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章節字數:9760  更新時間:07-12-10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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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各位久等了,實在對不住!)

    

    霧薄雲殘,風剪依依,雲山之巔仍舊空靈廣秀,秋鶴宮中卻未免蕭條。宮院中隻有兩個弟子在揮劍起舞,劍風飛蕩,帶得瑟瑟竹葉沙沙生響,卻響得空洞,響得遙遠。二人見秋鶴真人進來都不由停下動作,恭謹一拜,喚道:“師傅。”

    秋鶴真人點點頭,對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弟子吩咐:“小謝,備茶。”那弟子脆聲應了便跑開,另一名弟子對客人行了個禮,複又專心致誌地舞起劍來。

    秋鶴真人將婉婷等人讓到青秋閣中落座,自己也在主位上坐下,卻不說話。不一會兒那弟子小謝端了茶進來,一一奉上,閣內一時安靜得隻剩青瓷茶盞碰撞的清脆聲音。

    婉婷由側麵望過去,細看秋鶴真人麵色,那熠熠神采由在,但隱約中卻透著一絲疲憊,婉婷心中擔憂,不由開口:“真人,秋鶴宮這是……”

    秋鶴真人微微歎了一聲,“近日多有妖鬼騷擾人界,眾弟子皆被老夫派下山平定地方去了,隻留了兩個剛入門的弟子守著宮裏,老夫這也是剛剛回來。”

    婉婷有些歉疚地道:“真人本應休息,婉婷卻這時來叨擾……”

    秋鶴真人不在意地揮揮手,“丫頭什麼時候也學會這麼多禮數,什麼叨擾不叨擾的,你平安無恙老夫高興還來不及。”

    婉婷因秋鶴真人慈父般的關懷有些感動,“真人大可不必為我與山下的人衝突。”

    秋鶴真人搖搖頭,“無妨。他們抓你雖於情可諒,但於理不通,況且這種時候你實在不能落入仇先生手裏。”

    提起剛剛發生的事,婉婷心中有萬分疑惑,不由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婉婷何時成了眾矢之的?”

    秋鶴真人看向她,不答反問:“你這些日子去哪兒了,怎會對這麼大的事一無所知?”

    婉婷扭頭以詢問的眼神看了看冷秋塵,見冷秋塵點頭她才答:“婉婷這些日子一直身在魔界,而且專心在尋司馬的下落,恐怕忽略了其它。”

    秋鶴真人聽了一驚,“魔界?你怎會去得魔界?”

    婉婷這才意識到秋鶴真人雖與冷秋塵在烏依鎮見過麵,恐怕尚不知他的真實身份,遂介紹道:“這位便是魔界少主冷秋塵,婉婷便是隨他去的。”

    秋鶴真人一怔,他隻道冷秋塵非泛泛之輩,卻不曾想他的身份如此尊貴,此刻再仔細端詳,他冷峻的氣度與渾身散發的王者之勢忽然便有了解釋。秋鶴真人不由站起身對冷秋塵一揖,“原來是魔界少主,老夫多有失禮,還望少主莫怪。”

    冷秋塵亦站起來躬身回禮,“真人客氣。”

    婉婷待二人複又坐下,才繼續問:“真人,婉婷在魔界這一陣究竟發生何事?”

    秋鶴真人看著婉婷的表情帶著憂心,竟還隱含些沉痛,“這事瞞不得你,但你要有心理準備。”

    被他這樣一提醒,婉婷不由有些發慌。她躊躇了片刻才點點頭。

    秋鶴真人收回目光,理了理思緒才開口:“試劍樓之約以後,仇先生便開始在人界各城張貼你的畫像,並揚言一日尋不得你,便一日不讓人界安寧。”

    “竟有這回事?”婉婷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秋鶴真人雖不願承認,卻也隻得頷首,“起初大家皆不當回事,誰知兩日後他竟派遣鬼妖屠戮了夷川與鳳州兩大城,並將城中所有百姓屍首吊懸於城牆之上。一夜之間,這歌舞升平的兩地竟成了死城,人人望而生畏,談之變色。”

    “什麼?”聽到此,婉婷重重一握椅子扶手,震驚地“騰”一下站起來,胸中被怒意充塞得一時竟有些透不過氣。

    秋鶴真人因她過於激烈的反應不得不收了口,“丫頭,你……”

    婉婷卻無視於他的猶豫,問:“後來呢?”她聲音發緊,隱隱帶著一絲顫抖,話從唇角一個字一個字溢出來,卻讓人分辨不清那情緒是過於憤怒,還是過於痛心。

    秋鶴真人沒應聲,他有些害怕接下去的話會讓她越發控製不住。

    “真人?”婉婷閉了閉眼,試圖將那股炙烈焚燒般的感覺壓下去,一開口,聲音竟幹啞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秋鶴真人頓了頓,才接著說道,“這兩地老夫去看了,慘絕人寰。自那以後,仇先生每日從各城擄走一人,殺掉以後第二日再送回原處。短短十幾天,死在他手下的人已不計其數,眾人卻連他的影子也不曾見。現在四處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你若如此在人界露麵,無論走到何處恐怕都要被圍捕。”

    婉婷越聽越覺心口如被整座雲山壓著,沉重得連呼吸都要費盡氣力。她極其困難地喘息著,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已嵌到皮膚裏,但她卻感覺不到疼痛。此刻,她心上一種分辨不出是疼痛,難過,憤怒,又或者是千般滋味都夾雜在一起的感覺蔓卷著襲來,壓過了一切,以至於其它感官一時皆失去了知覺,就連冷秋塵站到她麵前,連聲呼喚她的名字她也未曾聽見。她極其需要另一種力量將這些紛亂壓下去,不然她一定會被逼迫得發瘋。

    在秋鶴真人說話期間,冷秋塵一直關注著婉婷的反應,他第一次見她激動到如此無法控製。她站在那裏,渾身顫抖,似是用盡全身力氣在阻擋著自己越過崩潰的邊緣。他沉遠的聲音急切地呼喚著她的名字,試圖將她的神誌拉回,但她仿佛被困縛在身體盡處勃發的悲憫哀慟裏無法突圍而出。

    突然,婉婷似是再也控製不住,一轉身飛奔著衝出青秋閣。突如其來下冷秋塵伸手一攔沒攔住,眼見著她破門而出,也閃身追了出去。秋鶴真人急叫了聲:“丫頭!”也跟到屋外。

    門外兩個弟子見婉婷忽然從秋鶴真人房間裏衝出來,都嚇了一跳,一時呆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隻見婉婷衝到二人麵前便忽然停住腳步,對那個叫小謝的弟子道:“劍,拿來。”

    小謝愣愣地看著她,似是沒明白她的意思,婉婷見他不動,聲音又提高了幾分,喝道:“我說把劍拿來!”

    被她這樣一喝,小謝才回過神來,見眼前人眼眶微紅,水眸含淚,一張明麗的臉龐露出一種憤怒已極卻又悲哀至盡的神情,讓人看著心裏竟也跟著難受,讓人不忍再駁逆她哪怕一分一毫。他怔怔地將劍遞過去,婉婷抄起劍柄,飄身便向秋鶴宮後懸崖跑去。

    冷秋塵掠到屋外便看到婉婷執劍離去的身影,又聽秋鶴真人在身後說道:“宮後是懸崖,快跟去看看,這丫頭莫要做出傻事。”他心下一急,展開身形,秋鶴真人隻覺眼前紫光一晃,冷秋塵已沒了蹤影。

    懸崖之上,雲卷風襲,冷秋塵遠遠便看見那玲瓏幽淡的一抹影子在蒙蒙煙波之中展袖旋舞。她將熒光微現的寶劍舞到極致,不帶絲毫路數招式的揮動略顯淩亂,卻蘊著她靈魂慟處特有的威力。劍光紛飛,龍吟輕嘯,四周竹葉應聲墜落,山風劍風,雙風勁抖,在她周身刮出一片翠綠的淒愴,青碧的蒼茫。

    冷秋塵落於她劍風之外,隻靜靜地看著,並不上前阻攔,他知道她心裏的結鬱已積悶了太久,需要個發泄的去處。這時秋鶴真人也已趕到,見冷秋塵站在那裏遲遲不動,又怕婉婷情緒失控之下會有什麼意外,躊躇了一下便要上前,誰知才剛邁開步子,已被冷秋塵喚住:“真人。”

    秋鶴真人回身看他,見他原本暗黑的雙眸蕩過一道奇異的綃光,霎時變為濃紫,卻比先前還要深重,還要淵沉,然無論如何變化,他的目光卻一刻也未曾離開婉婷的身影。隻聽他接著說:“這段日子她承受了太多,也太辛苦,就讓她發泄一下也好。”

    秋鶴真人聽他如此一說,便也收身作罷,但見他話雖說得平靜,眼底那抹焦灼卻是掩蓋不住。婉婷若有什麼意外,恐怕他比誰都要心痛吧。眼前這個男子雖隻是第二次見,但他對她重若生命的惜疼任誰也看得清楚。

    手中寶劍雖重,卻陣不住她胸腔欲裂的悲憤,婉婷一下一下振臂舞動著,仿佛要將整個身體抽空在這離亂的劍影裏。壓抑了這麼久,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仇先生用他不可忽視的力量與森然堅定的嗜血,將她步步追逼到萬丈懸崖的最邊緣,不看著她縱身躍下決不罷休。

    此時此刻,她甚至有了殺人的衝動,然而歸根結底,她最想殺的人也隻有兩個:一個是仇先生,還有一個就是她自己。然而她卻一個也不能殺,或者說一個也殺不了。仇先生,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自己,太多的事還沒做完,還不是她死的時候,而且就算她死了也於事無補,仇先生依舊可以一手遮了天下。可是仇先生不死,她不死,就要有其他人死,她這一生從未如此無所適從過,原來在紅塵五界的生存法則裏,半刻也由不得自己。

    雲霧,懸崖,碎葉,劍光,她眼睛一酸,前一刻還清晰的影像瞬間便融彙成一片斑駁陸離。忽然“嘶”的一聲輕響,她隻覺左手小臂一熱,便有灼燙的液體順著手臂流下來。

    不遠處,冷秋塵隻聽“哐啷”一聲,便看到婉婷驟然收住身子,長劍落在地上。她背對著他麵對懸崖站著,一動不動,裙梢袖擺與她如瀑的長發迎風展起絕然的弧度。他看見她緩緩蹲下身子,雙臂抱住膝頭,原本就嬌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顯得更加瘦弱。她將臉埋在臂間,單薄的雙肩一抖一抖的,斷斷續續的哭聲從風聲之間隱隱約約傳過來,壓抑而揪心。

    秋鶴真人看著她這樣子歎息著搖了搖頭。冷秋塵輕輕走過去,在她身旁蹲下。他本欲喚她,卻又怕嚇著她,他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最終,他也隻是展開雙臂將她環入胸口,這個時候無論用什麼樣的字眼恐怕都安慰不了已經既成的現實。

    一靠進這雙堅實的臂膀,婉婷再也堅持不住。她猛地撲入他懷裏,雙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襟,嗚嗚地哭出聲來。

    “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啊?”她邊哭邊喊,“他是在報複我逃走嗎?他要報複衝我來,為什麼要殺那些人,他們什麼也沒做,他們什麼也沒做啊?”那一聲一聲控訴從雲山之巔落入懸崖,在峭壁之間回撞繚繞,青青翠竹聽過也黯淡了顏色,更逞論惜她如寶的冷秋塵。那聲嘶力竭的哀慟嗓音撕裂了雲霧,也撕裂著他。他死死將她壓在心上,任她的淚水打濕了衣衫。那哭聲嗚嗚咽咽鑽進他心裏,也打得他心間刺痛。

    萬籟俱寂,眾色皆消,唯有斷崖絕壁間盤桓的哭泣成了蒼寂之中僅存的聲音,獨留朦朧之中那兩個清淡的身影成了茫白之中唯一的顏色。秋鶴真人不忍再聽下去,轉身離開,就連一向對婉婷冷眼相待的炙影也因這哭聲紅了眼眶。

    也不知哭了多久,婉婷漸漸收緩了聲音,許是哭累了,她軟軟地窩在冷秋塵懷裏小聲地抽噎著,掛著淚水的長睫下一雙大眼卻有些惘然。冷秋塵輕喚了她兩聲,她沒應,一隻小手卻緊抓著他衣襟不放,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什麼,仿佛一鬆手他便會消失一般。

    冷秋塵無法,隻得將她抱起。她夾在自己與他身體間的手臂被壓住,她低悶地哼了一聲。冷秋塵微微皺眉,將她放在崖邊一塊大石上坐好,這才發現她左手與小臂的衣衫上一片觸目的鮮紅。他眸光倏地一暗,滿山蒼碧霎時便被推了開去。他繼而一撩她袖口,她白皙的小臂上一道一寸來長的血口立時刺了他的眼。

    “你傷自己?”他深朗的聲音中透著一絲淺淺的不愉。

    婉婷也不回答,冷秋塵抬眸看她,見她淺淡的目光攏著青墨似的天際投到遠方,端地無助。他沒再說什麼,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小心地替她將血跡擦拭幹淨,又取出傷藥為她敷上,最後仔細將傷口包紮好。婉婷低頭看著他做這一切,他手上溫和的氣息觸在她的皮膚上,讓她寒冷的心立時便暖過幾分。

    其實她無意傷自己,這道血口隻是她用力過猛的一個意外,但當那鮮紅的液體和著滾燙的溫度流出時,她確實感到一瞬間的痛快,仿佛她心底的憤恨也隨著這熱度汩汩地流了出來。

    冷秋塵抬起頭,正與她看著他的眸子對上,他輕輕替她將臉上的淚痕試淨,複又將她抱起,大步往秋鶴宮中去。

    “去見真人吧。”婉婷靠在冷秋塵肩頭,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聲音之中尚有濃重的鼻音。

    冷秋塵點點頭。他不是不擔心,這個時候他最想將她帶離這個塵世,帶離這個光怪陸離又滿是殺戮的世界,但他明白,他知道她也明白,該來的總會來,逃,又能逃到哪兒去?

    複又麵對婉婷,還是那個俏麗的丫頭,秋鶴真人卻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究竟是哪裏不同,他卻說不上來。

    冷秋塵將她抱回來,看著柔弱輕盈的她從他懷中跳落,對秋鶴真人淡淡地一笑,道:“讓真人見笑了。”

    秋鶴真人微微一怔,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她那掛著淚痕的笑容中帶著一點苦,一點澀,一點悲憫,一點淒楚,生生將人的心也揪了起來。

    婉婷繼續道:“司馬可曾回來過?”

    秋鶴真人搖頭。

    她神色一黯,開口:“我竟將他也害了。”

    秋鶴真人猛地蹙眉,她的這種語氣令他極為不習慣,“傻丫頭,說什麼呢,你從未害過誰,靳兒更不會怪你。”

    “我知道。”她澈然的目光如一潭湖水,帶著些微涼意,“真人,請讓我看看屍體。”

    “屍體?”秋鶴真人心中一動。

    婉婷點點頭,“其他門派都收到了仇先生送來的屍體,真人想必也收到了吧。”

    秋鶴真人看了她片刻,問:“你為屍體而來?”

    “不錯,”婉婷答,“魔界也收到屍體。婉婷發現屍體上有股異香頗為熟悉,卻一時分辨不出,所以想來人界多看幾具。”

    秋鶴真人恍然,“既是如此,你隨我來。”

    他將幾人帶到秋鶴宮偏側的一間竹屋裏,屋中竹簾低垂,大白天也是昏暗一片。婉婷走進去將竹簾卷起,碎密的陽光穿過雲霧射進窗來,照出空氣中點點浮蕩的灰塵,也照出石床上兩具被布蓋住的人身。

    幾人在一具屍首旁站定,秋鶴真人提著布角擔憂地看了看婉婷,婉婷無奈地一揚長睫,道:“已經看過一次,不會更可怕了。”

    秋鶴真人聽罷將布掀開,不出所料,那人枯槁的死狀與魔界那具無異。婉婷這次便是連眼皮都未眨一下,她靜靜地看著那屍體的臉,道:“真人的五弟子與七弟子,不知這是哪一個?”

    秋鶴真人有些意外,“你見過他們?”

    “是,在試劍樓見過。他們當時和真人的二弟子寧宇凡欲將我綁走,還與司馬交過手。”

    “宇凡?”秋鶴真人冷“哼”一聲,“孽徒!鬼迷心竅,如何修行?枉我秋鶴一世清明,竟然教導出這樣的徒弟,真是罪過。”

    “真人可曾探聽到寧宇凡的下落?”婉婷問。

    “不曾,老夫以為他與靳兒皆落入仇先生之手。”

    婉婷有些不確定,“當日仇先生出現時他跑掉了,不知是否被抓回去。”

    “抓回去倒也罷了,就怕他為一己貪欲,與仇先生為伍。”秋鶴真人倒是對自己徒弟的品性頗為了解。

    “不會。”婉婷極為肯定地回答。

    “你怎能如此肯定?”

    “不是寧宇凡不會如此做,而是仇先生決不會允許有這種為一己貪欲而背叛師門的人在身邊。背叛過別人,就有可能背叛他,他的眼裏揉不得沙。”婉婷依舊清楚地記得仇先生狂傲孤放不可一世的麵孔,寧宇凡這樣心量狹隘的人,他怕是看也不會看上一眼。

    兩人說話間,冷秋塵已將兩具屍體都檢查過一遍。婉婷見他停了手,問“如何?”

    冷秋塵沉靜地搖搖頭,“一樣看不出傷口,更不知道致死的手法。”

    婉婷擰眉,“頭發裏呢?那異香是從頭上發出來的,傷口會不會在發間?”

    “毫無異樣。”冷秋塵肯定地給了四個字。

    婉婷不再追問,隻又看了那屍體一眼,複又將布蓋回。她緩步踱到屋外,靜靜地站在院子裏,眼光似是放得老遠,然那淼淡的景色卻不曾入眼。忽覺肩頭一暖,冷秋塵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側,攬住她肩頭,與她一起望向天盡頭不知何處的地方,緩緩道:“分辨不出就不要勉強。”

    婉婷沒說話,隻輕靠在他肩頭,千絲萬緒糾結在心底,這一刻卻競相淡去。有他在,萬事似乎便都有了著落;有他在,再凶險的路途都可以平靜地走過;有他在,便是要她曆盡紅塵劫數,她也不後悔在五界之中的這一場停留。這世上,隻有他懂她,隻有他肯給她安寧滿懷。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玉穀深處上演的竟是一場寂寞梨花落。剛剛下到穀底,一入眼便是閑庭湖水上浮光月白的梨花蕩漾,如初雪新落,清涼了滿穀,也清涼了人心。

    這些天,婉婷和冷秋塵日日夜訪人界各宮各派,幾乎將所有能找到的屍首驗了個遍,卻仍舊是一點線索也無,反倒是各派弟子的爭執口角聽了不少。各處群龍無首,空懸著宮主掌門的位子供一班弟子來爭奪,對那七大門派五大仙宮的輝煌名聲竟都荒廢蕭條得令人意外。婉婷看著心寒,冷秋塵冷眼旁觀,無怪乎仇先生一下便掌握了大局,這向權向名的人心,他怕是一早已看得透徹。

    倒是這玉穀梨花宮還透著些生榮的氣息。閑庭湖距梨花宮門還有些距離,遠遠便看見幾個素衣輕紗的執劍女子在宮門前警覺地徘徊,宮門後山壁陡峭,直插衝霄,那肅穆靜寂的一座華殿竟半懸於山壁之上,似墜不墜,欲升未升,看起來格外險峻。其餘大小殿宇也沿著山體的弧度呈半月形高低散開,珠簾低垂,燈火星點,幾乎與月華星輝,波光水色連成一片。

    婉婷隨冷秋塵隱在暗處觀察了一會兒,道:“這一處恐怕沒那麼容易讓我們來去自如。”

    冷秋塵炫紫的眸光閃了閃,答:“無妨,小心便是。”說著他對身後的炙影幽劫一點頭,二人隱下身形,當先便向那華殿飛了過去。冷秋塵將婉婷一攬,亦緊緊跟隨。

    飛過宮門正上方時,婉婷於意料之外感到一股微薄的阻力,雖隻一瞬間便衝破過去,但依舊激起周圍空氣輕微的震蕩。與此同時,宮門前那幾個女子亦驚覺地抬頭向這個方向望了一眼,便匆匆掠入梨花宮。

    前方炙影幽劫也停了下來,回身望著冷秋塵,喚道:“少主。”似是也對剛才的狀況有所警覺。

    婉婷心中不安,看了看冷秋塵,問:“怎麼回事?”

    冷秋塵唇角微牽,似笑非笑地道:“入了個進得來出不去的法陣,恐怕已驚動宮裏的人。”

    “請少主示下。”炙影幽劫齊聲開口。

    冷秋塵怡然自若,毫不驚慌,“她們一時探不到我們方位,先看了屍體再作打算。”

    “是。”炙影幽劫領命,輕車熟路地在前領路,似是早已將玉穀梨花宮的地形摸透,不一刻便找到陳列屍體的偏殿。

    偏殿幽暗,隻有窗外素白的月光灑進來,映出殿中三具慘白的影子。冷秋塵的雙瞳在這黑暗中卻似吸盡月華,如星閃亮。無須任何燈火,他依舊可將殿中每一個細節審視得清晰。

    看著橫陳焦幹的屍體,婉婷微微歎息,眼中有波光浮動。她並不恐懼,卻隻感到悲哀,眼前幾個女子比自己年歲略長,正值妙齡,想必曾經也是玲瓏浮凸,婀娜有致,卻落得如此淒慘下場,不知是該怨紅顏薄命,還是該恨亂世無情,又或者該恨她,惹惱了那凶殘冷血之人,卻要她們來承擔代價。

    “婉兒,走吧。”冷秋塵的聲音在昏暗之中顯得極為清晰,他如此說,便是一無所獲。

    婉婷略顯失望,這已是人界的最後一處,仇先生的手法幹淨利落,竟是一點線索也未留下。那熟悉而莫名的異香,仿佛駐留在記憶最深最朦朧的遠處,她絞盡腦汁也回憶不出來處。

    “想走?梨花宮豈容爾等來去自如。”一聲嬌斥破空而來,殿中立時大亮,窗外梨花燈座上下飛旋,有白衣女子十數人紛湧入殿,轉瞬便將婉婷幾人團團圍住。

    冷秋塵如立閑庭,波瀾不驚,輕輕牽起婉婷的手,握於身側。被他這樣握著,婉婷亦是心若止水,平寧淡定,鳳目微揚地看住隨後當先進來的那女子。隻見那女子柳眉倒豎,朱唇輕抿,一雙杏目略帶怒意地往冷秋塵和婉婷身上掃來,在落到婉婷臉上的一刹那眼神忽地一亮,竟顯出幾分興奮的光芒。

    “幾位夜闖梨花宮,意欲為何?”她手握長劍,在身前一揚,喝問。

    冷秋塵未作聲,婉婷卻不答反問:“不知姑娘是哪位?”

    那女子高傲地揚起下頜,道:“我乃梨花宮首徒,宮主因要務在外,由我暫任代宮主一職。幾位不經通報,擅闖宮門,未免太不將梨花宮放在眼裏。”

    聽她說得冠冕堂皇,又見她望著自己的眼中難掩的異樣光華,婉婷怎還不知她在算計什麼,不由心中暗笑,卻仍不動聲色地道:“請代宮主息怒,我們此來並無惡意,隻是想看看這些屍體。”

    代宮主向婉婷身後望了一眼,眸中興奮更勝,嘴上卻道:“梨花宮人的遺骨豈是你們隨便看得的?”

    婉婷微微一笑,“既然看不得,那我們還是走吧。”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她此時對那些磨人的禮數忽又任性起來,這一來一去便也不再客氣。她說著看向冷秋塵,眼底閃過一絲頑皮,拉著他便要往門外走。冷秋塵似是對她的任性最是無奈,隻得順了她的意,被她拉著走。

    代宮主一見卻是越發惱怒,雙眉蹙緊著厲喝:“你以為今天進得此處還能出去?”

    冷秋塵將目光從婉婷身上收回,轉而落在她臉上,倏爾轉冷,“雕蟲小技。”

    代宮主被他看得不由打了個寒噤,隻見冷秋塵空出的一隻手向外一指,指尖紫芒如練,與窗外半空陣法一撞,那陣法不堪負荷,頃刻散而無影。

    梨花宮眾弟子皆驚,梨花宮這鎮宮陣法在人界也算佼佼,不知圈住過多少來者不善的妖獸鬼怪,眼前這男子卻不費吹回之力將其收於無形,能有如此力量者,非神即魔。

    雖為宮中首徒,又任代宮主一職,但終還是缺了曆練,梨花燈下冷秋塵雋冷的臉龐,星爍般的目光竟讓她心中微微發慌。好像在為自己壯膽似的,她聲音揚起幾分,“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從她衝進來那一刻,冷秋塵便知她已認出婉婷身份。她眼中對婉婷過於顯著的覬覦早已令他不悅。他冷眼瞟過她,開口:“你不配問。”

    他全然的不懈一時激起代宮主狂傲的性子,怒意上湧,她秀眉一蹙,咬牙喝令:“列陣!”

    眾弟子聞聲皆動,長劍出鞘之聲不絕於耳,劍光燈光,月華匹練,映著一眾女子素白盈動的飄飛身影,一時間殿中蒼亮耀眼,靈光周旋。

    冷秋塵牽著婉婷靜立於殿當央,不進不退,對周遭一切變化視若無睹。婉婷清亮的目光穿透重重光影,依舊不溫不火地看住代宮主,紅潤的唇角透出一絲這一陣常出現在她臉上的無奈。

    倏地,一切頓住在最眩目的一瞬,所有光華褪去,轉作嗡嗡入耳的陣陣龍吟。梨花宮眾弟子以婉婷與冷秋塵為中心或高或低地半懸於殿內,所有長劍直指二人站立的位置,劍尖抖顫,一柄化作數柄,幾欲將人刺穿。

    這梨花大陣,密不透風,平日裏若有誰被圈入其中,怕是頃刻便要屍骨無存。這陣法若是啟動起來,對付的也必是強敵。可惜她們遇到的是冷秋塵,強敵還是強敵,今日卻不是平日,冷秋塵若動起怒來,屍骨無存的還不知是誰。

    本想從冷秋塵幾人臉上看到一絲懼意,代宮主得意地揚起頭,卻見他們不在意的神情不曾轉化分毫,不由立刻變了臉。

    “動手!”她怒不可遏地喝道,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扭曲尖厲。

    再動時,陣中已帶殺意,那殺意來自梨花大陣,也來自陣中兩團紅藍光影。僅僅炙影幽劫,那流動的魔氣已抵得下梨花宮十數人的全力以赴。剛一動手,勝負已分。

    冷秋塵將婉婷的身子往懷中帶了帶,怕翻飛的掌風劍風掃到她。隻這一動作的功夫,殿中連聲響起幾聲低呼,梨花宮眾弟子已紛紛倒地,炙影幽劫旋風似地回落於冷秋塵與婉婷身後,手夾十數柄劍鋒,稍稍一撚,那淩厲迫人的寶劍頃刻便碎了一地。

    殿中驟然暗下幾分,梨花燈少了眾人真氣的支撐立時墜下數米。代宮主大驚,見一眾同門不知中了什麼招式,皆蜷縮在地呻吟著無法起來。再往冷秋塵與婉婷望去,二人卻如什麼都未曾看到一樣淡然地目視一切發生,婉婷唇邊甚至依舊帶著那抹似有似無的笑。

    第一次以宮主的身份率領同門對敵,眼前站的又是眾人焦而尋之的女子,難得的機會,本以為可以借此聲名遠揚,怎知一上來便輸得一敗塗地,她如何能心甘。她大喝一聲:“可惡!”舉劍便刺了出去。她的目標並非冷秋塵,而是他身旁漠然無聲的婉婷,卻不知這一劍刺出,已觸了冷秋塵的大忌。

    眼見著鋒銳的劍尖當麵刺來,婉婷也不躲閃,她透澈的目光明滅了幾許,依舊望穿利劍冰澈的寒意落入代宮主燃著怒火的眼底,使她那一腔怒意仿佛摔進一個無底的漩渦,頃刻便被吸了個幹淨。

    被婉婷這樣一望,不知為何,她心間竟抖了抖,已怯,手中的力道也軟了三分。利刃迫空之聲一緩,劍鋒在婉婷眉心前一寸處收住,削薄的劍鋒夾在冷秋塵修長的指間,她可以感到一陣隱約激蕩的熱力傳來,卻是進退不得。

    她向他的方向看去,卻見他盯著她的目光驟寒,讓人如墮冰窖,她不由打了個寒噤。她用力想將劍抽回,劍尖卻如插入千年頑石,絲毫無法動彈。

    心慌之餘,冷秋塵已不耐,不再打算與她僵持,隻聽“鏗”一聲直激耳鼓的鳳鳴之聲,劍已斷,冷秋塵欺身半步,手中斷劍直抵她咽喉。

    忽聽婉婷輕喚一聲:“塵。”劍尖在觸上她皮膚的一瞬生生頓住。

    代宮主驚魂未定,卻聽婉婷繼續說道:“我有話問她。”

    她輕輕拿下代宮主手中餘下的半截斷劍看了看,撫一撫劍柄上的黃晶寶石,開口:“仇先生的一帖黃榜居然這麼有效,竟能讓天下人都為他賣命。隻可惜你若用這劍刺死了我,一樣無法對仇先生交待。”

    她似是在自言自語,代宮主一聽臉上卻立時漲得通紅,原來自己心底的盤算一分也未逃過麵前這女子的眼。然而此刻事已成局,她也怨不得別人,是她自己自視過高,小瞧了對手。

    婉婷將那劍向旁邊一丟,道:“現在既然邀功不成,不如與我合作可好?告訴我你在這些屍體上的發現。”

    代宮主看看婉婷身後那三具屍體,半晌未說話。婉婷見她不回答,不由鳳目一挑,代宮主立時覺得喉間一痛,冷秋塵手中斷劍又壓下幾分。她驚疑的眼光在婉婷與冷秋塵兩人之間逡巡,但見一個寒如天山之頂千年不化的冰雪,一個輕淺淡漠得讓人看不著實處,她即刻便有了認知,仇先生惹不得,眼前這一男一女恐怕更惹不得。

    她不敢再躊躇,伸手入袖,掏出一方疊好的絲絹來,緩緩在婉婷麵前展開。婉婷有些緊張而期待地看著,這麼多天的探查,今日便要有了著落。

    絲絹之中躺著一小片白色的扇狀物。她小心翼翼地將其拿起,隻覺那薄薄的一片觸手柔滑,輕軟如絲。舉至眼前觀察,那潤白的顏色隻有邊緣處欠著一圈嫵媚的桃紅。

    霎時間,那熟悉的味道從交織混合的異香中浮起,越來越清晰,幾次麵對仇先生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入雲湧來,婉婷身子一震,如五雷轟頂。

    她目光如芒,迅即地刺入代宮主眼裏,聲音有些顫抖地問:“你在哪兒找到的這個?”

    代宮主愣了片刻才回答:“它纏在其中一具屍體的頭發上。”

    此時此刻,守得雲開,如見月明,事事清朗,婉婷卻隻覺自己終於如仇先生所願,摔入那萬丈無底的深淵。風聲過耳,濃霧遮於天地,眼見便要粉身碎骨,她卻找不到一處地方可以攀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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