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章節字數:10810  更新時間:08-05-13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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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噼啪”一聲燭花爆開,在這寂靜了太久的空間裏顯得格外空洞。燭火幽曳,卻在四四一十六盞露水白蓮燈罩的折射下將四周照得通明,也將角落陰影裏一個霧淡的身影映得深淺斑駁。

    婉婷抱膝孤坐於牆邊,下頜抵在膝頭,不聲不響,略顯凝滯的目光落在地上一點,長久地注視著,仿佛跌入一場回憶,沉睡未醒。她睜開眼時便已身在此處,適應下滿眼晃晃的燈輝,身邊便隻剩突兀的空曠。

    殿堂廣鶩,隻有矮幾坐榻陳於一側,四圍牆內每五步便雕嵌一像,坐地通頂,高華莊嚴,像麵神情淡渺,風姿飄逸,長袍素帶,分明就是望塵異境十二境史的模樣。地麵天頂玉石光冷,平滑似晶,燈灑其上粼粼點點,如若秋湖映月,碧波一蕩,拂開碎影漣漪。

    然而再華麗的表象,再高遠的肅穆也掩蓋不住千年光陰沉澱下讓人望塵莫及的寒冷與孤寂,一點一滴從每一塊磚石每一雕每一刻深處滲透出來,氤氳蔓延,浸徹骨髓,仿佛時光歲月輪回流轉,紛繁霓裳盡數退色,天地間隻剩下無邊無際永無止境的寂寞無聲。

    即便從未來此,但幾乎是一醒來,婉婷便認出這個地方----修閻塔,望塵異境中讓人聞名卻步的監牢,這裏供奉著望塵異境灌溉紅塵的教義,也鎖死了望塵異境中被懲罰的靈魂。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他們便是在這樣的心灰意冷下走完無止盡的荒蕪歲月。想要折磨她,幻境使找到了最佳的地點。

    記不起是如何來到這裏,婉婷隻覺昏沉,醒來後便這樣一直坐到現在。中毒,解毒,失敗,死亡,鬼界,牢房,甚至連她死時冷秋塵悲痛的呼喚她都記得,卻獨獨失掉了那之後的記憶,一切如做了一場噩夢,卻在醒來的時候忘掉了最後至關重要的一段。

    對,至關重要,不知為何她本能地覺得那一段極為關鍵,隱約與冷秋塵相關。一如既往,一旦與他有關,便觸及到她心底最珍貴的角落,失了這段記憶,胸口空落落地絕望,刀割般地鈍痛,絲絲酸澀看不見抓不到,卻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兒蜷了幾個時辰,隻是絞盡腦汁想將記憶尋回,然而仿佛有人故意將她的思緒掐斷,截掉,然後掩埋入土,至沉至深。

    她沮喪地將臉埋在膝間,腦海中有片斷閃爍,卻總是理不到一起,然而越想心中越是滯悶難過,直堵得她要喘不過氣來。

    正懊惱間,忽聽“隆隆”石門開啟的響聲傳來,有沉緩的腳步聲來自樓下。她循聲望去,見樓梯處轉出一人,玄袍雲帶,眉目肅然也正往這邊看過來,正是幻境使。見她弱小的身影縮在一角,在這空牆高壁的大殿下越發顯得單薄,幻境使腳下頓了頓,眼底深波一瀾,又悄無聲息地卷了下去。

    他行至婉婷身前,看了她片刻,方道:“怎麼不在榻上休息?”

    婉婷瞥了他一眼,別過頭去,“兔死狐悲,幻境使大人何需假好心?”

    幻境使眼底微光一閃,卻將薄怒隱下,隻道:“若有需要就同本座講。”

    婉婷冷哼一聲,“需要?進了修閻塔的人哪個到最後不是心如死灰,除了一日三餐苟延殘喘外還能有什麼需要?婉婷現在孤魂一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連一日三餐都省了,需要就更加不必。到了現在,你我的立場再明白不過,幻境使大人何需放下身段浪費那鮮有的慈悲。”

    她這話說得極不客氣,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如果說從望塵異境出逃以前她對眼前這個人還有一絲敬畏與尊崇的話,此時此刻,她對他隻剩徹頭徹尾地厭惡與不屑。

    幻境使眉一凜,厲聲道:“你不要不知好歹!”

    婉婷鳳目一揚,盯著幻境使看了半晌,那透亮的目光仿佛要將他看得透徹,也讓幻境使生平第一次在他人的注視下感到極不自在。隻聽她幽幽的嗓音忽然說道:“當年你也是將娘關在這裏,讓她受苦,然後再來假裝關心她的吧。”

    不知為何,她就是想將他激怒,她渴望看見他憤恨以極,想殺她卻又無法動手的表情,那感覺讓她痛快。

    幻境使身子一震,驀地回頭,“你說什麼?”

    婉婷漠視他的怒意,隻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不是嗎?修閻塔雖是望塵異境的最高懲罰,但並不輕易使用,畢竟對異境中人來講千年的與世隔絕,徹骨寂寞太過殘忍,所以自望塵異境建立至今,受此刑罰的人不過三個。娘當年與魔界赤陽禦使相愛生子雖是大罪,也罪不至永世禁閉修閻塔,你隻要派人看著她,不讓她再擅自離開望塵異境就好了,可你卻將她關起來,為什麼?不就是因為她從不曾給過你機會,自始至終都未曾愛過你,所以你才想以這種方式將她鎖在身邊,讓她永永遠遠隻能見你一個人,隻能和你一個人說話嗎?”

    婉婷收回目光,頓了頓接著道:“你將她軟禁,再極盡溫柔地關懷備至,可惜娘慧眼識人,從不曾被你的虛偽蒙騙,直到最後她也不曾有一絲一毫將你放在心上,因此你恨,你不甘,你要報複。隻可惜千算萬算娘卻不知十七年後五界大劫中應劫的那個人就是我,而你恐怕在得知娘懷上我時便知道了吧。如果我沒猜錯,這一劫與應對之法望塵異境的前輩們早有預測,必定也已記錄在案,至於應劫之人,你隻要根據記錄推算便可。你同意讓娘生下我,便是為今天布好了一局棋,而娘便是你落下的第一顆子。你欺騙,利用,你口口聲聲說愛,可實際上你最愛的人是你自己……”

    “夠了!”幻境使大喝一聲將婉婷的話打斷,猛地蹲下身,鉗住她下頜,道:“你懂什麼!你可知當年我為她付出了多少?我拚盡全力坐上幻境使這個位子,就為讓她看到我的能力。我挖心掏肺將整顆心都給她,隻為換她看我一眼,可最後我又得到了什麼?得到的是她的不聞不問,置之不理,假作不視,和她與外人私通還懷上孽種的消息。你讓我如何能甘心,如何能說放手就放手?不錯,我是布了一盤棋,我就是要五界皆臣服於我,無論現在她在哪裏,我都要讓她認清這個世上誰才是強者,誰才有資格擁有她的身體她的心!”

    “你那根本就不是愛!”婉婷一扭頭甩開他的鉗製,“愛她不該隻想占有,而是該讓她幸福,讓她快樂,讓她無憂無慮,而不是將她綁在身邊受盡折磨。你不是不甘心,你是太愛你自己,放不掉你那不能輸於他人的虛榮心!”

    “閉嘴!”凶戾的爆喝與掌音一齊落下,幻境使怒極,揮臂一掌摑在婉婷臉上。暈眩與火辣的疼痛直衝頭頂,婉婷半伏於地,閉目硬撐著等待暈眩過去,幻境使的話卻嗡嗡入耳:“哼!你的少主倒是疼你寵你,為你連命都可以不要,最後如何,還不是魂飛魄散,別說與你終成眷屬,連轉世輪回也是妄想。你記著,想要得到就要成為強者。既然你如此不識好歹,本座也不必再憐惜於你,你就等著看本座如何得到這個天下吧!”

    幻境使說完一拂袖便要離去,卻不想被婉婷一把抓住衣擺。他怒目回身,見婉婷定了定神,驚問道:“你說魂飛魄散,是怎麼回事?”

    幻境使微微一怔,隨即眯起眼打量了婉婷半刻,忽然譏諷地一笑,俯身道:“怎麼,你竟忘了?真是情到深處難從容,接受不了他已魂飛魄散的事實,索性將記憶抹掉,你倒幹脆,哈哈……哈哈哈哈……”他說完再不理她,大笑著離開修閻塔。

    婉婷卻再也靜不下來,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聲音,他的溫度,在一片淒迷黑暗中隨著幻境使的話倏然炸開,如飛竄的碎石激入腦海,霎那閃現,霎那消失,一刻清晰,一刻模糊。“可願與我共赴輪回?”隱約有人這樣問過她,話語間深沉的牽掛與他雙唇的微涼融在一處,曾經是讓她沉淪的溫柔,此刻卻是刺穿她的利刃。

    與其說她忘記了一些事,倒不如說她將暈倒前最後的情景刻意埋葬在腦海深處最陰鶩的角落,不願去想,不願麵對。輪回在何處?他又在何處?她拒絕相信那個曾經日夜共處,與她從容走過無數時光的人就這樣從她生命中消失,去而不返。

    頭痛欲裂,婉婷雙手抱著頭蜷縮在冰冷的地上,思念、無助與混亂爭相侵蝕入體,夾雜著碎片紛紛的記憶,將她卷入回憶與忘卻矛盾的深潭,掙紮罔效,獨留黑暗。

    不知早晚,不分晝夜,唯有滿室燈火燦燦燃燒,仿佛永不止歇,永燃不盡,在這一方天地間,時光永不留痕。捉不到時間的影子,亦不知外麵如何地覆天翻,隻是無論這一牆之外究竟是今夕何夕,對婉婷來講都再無所謂。朝陽明月,良辰美景都與她無關,她眸中的七彩早隨那段刻意忘卻的破碎記憶焚燒殆盡,隻餘劫灰。

    這幾日她累了倦了便縮在榻上沉睡,醒著時便倚坐著發呆,刻意回避,刻意不去懷念,卻抑製不住過往一些窩心的片斷湧上來,積水成河,逐漸將她淹沒。難怪被關在這裏的人生不如死,不見日月,不聞人聲,歲歲年年被寂靜孤單包圍,懷念成為習慣,向往變作毒瘤在身體中滋生蔓長,直至將人逼瘋。這些婉婷不是不懂,卻找不到讓自己振作的理由。

    這日正睡著,朦朧中忽被一陣打鬥聲驚醒,婉婷揉了揉仍舊沉重的額頭,勉強將身子撐起。本以為是做夢,誰知清醒後那呼喝聲卻愈發清晰。

    她甩了甩頭振作一下情緒方起身,那聲音不遠不近似是就在周圍,卻被空闊的石壁蕩起回聲,仿佛又從四麵八方傳過來,微弱,但極為清楚。她立在那兒聽了半刻,心中微微一動,便向一側牆壁附耳上去。有打鬥聲便是還有其他人在這塔裏,這聲音能傳過來說明四麵高牆中至少有一處是通透的。幾日來一徑陷在失落的情緒裏,也未曾想過探一探這修閻塔,這時忽然被這打鬥聲提醒,方意識到說不定塔中能發現娘當年失蹤的原委。

    婉婷附在牆上慢慢移動,小心捕捉那聲音的來源,石壁堅硬冰涼,刺激得她越發清醒。聲音忽而強弱,卻不絕於耳,打鬥的兩方功夫似是不相上下,一時之間勝負難分。

    忽地,那聲音在耳旁一揚,瞬時比剛剛清晰了幾分,拳腳呼喝聲隔牆傳來雖略顯空洞,卻錚錚入耳。婉婷雙眼一亮,立刻頓住腳步。她附身仔細聽了片刻,唇邊竟勾出幾日來第一絲笑意。

    微微退後一步,她細細打量麵前石壁,壁麵平滑光澤,磚磚相扣緊密,並無任何空隙凹痕,不似有機關的模樣。她上前試著推了幾塊磚麵,沒有絲毫動靜。旁邊便是一尊境使雕像,即便隻是鐫刻石雕,卻神工鬼斧,絲毫不漏其高華,不掩其風姿,飄渺靈秀與真人無異。婉婷將雕像從頭到腳仔細觀察,也不禁暗暗讚歎工藝之精妙,一絲一發就連衣衫上每一個褶皺皆栩栩如生,那雙嵌以湖藍晶石的瞳眸將月白的燈火折射成一片冰華浮動,流光瀲灩,格外生動。

    她的目光從雕像的雙眸一路逡巡而下,那像如變作真人,踏雲而來,悠悠落在她眼中,在她清波眼底映出一抹雲帶飛揚的影子。婉婷眉梢略略一挑,目光在那束腰長帶上凝住,側頭研究了半晌,忽然向另一尊雕像走去,隻見她在第二尊像前稍稍駐足,便又去看下一尊,如此這般沿大殿繞了一圈,將所有雕像一一看過,才複又回到第一尊來。

    似乎有所發現,她沉寂了許久的眼底這時隱隱泛起一絲喜悅,上前一步伸手觸摸那長帶。原來全殿十二尊境使像,有十一尊的束帶皆係在右側,獨獨這一尊係於左側,纏結外一縷飄帶飛起,卻短了兩分,雖不影響雕像的整體仙華,看久了卻總讓人覺得少了點兒什麼。

    婉婷抬手捋過那段飄帶,一痕一刻劃過指腹,清心透涼,她手指在帶尾略一停頓,倏地向外一用力,隨著石麵摩擦一聲輕響,那短了的兩分竟被她拽了出來。隻見雕像像身微微一震,整座像體驀地向前滑出,婉婷一驚縮手,連忙向後讓開兩步。

    雕像直至全部滑出牆外才停住,婉婷驚異稍定,往像後探去,見原本置像的牆內竟有一道石門,門扉緊閉,嚴絲合縫,之前被雕像遮住,根本難以發覺。她上前伸手一推,那石門倒未設任何機關,應手而開,借著殿內燈火可以看到門後一道長梯蜿蜒向上,直沒於深遠幽黑的轉彎處。

    婉婷倍感詫異,沒想到塔內一道通往下一層的石梯也修得如此費盡心思,黑暗深處事物難辨,似是包藏著無限神秘,引人遐思,誘人探索,這讓她越發好奇,更加想一探究竟。她回到殿內自架上取過一盞燈,便往石門內尋了進去。

    石梯光鑒,綿長曲折,昏暗之中無限深邃。婉婷舉燈瑩照,白光瀉地,也隻照出周身半丈距離,卻足以讓她望壁興歎。階梯兩側浮雕滿壁,刀工玲瓏一路尋牆而上,細細看來,一側雕的是幾千年來五界興衰,風雲變幻,誰主沉浮,另一側則為望塵異境的興建發展灌溉五界之路,十二境使輪換交替亦在其上,精雕細琢,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仔細推敲過。

    麵對這如史詩般的壁刻,婉婷隻覺心潮澎湃,震驚讚歎紛紛湧上,一時竟看入了迷。一步一步拾級而上,神界天宮玉亭瑤池煙波浩淼,諸神遙立俯視人間風神俊秀;魔界深沉玉宇瓊樓寒光迸現,千年一主孤絕天下睥睨眾生;人界帝王揮手江山改朝換代,金戈鐵馬冷劍戎裝誰與爭鋒;鬼界眾卿六道輪回生死研判,黃泉忘川奈河橋邊飲湯忘情;妖界五族紛爭擾攘聲震千古,川河峰嶽鍾靈毓秀各占一方;望塵異境境使羅娑各述其職,千載一祭灌溉俗世哺育紅塵。如詩刻卷一路鋪展,盡寫天地諸般事,壯闊蒼涼無際,卻也有細雨柔情似水,讓人傲氣擎天時亦轉出脈脈感傷。

    那感傷似是染到了心裏,婉婷目光一收微微低頭,手上燈台隻一晃,又將她籠在淺淡的薄光中。她定了定神繼續看下去,見圖上刻到十二境使上一次祭祀羅•娑雙竹之日便忽然斷了,五界的記載亦在相應的時日終止不前,她不覺奇怪,但轉念一想,隨即又自嘲地笑了起來,笑自己多慮,距上一次羅•娑祭不過一年不到,許是那之後的事還沒來得及刻上去,況且幻境使如今正忙著收服五界,哪裏有時間理會這些。

    然而終還是有些不甘心,婉婷舉著燈台依舊一點一點沿牆照去,心底一線波動,無端期待著些什麼。隨著她的深入,牆上仍是一片空白,隻有燭光映在石壁上低迷晃動的光暈。她輕聲一歎,似是對自己的執拗感到一絲無奈,搖了搖頭,終於將燭火移開。哪知隻一刹那,她複又將燭火移回,剛剛燈尾掃到的一角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將燈台湊前舉高,燭燈光淡,卻恰好清楚地映出牆邊一列八個行楷小字:五珠聚花,天下大同。

    身體微微一震,五珠聚花,天下大同,這分明是娘失蹤前為爹留下的話。她身子一斜,靠於壁上,從望塵異境出走後所遭遇的事情紛至遝來出現在腦海,細想起來,事事相連,都逃不脫幻境使想要五界歸一的目的,然而這之中卻總覺得漏掉些什麼,一些一早已該分明的事到現在卻尚不清楚。

    她蹙眉細辨,凝神靜想,露水白蓮燈下麵上一層清韻流轉,時明時暗。倏然間燈中火苗一跳,映在婉婷眸心如有精光綻放。她猛然直起身,是了,那一直不明不白的事便是一統五界的方法。一直以來都為躲避幻境使的追捕而奔波,卻將這最為關鍵的一步給忽略掉了。自己總是在逃避,卻忘記了主動,若要讓天下不落於幻境使之手,這天下之主不如由她來做。

    她複又看向那八個字,隱隱覺得與收服五界有關,隻是這八個字又是何含義?若說五珠聚花的“花”是指映月冰花的話,那“五珠”又指什麼?轉頭將目光投回石壁,壁上浮雕在昏暗中隻有模糊起伏的影子,她忽然明白,這浮雕並不僅僅是對五界及望塵異境興衰變幻的記錄,而本是望塵異境祖先對天地的預言,然而預言到此卻出現了異數,這世上多了幻境使與她。雙星蔽卦,萬象不知,千推萬算也隻得出“五珠聚花,天下大同”幾個字,而壁上那片空白並不是因為遺忘或者漏刻,而是乾坤生亂,參不透結果已不知該刻些什麼。然得天下的方法必有所記載,不然幻境使不會如此胸有成竹,娘也不會特意留下那幾個字作為線索,隻不知這記載又在哪裏。

    正想著,一聲厲喝傳來,婉婷驀地驚醒,才發現自己被這浮雕吸引太過入神,竟忘了尋來此處的因由,一路已攀到那打鬥聲之上。她立刻收拾了心神往那聲音來處尋去,隨著階梯盤旋而下,那聲音漸響,直尋到原本關著她的大殿上一層時隻餘一牆之隔。她附耳傾聽,牆後除卻打鬥聲外還有隱約的說話聲。片刻詫異後她依牆搜索,終於在一塊磚石之下尋得機關。

    一按之下,石門洞開,呼喝說話聲瞬時清晰,然而還未及看清眼前,便有勁風撲襲,迎麵而來,吹得人幾乎目不能視,她本能地用手去擋,模糊間忽見一青一藍兩個身影倏然斜刺裏穿出,將襲來的勁氣架了開去。但真氣放出,再難收回,雖然因有人阻擋削弱幾分,卻依然直擊上婉婷胸口。

    “婉婷!”

    “婉婉!”

    隨著兩聲急呼,婉婷手中露水白蓮燈“啪”的一聲摔得粉碎,身後便是樓梯,那一擊之力甚大,她腳下一錯,一步踏空,身子搖了兩搖便向後倒。千鈞一發之際,兩道人影一左一右閃電般飛掠至她身邊,一把將她托住。

    驚魂未定,胸口又被勁氣逼得一陣翻湧,婉婷閉眼緩了口氣才抬頭去看救她的兩人。這一眼看去,她不由愣住,難怪適才那兩聲呼喚熟悉,望著眼前兩人,她一時之間竟激動得無法言語。左側一人青衫倜儻,麵如溫玉,數月不見,入骨優雅愈深,柔和雙目如湛湛晴日,輕暖地瀉灑遍身,而右側一人藍袍銀甲,俊朗挺拔,目若天河中星光熠燦,稚嫩褪去,眉目間貴氣益顯,一雙羽翅半攏,金黃如日。這兩人此刻震驚之餘都一瞬不瞬一臉擔憂地看住她。

    她盯著兩人半晌,方動了動唇,半天才開口喚道:“司馬?西莫?”聲音依舊帶著些難以置信的顫抖。

    還是西莫性急搶先開口:“婉婉,怎麼是你?”

    婉婷不回答,隻是抓著他衣袖上下打量,見他安然無恙,忽然一把將他緊緊抱住,自他們失蹤後一直以來的憂心焦急傷感委屈一並湧上,一時之間再也壓抑不住,竟抱著他大哭起來。隻聽她邊哭邊道:“西莫,你沒事,你沒事……”

    西莫被她突如其來的情緒嚇了一跳,聽她前前後後就說著一句“你沒事”,知她為自己定是擔足了心,於是也不敢動,隻任她抱著。他抬眸看了一眼司馬靳,見他眉間蹙痕淺淡,也不說話,目光中隱著一點驚喜哀傷夾雜的和煦,隻悠悠落在婉婷身上。

    西莫無法,一手輕輕回抱住婉婷,另一手掃著她的後背,安慰道:“婉婉別哭,沒事了,我這不是好好的,聽話,快別哭了。”從前他幼犢之身矮小,都是婉婷抱著他,覺醒之後他比婉婷要高出整整半個頭,現在她埋首在他胸前,哭得如此傷心,等著他來安慰,他不免有些不知所措的忙亂。

    甲胄微涼,漸漸冷卻下心上的洶湧,婉婷稍稍止了淚,從西莫胸前直起身來,見西莫朗星般的雙目正看著自己,如此真實近在眼前,一顆心放下,重逢的喜悅緊追而來,她不由破涕為笑,西莫倒是被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舉動逗得樂了,抬手揉揉她的發,道:“又哭又笑的,這是怎麼了?”

    婉婷也不理他,一味邊抹淚邊笑得沒心沒肺。片刻,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靜熟悉的聲音:“婉婷。”

    語聲溫和,帶著平靜而安逸的關懷,許久未曾聽到如此淡雅的聲音,如清流細淌,緩緩落在她周身。身體微微一顫,不由自主收了笑容,婉婷將眼淚擦淨,深吸一口氣才慢慢轉過身。麵前司馬靳如玉竹青峰,長身而立,清瘦了些許,卻絲毫不掩他溫雅豐神,眉心蹙痕已逝,湛眸之中疼惜之情漸起,唇邊淺笑淡淡,正看著婉婷。

    被他眼中情意一耀,婉婷低頭避開,她目光落在他長衫衣擺上,碧色如翠,卻在邊底處染了一抹深色,她皺眉定睛去看,那顏色已幹,有些泛黑,仔細辨認不難看出是血跡。她心間一提,驀地抬起頭,見司馬靳麵色尚好,不似受傷的樣子,一顆心方才又漸漸放下來。然而隻這一個起伏她便已認識到再如何躲避他的感情,終究還是擔心的,相處的那段時日曆曆在目,他已成為她生命之中抹不去的一道身影。

    酸楚的淚水再次直衝眼底,她一垂眸試圖掩飾,卻被一隻手用力帶入懷中。淚水透衣,泛著涼意,卻讓司馬靳懸了數月的心瞬間平靜。那日在幻境使麵前,她舍身救自己與西莫的事記憶猶新,他無奈地長歎一聲,撫著她的發道:“不要再為救別人而拿自己做賭注,為誰也不要,實在讓人放心不下啊。”

    他環著她,數月時間如隔了幾世春秋,鎮日猜測焦心她的生死下落,心底那種憂急如焚束手無策的感覺幾欲將他逼瘋。此時相見,他發覺隻要知道她平安,其他一切都可忽略不計。

    漸漸收拾了心緒,婉婷起身撐開自己與司馬靳的距離,司馬靳眼底複雜一閃即逝,婉婷卻隻作不見,別轉頭問西莫:“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西莫答:“是被仇先生囚禁在這兒的,他們也是。”說著他對殿中抬了抬頭。

    婉婷這才注意到大殿中還立著十幾人,仙風道骨,濃胡虯髯,冷冽無方,裙裾飄逸,甚至銀發青鱗,眾人形態各異,卻貌似熟悉,婉婷雙眸一亮,已將眾人認出,在場的都是當日去赴雪蓑山試劍樓之約的各界領袖。想當時去赴約的過百人,就算有死傷也該有數十人在,而此刻就剩下這十幾個,那些消失了的,怕已都成了幻境使的盤中餐,而這剩下的,若她再晚來一步,不知還能不能見得到。

    “仇先生有沒有對你們如何?”

    西莫搖頭,“除卻每隔一段時間提走兩人,並沒有怎麼樣。”

    婉婷點點頭,“你們可知被提走那些人去哪兒了?”

    說到此,隻見西莫臉色一沉,眸中閃過一抹恨意,半晌才咬牙切齒擲出一句:“怎會不知,都被仇先生吸盡靈氣而亡。”

    “是啊,屍體都被送回各門各派,無所顧忌的挑釁。”

    婉婷話音才落,西莫一拳捶在牆上,恨恨道:“他也太過猖狂!”

    婉婷苦澀一笑,“他本就有猖狂的資本,他料定我們都奈何他不得。”

    “真的沒辦法麼?”西莫問。

    婉婷搖頭,聲音裏透著些許無奈,“至少現在沒有。看看我就知道了,辦法用盡,最後還不是被抓了來。”

    西莫聽罷眉頭一皺,上下將婉婷打量,這才發覺她蒼白得不正常,心下隱隱不安,不由道:“對了婉婉,我正要問你,你怎會忽然出現在這兒?”

    婉婷卻不回答,隻看著他淺淺一笑,那笑卻淒涼無比。西莫越發憂心,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問道:“婉婉,你到底怎麼了,別光笑不說話,到底怎麼……”他話才說了一半忽覺不對,用力攥了攥婉婷的手,又雙手握著她手臂上下探了探,臉色猛地一變,“你身子怎麼這麼涼?”適才沉浸在重逢的震驚與喜悅中沒有察覺,這時平靜下來才感到婉婷從頭到腳冰得異樣。

    司馬靳似也覺出不對,一把將她拖至身前,見她臉色淡淡沒有一絲血色,與一襲輕紗白裙幾乎融在一塊兒,自她身中屍毒後,蒼白是常有的事,但也絕不至此,此時身上更是一點溫度都沒有,冷得徹骨,腦中一個念頭劃過,他不覺大驚失色,“婉婷,你……”

    婉婷似是怕自己凍到他,微微向後退了一步,道:“別猜了,正如你們所想,我已是魂魄之身,是被仇先生從地府抓回來的。”

    司馬靳與西莫渾身遽震,難以置信地盯住她,一時誰都說不出話來。婉婷看著他們的表情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沒什麼的,天下生靈終有一死,何必如此在意。”

    西莫隻覺劇痛纏心,幾乎壓得他崩潰,明知她在硬撐著堅強,安慰別人,而見她將自己的生死說得如此輕鬆,還有那無所謂的表情這時竟讓他覺得甚為可恨,他不由大吼一聲:“婉婉,你能不能停止安慰別人,想一想你自己,擔心一下你自己!你怎麼會,怎麼會……”他想問出凶手,然而那“死”字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出乎意料地,司馬靳震驚過後反倒異常冷靜,他眼底一如既往的晴湛如被一道突如其來的霹靂撕開,雲霧席卷漫天昏黃,一陣風橫掃而過,卻倏忽間一切又被吸入那黑洞般的眸心深處,如天崩地裂般的驚痛突襲過後一切便被掩蓋在一片溫文之下,然而那撕裂的痕跡終是留下了,再難抹平。他一步上前將婉婷籠在自己的影子裏,雙眸凝在她麵上良久,方道:“無妨,你是生是死我都護著便是。”

    “司馬,你……”婉婷微微動容,卻感如此情意無以為報,她的心給了一人,就無論如何再也容不下其他。

    似是猜到婉婷想說什麼,司馬靳擺了擺手,道:“你不必有負擔,單以你我之交便當如此。你能舍命護我,難道我就不能?”

    婉婷明白至此也不能再多說,有些距離她隻能如此這般維持著,再多的她給不了,也給不起。她深深望了他許久,心中不免感慨,到底知己難求,從望塵異境到人界所遇第一人便真心待她如此,又何嚐不是她的幸。她蒼白的唇邊淡淡帶出一抹笑,道了聲“多謝”。隻這一聲,司馬靳便知她已不再抗拒他的守護,但也隻這一聲,在她與他之間劃下一道雷池,方寸的距離,卻再難逾越。

    西莫見事已至此,也知無法挽回,隻一徑握著婉婷的手不願鬆開,仿佛一鬆開她便會煙消雲散。婉婷知他難過,便也讓他握著。

    司馬靳將她讓進殿內,她目光往殿中央掃去,見麵前一眾人等也都麵帶好奇疑惑之色地望著她。她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問道:“剛剛好像有打鬥的聲音,我正是尋著那聲音找來的,怎麼回事?”

    西莫將心間難過壓下,歎了口氣,回答:“我們也是無計可施才想出這個辦法勉力一試,想借假裝打鬥將仇先生引來,看大家合力一拚能否衝出去。”

    婉婷不禁搖了搖頭,“沒用的,幸虧你們引來的是我,而不是仇先生,否則以仇先生之力,你們也隻是白白多送幾條命而已,就連塵的功力與仇先生幾次交手都險些負傷,更別提他這數月吸噬各界高手的精靈之氣,功力越發深不可測。況且這裏是望塵異境修閻塔,塔外暗扣奇魂之陣鎮守,此陣陣眼在塔外,隻能從外破陣,鎮外還有眾境使守著,你們即便能衝出仇先生的攻擊也一樣無路可走,到時也隻是加快自己的死亡而已。”

    眾人越聽越驚,皆鎖眉不語,被幽禁了數月隻想著逃出去,卻未曾計算如此做法的可行之處,這時聽眼前女子一一分析,不免慶幸自己的衝動尚未釀成無可挽回的後果。然而眾人驚詫的同時也對婉婷的身份越發狐疑,不知她如何對此處的情況了解得如此清楚,除卻西莫與司馬靳兩個知情人外,眾人對什麼望塵異境,修閻塔,奇魂陣,境使更是聽得一頭霧水。有人按耐不住已經想要開口詢問,不料西莫卻先道:“塵?你是說冷先生?”

    婉婷點點頭。

    “你一直都與他在一起?”

    “不錯,那日試劍樓之約後他將我從仇先生手下救走,我便一直隨他在魔界,以躲避仇先生的追捕。”

    “他既然一直保護你,你又怎麼會……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人又在哪兒?”

    婉婷見他問得急,心中亦跟著泛起不安,她強作鎮定,道:“這事說來話長,他此時在……”

    西莫見話說了一半忽然頓住,不免心急,又加了一句:“在哪兒?”

    “他在……他在……”這兩個字在婉婷嘴邊繞了半天隻是說不出下文,她隻記得自己死前身在魔界,她想說他現在也應該在那裏,但隱約又覺得不對,幻境使的話驀然在腦中閃過,“真是情到深處難從容,接受不了他已魂飛魄散的事實,索性將記憶抹掉,你倒幹脆……”魂飛魄散,他是這樣說的,可她記不起這是何時發生的事,便拒絕相信。

    黑暗,光明,奔流飛濺的河水,刀山劍樹的高台,如有人在她麵前將另一個世界打碎,飛濺的粉末穿入額頭,衝得她腦中生疼,耳旁似是有人在喚她的名字,那聲音如若隔了幾個時空傳來,空洞得嗡嗡作響。

    麵前一方黑影罩下,一人忽然握住她的手臂,沉聲問道:“你方才所說的可是魔界少主冷秋塵?”

    她忍下劇烈的頭痛抬起頭,纖眉緊鎖,眼前微微模糊,但這人麵目剛硬如鐵,不怒而威,穿透她搖晃的視線直落入眼底,一雙棕褐色的眸子正橫眉厲目地看住她。這人她認得,如此棱角分明的輪廓見過一次便再忘不掉,“你是……緇陰烈使。”

    緇陰烈使握著他的手一緊,“既然知道還不回答。”

    “少主他……”額間“突”地一跳,仿佛有尖錐穿刺出來,婉婷痛哼一聲,一句話斷在嘴邊,手掌抵額彎下身去。

    緇陰烈使似乎還不罷休,“少主他怎樣了,快說!”

    司馬靳見婉婷痛得厲害,緇陰烈使卻仍逼迫不放,不禁惱怒,一貫溫和的麵色一冷,一把架開他的手,將婉婷攬入胸口,喝道:“夠了,沒見她痛成這樣!”

    緇陰烈使微微一怔,眉心緊了緊,與司馬靳對視片刻,倒也沒再繼續追問。依在司馬靳肩頭,婉婷目光卻仍舊落在緇陰烈使身上未曾離開,那一身玄袍上猩紅絲線細繡的火焰從腳麵一直攀爬至胸口,格外炙烈,朦朧間那深濃的顏色與她記憶中無邊無垠妖冶燃燒的紅漸漸融成一片,那種開到荼糜的極豔極香鋪天蓋地的湧來,衝得人窒息,也媚得人蠱惑。

    就在她以為自己將要被淹沒之時,遠方黑洞頓開,疾風夾著強勁的吸力卷起漫無邊際的漩渦,霎時間花飛濺碎,如血雨滿天,俱被那乖張的大口吞噬下去,而她卻始終像個外人,定定站在原地看燎原的鮮豔轉眼便成荒蕪。

    花葉生生兩不見,相念相惜永相失。腦中靈光一現,頓時清如明鏡,冷秋塵被越卷越遠,直至被吞沒的身影如一道帶刺的鋼鞭,一計抽在婉婷心底,帶出剜剮撕扯的疼痛,滿身瘡痍的淒涼,一無所有的荒蕪,仿佛昭示著他與她終究是彼岸生生不見的花葉,今世相錯,世世相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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