的一板一眼著實讓她覺著別扭。
魔主這時倒也不糾小節,隨意地擺擺手,“不在朝堂之上,這些繁瑣的禮節就免了吧。”說罷,他當先一步跨進殿來。
婉婷將魔主讓到主位上坐下,又命無月無央備了茶,親自為魔主斟上,才開口:“魔主此時前來,不知有何指教?”
魔主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不答反問:“在內宮這幾日住得可還習慣?”
婉婷笑笑,回答:“魔主全心款待,怎會不習慣?隻是……”
魔主端著茶杯的手一頓,“隻是什麼?”
“隻是婉婷從小性子野,整日待在這湖夕殿裏,不免有些悶得發慌。”
魔主輕笑一聲,道:“內宮大得很,無聊的話你不妨出去走走,四處看看。”
“婉婷出去過,隻不過一出門便前前後後有一大堆人跟著,還不如待在屋裏。”她一句話說得極為隨意,似是在抱怨,卻又不完全是,但有意無意間已將意思說得明白。
魔主聽了也不動怒,隻不動聲色地放下茶杯,挑起眉梢,問:“你這是在怪本尊派人看著你?”
婉婷搖搖頭,“婉婷怎敢怪魔主,隻是覺得魔主似乎對婉婷並不信任。”
“你可值得本尊相信?”
婉婷對魔主的懷疑也不在意,隻不疾不徐地道:“婉婷知道魔主在想什麼。”
魔主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哦?你倒說說看本尊在想些什麼。”
婉婷清一清思緒,開口:“魔主一統五界的意思少主想必一直不認同吧?”
魔主不答,隻給了她一個“繼續”的眼神。
“魔主長期的勸說並未能改變少主的立場,而那天婉婷忽然當著眾人的麵說少主欲將映月冰花獻與魔主,魔主自然要懷疑婉婷的動機,然而魔主卻相信婉婷的身份,所以將婉婷圈入內宮之中,一來是怕婉婷跑掉,二來也可以限製少主。”
魔主有些讚賞地點點頭,道:“不錯,本尊確實意在如此。”
婉婷倒沒想到魔主如此坦率,不由道:“既然魔主如此坦白,婉婷也不欲隱瞞。魔主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少主雖知婉婷身份,但對一統五界之事並無興趣,也未打算將婉婷獻與魔主。”
“那日在朝堂之上,你那樣做是為保少主不受懲戒了?”魔主心知肚明。
“的確。其實魔主不是也想保少主安然無恙?”婉婷依舊記得魔主當時不易察覺的痛心眼神。
魔主聽過表情一滯,漆黑的雙眸閃爍了幾分,但隻一瞬,便又恢複常態,道:“當時炙影和幽劫若再多勸幾句,本尊便會讓他們分擔罪責。隻是……”
“隻是沒想到半路會殺出我這個意外。”婉婷接過魔主的話。
“不錯。”
“其實與其說我是意外,倒不如說我是驚喜準確一些。不但保全了少主,誰也沒有受傷,還讓魔主統一天下的計劃更進了一步,豈不是一舉兩得?”
見婉婷對自己的身份毫不在意,魔主頗感驚奇,“婉婷姑娘既是映月冰花的承載之人,難道沒有統一五界的想法麼?”
“沒有。”婉婷回答得極快。
“為何?”
“魔主在規勸少主時,少主拒絕的理由魔主恐怕早已聽煩了吧。婉婷的理由與少主的相同,所以應該沒有必要再對魔主講一遍。”
魔主對這樣的回答不置可否,卻問:“你既然沒有一統五界之心,暴露自己的身份豈不危險?”
婉婷搖搖頭,“就算我那日不說,又能瞞到什麼時候。五界動蕩,仇先生更是對我勢在必得,我的身份早晚會天下皆知,與其到時落入不義之人之手死路一條,倒不如落在魔主手裏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魔主不免被她轉彎抹角的逢迎逗得失笑,“你怎知本尊就非不義之人?”
婉婷似是對這樣的問題有些茫然,一臉無辜地回答:“義與不義,從一個人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中便能看出來,又有何難?”
魔主訝異地揚揚眉,有些人窮其精力算計、猜忌、試探,就為看透一個人的虛實,不想卻被她一句話說得輕鬆至此。他含蘊著千年流轉的眼眸定定看住她純善清麗的臉龐,似是要辨識她神色的真假。良久,他忽而拋開探尋的念頭,心下釋然。她清透明澈的目光與他對望,不帶絲毫雜質,一分造作。也許就因她的心通透空靈,不染汙濁,所以才有一眼識人的超凡力量。
“如此說來,你是不會心甘情願與本尊合作了?”
婉婷側頭想了想,道:“也不能這樣說,婉婷想……想與魔主談筆交易,不知魔主可有興趣?”
魔主先是一怔,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號令魔界這麼多年,說一不二,至此還沒有誰敢與他談交易,眼前這小女子忒也大膽卻也端的有趣,平生第一次,他興起了與人玩一玩的心情。
“什麼交易?說來聽聽。”
婉婷玲瓏地一笑,緩緩道:“既然讓魔主知道了身份,婉婷便也明白左右逃不過魔主的手掌心,但魔主若硬相逼迫,婉婷也絕不會順從。這幾日無聊雖無聊,婉婷卻也想了很多,與其與魔主對抗,不如與魔主合作。”
魔主眼底浮上一抹玩味,問:“怎樣合作?”
“仇先生這個人魔主想必知道吧。”
提起仇先生,魔住臉色略略一沉,“他抓走緇陰烈使及各界領袖人物,想不知道也難。”
“雪蓑山試劍樓一約婉婷也去了,也領略過仇先生的身手,婉婷鬥膽說一句,他的力量與魔主相較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魔主站起身步到窗前,極其不屑地一抖袍袖,道:“哼!仇先生!之前聽都沒聽過,無名小卒,何足掛齒。”
“魔主莫要小看了對手,況且到目前為止,婉婷也僅僅知道自己乃一統五界的關鍵,至於一統五界的方法卻是一無所知,這方法恐怕還在仇先生手裏。”
魔主聽罷倏然轉身,“什麼?你不知道一統五界的方法?”
婉婷似早已料到魔主的反應,並不理會,隻繼續道:“婉婷也是不久之前才知自己的身份。關於映月冰花的記載魔主知曉的部分婉婷就不再重複,不過據婉婷所知還有下半段,‘然善者得之,天地寧和,五界不倒。惡者得之,日月失輝,江河變色’。以仇先生的殘忍手段,婉婷是萬萬不能讓他成為五界霸主的,他若得了天下,塵世必將日月失輝,江河變色,因此婉婷這才想請魔主幫忙。”
“你想本尊如何幫你?”
“婉婷深知要阻止仇先生的野心,不處於被動的位置,隻有自己尋得一統五界之法,與之對抗。然而仇先生已籠絡到鬼界與妖界中鑾獸族和火狐族的力量來占領人間及妖界其他部族,更派人也親身在四處搜尋婉婷的下落。以他的能力,找到婉婷恐怕隻是時間問題,而婉婷勢單力薄,雖有靈力在身,卻不懂運用之法,一出魔界恐怕立時便要被抓住,所以婉婷想請魔主派出魔界之軍,壓製鬼妖兩界的勢力,並派人保護婉婷,為婉婷爭取足夠時間找出一統五界之法,婉婷亦會負責尋得緇陰烈使與各界領袖人物的下落。”
“連冥幽八部都找不到的人,你憑什麼能找到?”對此,魔主不免將信將疑。
“說來奇怪,婉婷對仇先生有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仿佛他是長久以前就識得的人,冥幽八部雖找不到,婉婷或許會感應出些頭緒也說不定。待找到緇陰烈使的下落,恐怕還要仰仗魔主及各將之力對付仇先生。”
魔主皺著眉聽完,思索良久,不由又問:“本尊從中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婉婷答應魔主,一旦找到一統五界之法,定與魔主分享。若能成功將仇先生擊敗,一切因果便隻存於你我之間,到時我們公平對決,魔主若有駕馭婉婷乃至整個五界之能,婉婷定當全力協助魔主一統天下,決不食言。”
魔主聽過沉默不語,在屋中前前後後踱了幾個來回,似是在鄭重考慮婉婷的建議。婉婷也不催促,隻在一旁靜靜等候,畢竟她這建議太過大膽,也太過冒險,魔界一旦出兵便是立定了與仇先生敵對的立場,更加要與鬼界和妖界鑾獸族與火狐族兵戎相向,魔住未必願意。
眼見夜已深沉,房內鑲金紅燭已燒了一半,鮮豔的火苗在魔主來回走動帶起的氣流中忽高忽低,上下跳躍,映在他削刻似的臉頰和婉婷凝脂般的麵龐上,剛柔分明。很難想象這來自不同空間,身份地位天差之遠的兩人有一天會站在這內宮幽寂的一隅偏殿裏商討有關天下蒼生命運將來的一筆交易,但世事便是無償至此,千百年的光陰裏,你我是銀河兩端遙不可及的兩顆星宿,又怎知千百年後的今天,會在紅塵萬裏五界奇景的某處相遇。
大約過了一柱香時分,魔住才開口:“你的話讓本尊如何相信?”他話雖如此,但望著婉婷的雙眸中卻閃耀著躍躍欲試的光亮。
婉婷看著魔主,已明白了幾分,回答:“婉婷沒有什麼憑據讓魔主相信,但婉婷所言關係天下蒼生,決不敢兒戲。”
魔主點點頭,鄭重說道:“既是如此,本尊就與你做這筆交易。本尊也以名譽擔保,決不中途退縮或臨陣倒戈相向。”
婉婷聽了大喜,深深拜下去,“多謝魔主。”
魔主揮揮手,“免了。夜已深,本尊先行一步,你也早些休息,具體事宜我們改日再談。”說罷,他提步便向殿外走。
婉婷隨後起身將魔主送至門外,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喚道:“魔主,請留步。”
魔主回身,略顯疑惑,“還有何事?”
婉婷微微低頭,猶豫了一瞬,才又抬起頭來,“婉婷鬥膽請問魔主,淨獄窟是什麼地方?”
魔主沒想到她會忽然有此一問,沉默了些許,才沉沉回答:“一個讓眾魔恐懼,生不如死的地方。”
婉婷平靜的神色在聽到“生不如此”這個詞時,稍稍變化了少許,“那魑魅他……他真的被斷了四肢,吸幹魔氣?”
“是。在本尊眼下如此放肆,即便是本尊曾經看重之人,本尊也決不姑息。”
“可是也不必……”婉婷話才出口便看到魔主犀利的目光射過來,不由自主收了口。
魔主看著她變化的神情,已猜出她的想法,“怎麼,你不忍心?你忘了他當時如何對你?”
“他對婉婷的無禮,婉婷自不會忘記,也不會原諒,隻是這樣的懲罰有些……有些……”
“有些什麼?過於殘忍麼?”
婉婷略略點了點頭。
魔主用一種捉摸不透的眼光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了幾遍,歎了口氣道:“你真讓本尊看不明白,剛剛同本尊談交易時自信堅決非常,這時怎麼又婦人之仁起來?本尊讓魑魅帶你入宮,可還沒定你的罪,而且你是少主殿中的人,他妄圖動你,便是以下犯上,百死亦不足抵罪。少主雖饒他不死,也已廢了他手腳,就算不吸幹魔氣,他也是個廢人,況且當時不是你讓少主給他一條活路,這時你倒不忍了?”
婉婷聽罷心頭一頓,說來說去魑魅有這樣一個下場也有一半自己的責任,當時若就讓冷秋塵那樣結束了他,或許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她心思翻轉,起伏難平,忽然發現生與幸,死與不幸原來並不能以簡單直接的方式聯係於一處,對有些人來說,與其活著受罪,死了墮入下一世反而會有更愜意的一生。
她咬咬牙,猛地抬頭,單膝跪地,道:“既然讓魑魅生不如死是婉婷的責任,那婉婷就懇請魔主賜他一死。”
魔主雙眸在重墨似的夜裏閃過一道奇異的光,問道:“你可想清楚了?”
婉婷堅決地點頭。
“好,既然如此,明日你就去做這傳旨之人吧,本尊會讓奚荊帶你過去。”說罷,他不再等婉婷反應,轉身大步離開。
待魔主已走得看不見影子,婉婷才緩緩起身,許是跪得久了,起來時身子不由晃了晃,身後無月無央急急上前將她扶住,無央道:“小姐,可是那裏不舒服?”
婉婷有些無力地搖搖頭,“沒事。已經很晚了,你們先去歇著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無央不放心,複又擔憂地問了一句:“小姐確定沒事?”
婉婷衝她清淺一笑,“都說了沒事,不用擔心,快去吧。”
無月無央再次憂心地看了婉婷一眼,見她心意已決,隻得先回了房,臨走前卻不忘道:“小姐若有事,就喚奴婢二人。”
婉婷微笑著點頭,目送她們入屋後卻將笑容斂入一種無名的情緒中。
夢影霧花,夜闌人靜,淼淡的月華在殿頂房簷上撒下一層光雨薄輝,卻在觸上的一刹那又反射回天際,於碧如瀚海的夜空中漾起一陣深淺波瀾,看上去似真似幻。遠處傳來的甘甜的聖夕花香中有另一種怡雅的芬芳漸漸展露出頭角,剛剛人在屋中時分不真切,這時來到園子裏,這香氣便清晰起來。
婉婷隨著這芳香尋去,沿著晶石牆壁下密密種著一排高莖玉簪,花朵成串,潔白素淨,被星月辰光襯得銀光熠熠,倒似為這不大的園子也點上了星輝。
她被這片玉簪花吸引過來,心思卻又似乎不在花上,無意識地伸手撫了撫柔軟的花瓣,便凝眸望著它們發呆。
與魔主的交易,定魑魅的生死,對冷秋塵的牽掛,千絲萬緒,載沉載浮,皆要她用盡氣力去想。想到精疲力竭,腦汁絞盡時,這些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影像又自顧自地混作一團,變得如眼前玉簪花般白成茫茫一片,讓她不知孰輕孰重。不在意時,仿佛哪個都可以放下,輕而易舉。而在意時,又仿佛哪個都沉重至極。
然身在其中,卻又如何能不在意?
忽而感到身後有一道沉如淵海的目光落到身上,婉婷心中一動,霎時警醒過來,眼前暈成光影的白花複又漸漸清晰起來。她心中升起瞬間欣喜,幾欲轉身,卻在將要動作的一刹那複又放棄作罷。嘴角彎起一抹自嘲的笑,一定是自己牽掛得太濃,才會有這樣的錯覺。他惱怒自己,這夜晚下的內宮深處又浮蕩著他痛恨的記憶,他如何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她甩了甩頭,呼出一口氣,將一時的錯亂疲憊壓下,收拾了心情轉身便往殿內走。提起裙擺,邁上殿前台階,剛要開門的一瞬,她伸出的手卻忽又在半空停住。扭頭回身,殿側不遠處一棵挺峻的冬青細碎的樹影裏分明地投下一個拉長的身影。婉婷身子微滯,屏息靜氣凝著那身影出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身至夢中未醒。
似是感覺到婉婷的注視,那頎長的身影緩緩從樹下走出來,黑暗中婉婷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濃重的目光帶著幾分複雜的情緒一如既往地望入她心底。他峻峭的身型,瀟逸的臉龐在她身後殿內燭火的映照下隨著他的趨前漸漸浮現出清晰的輪廓。
他直至走到她麵前半步處才站定,婉婷仰頭望著他,腦中出現短暫的停滯,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怎麼……”待她記得說話,才剛開口,卻被他長臂一帶,已然圈入一個灼燙的懷抱。埋在他懷中,他的下顎抵在她頭頂,她能感到他炙熱的男子氣息一點一點傳來,將她包圍。她從他懷中微微抬起頭,訝異地望向他,他卻一欺身,已狠狠將她吻住。他霸道卻溫柔的身體緊緊將她壓在門柱上,不讓她有任何喘息之機,她尚未能對他的到來作出任何反應,已從一個夢境跌入另一場夢幻。
冷秋塵的吻持久綿長,從一開始的攻城略地,霸氣十足漸漸轉為溫柔深情,小心珍惜。他執意強硬地將她箍在懷中,無論如何不願放鬆。直到碰到她柔軟嬌小的身體,吻上她甘甜純美的雙唇他才能將身體放鬆下來。
這三日來,惱怒歸惱怒,但對獨自身處內宮之中的她的惦念擔憂猶如在他心頭下了一個蠱,一絲一絲抽掉他所有沉穩自製,幾欲將他逼瘋。今日傍晚時分,他實在控製不住,跑到禦書齋冠冕堂皇地向魔主提出要帶人入宮,親自保護“映月冰花”的請求。魔主起初狐疑地拒絕了,他好說歹說了將近一個時辰,陳述各種利害關係,才將魔主說動,準他明日入宮,他卻連一刻都不能再等。回到落塵殿交待了龍絕及所有祭魘死士明日入宮的事宜後,他便孤身跑了來。甫一踏入園子,便看見月夜花影下她落寞孤單,幽婉獨立的身影。那一刻,記憶中隱藏於她眼底偶爾會浮現的那抹悲傷倏然狠厲地滑過腦海,所有惱怒不滿都再顧不得,他隻想將她揉進自己空蕩的懷中。
待他最終放過她時,婉婷已被吻得身子發軟,站立不穩,冷秋塵索性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走入殿內。燭光跳躍下她靠在他懷中的小臉上浮著一層旖旎的緋紅,她偷偷從眼睫下望他,卻見他沉靜的麵龐上透著一絲別樣的喜悅。思緒飛起,她不禁琢磨起這喜悅的含義,但尚未琢磨透,他別富深意的目光已毫不吝嗇地向她投來,她如做壞事被抓住的小孩般慌忙垂下眼,卻惹得他眼中的笑意更深。
他於榻沿坐下,讓婉婷坐在自己腿上,耐心等待她將心緒撫平。婉婷深吸一口氣,緩緩從他懷中抬起頭來,一雙明亮的大眼滿是驚喜地望著他,道:“你怎麼來了?剛剛那感覺我還以為是錯覺。”
冷秋塵點了點她小巧的鼻尖,道:“這麼想我,想得都生出錯覺了?”
婉婷臉一紅,就要從他腿上跳下,不想卻被他箍緊動彈不得。
她沒辦法,隻得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問:“你不惱我了?”
冷秋塵收斂了笑意,輕歎一聲,“惱,你叫我如何不惱,如此枉顧自己的安危,讓人有時簡直想……。”
“想怎樣?”
冷秋塵有時簡直有掐死她的衝動,但最終他也隻是搖了搖頭,無奈地道:“惱有何用,估計是前世欠了你的,今生就算氣死也要還清。”
婉婷了解地一笑,又有些感動地靠在他懷中,她知自己有時任性,冷秋塵對她的回護和縱容她時刻記在心裏。
“呀!”忽地,她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猛然坐直身子,表情有些古怪地看著冷秋塵。
冷秋塵因她突如其來的動作一怔,疑惑地問:“怎麼了?”
“剛剛魔主來過。”
“嗯,我來時見他從你這裏出去,也正想問你他來做什麼。”
“不行,”婉婷搖頭,斷然拒絕,“不能告訴你。你原就惱我,這事若讓你知道,你說不定要掐死我。”
冷秋塵聽了不禁莞爾,她還真了解他,他剛剛還在想著她下次若再做出什麼枉顧自己安危的事,是不是幹脆掐死她了事。他有些無力地按按眉心,問:“你趁我不在到底又幹了些什麼?”
婉婷躍下地來,退後一步,正經八百地道:“你得先答應不生我氣,否則我不說。”
冷秋塵向來不做這種交易,隻一徑皺眉望著她不說話。
婉婷不放棄地又說道:“你先答應我,否則我真的不說。”
冷秋塵的眉頭又蹙深幾分,暗紫的眼眸越發深沉。
“你先答應……”婉婷的話語猛地頓住,冷秋塵的雙唇已抿成一線,這是他不耐的前兆。
她被望得已是招架不住,他那雙看不到底的瞳仁是她的克星,每次都讓她不由自主地要投降。
“好了好了,你不要皺眉,也不要那樣看著我,我說就是。”接著,她便將與魔主交易的事情原原本本說與冷秋塵聽。
果不其然,冷秋塵聽完已是怒不可遏,他“騰”一下站起來,欺進婉婷身前,銳利的目光盯著她,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婉婷對他的怒氣倒是不慌不忙,“當然,這事我思考了好幾日。”
冷秋塵一把握住她手腕,“那你還……”
婉婷清明的眼神與他對視,道:“考慮得越久,我才越覺得應該這樣做。就算你沒去赴雪蓑山試劍樓之約,沒見到仇先生的身手,他吸取眾派弟子精氣的手段你也看到了,而且現在他握有鬼妖兩界的力量,你我勢單力孤,要如何與之抗衡。與他硬拚,無異於以卵擊石。”
“這我明白,但為何偏偏是魔主。”
“不是魔主該是誰?既然我的身份已被魔主知曉,與其和他對抗,不如與他合作。”
“此事你做得太過大膽。他若發現難敵仇先生之力,中途變卦,反與之合作,共噬於你,你不是死路一條?到時讓我如何救你?你怎就不考慮一下我擔憂你的心情?”
婉婷一愣,見冷秋塵雖說得聲色俱厲,但原本寂然的臉上交錯滿布著焦慮,清晰可辨,幽深無底的眼中亦翻覆著一抹痛心,分明欲出。他極少將感情表露得如此明顯,此時怕是事情尚未進行,他已斷定她功成身退的幾率近乎為零。
極在意一個人時,難免患得患失,她自己又何嚐不是。本欲與他據理力爭的心情霎時飄淡無蹤,婉婷垂眸輕歎,道:“我知道‘自古為君者皆無常’的道理,也承認這一次賭得太大,但若不是別無他法,我也不會冒這個險。魔界繁盛,眾民安泰,魔主想必有其為君之道,我也是透過這一點來拚一拚他是個君子,而非小人。”
冷秋塵放開她的手,步到一旁,麵向窗外,讓吹入的清風冷卻他的怒氣,“你簡直胡鬧!”
婉婷聽了小聲嘟噥:“就是因為知道自己胡鬧,才和你這個不胡鬧的商量,要不幹嘛沒事找罵受。”
她聲音傳得不近不遠,剛好被冷秋塵聽見,他倏然回身,劍眉一挑,道:“都與魔主談妥還叫什麼商量,分明是先斬後奏。”
婉婷雙手互繳,眼觀鼻,鼻觀心,答:“是找你商量善後的事。”
冷秋塵一聽頓時哭笑不得,她闖了禍便找他商量善後,虧她還說得如此順理成章。但其實冷靜下來想想,不得不承認她這一做法雖冒險,未嚐不是可行之計,若單靠他們兩人,尚未尋得一統五界之法的線索,怕就要被仇先生掌控。這些年來雖不親近,但魔主的性情他最了解,與之合作或許還有一線生還之機。隻是她屢次背著他不顧自己安危擅作主張實在可恨,光是想著就讓人氣恨交加。
他狠狠盯住婉婷不說話,看她小心翼翼地蹭到他身前,道:“所以想和你商量,能不能由你和祭魘死士擔任保護我和帶軍的工作?”
冷秋塵依舊默然不語。
婉婷有些焦急,身手揪了揪他的袍袖,軟聲軟語道:“答應我吧,求求你。我知道事先沒和你商量是我不對,我道歉還不行嗎。”
冷秋塵見她低頭認錯,終究心軟,長臂一探,又將她攬入懷中,戾聲戾氣地說:“你若再敢自作主張試試,看我不把你……”
婉婷抬眸看他。
他抬起一隻手握住她細嫩的勃頸,麵上凶狠手上卻隻象征性地使了使力。婉婷對他的威脅反倒樂在其中,眼裏含笑地道:“你是答應了?”
“答應是答應,不過仍舊要罰。”
“怎麼罰?”
沒聽見冷秋塵的回應,卻隻見他雙目明亮,如星光閃爍地凝住她,婉婷一時紅了臉,就要低頭,冷秋塵卻不容她躲,身手挑起她下頜,聲音有些沙啞地道:“罰你生生世世都屬於我。”說罷,毫不猶豫,他再次攝住她柔美的紅唇。
風敲細韻,月入窗梢,滿室醉人。醉了夜色,也醉了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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