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章節字數:9026  更新時間:08-08-23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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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戟鏗鏘,氣流翻湧,冷秋塵微微回頭,身後已可見煙塵滾滾,漸行漸近。前方淩花澗近在咫尺,熠熠一片銀甲輝芒,月上梅梢,透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蒼白,卻將滿目的戰甲映得更加寒光四射。

    冷秋塵眉心梢展,提氣迎上前來接應的化戚與冥非,二人恭謹地行禮,齊聲道:“聽憑少主調遣。”

    冷秋塵並不急著下令,默默回身望了片刻,遠處白衣勝雪,卻在漸暗的天色下閃爍出一抹幽藍,仿佛不屬於這世間的顏色,微微泛著冷光,層層鋪展於天際。異境所出之人此時更比在異境中時多了一倍,那股數千年承傳下來出於世外的飄逸之姿與魔界武士的深沉肅重交相輝映著,各不相讓,唯有那如出一轍的冷峻之勢在玄霜河畔梅花林端寸寸凝結成冰。

    遠天昏黃,黑暗緩緩漫上,天地交接處有一人長身而立,與冷秋塵遙遙相望,那墨重挺拔的身形在夜的背景下幾不可見,卻又因那一身森寒料峭的氣勢突顯於一片幽暗之外,直要迫到人眼前。他瞳若玄石,陰鶩的目光穿過白衣銀甲織成的穹錦逼入冷秋塵眼裏,怒極驟冷,當憤恨的火焰燒越極限時幻境使反倒沉靜下來,若目光也能殺人,在場眾人此刻恐怕早已血濺三尺。

    化戚與冥非從未與幻境使有過正麵衝突,這時乍見之下不由感到背脊一陣發涼,二人不禁看向冷秋塵,卻見他的目光從容鎮定地迎上,眸底仿佛盛著整座寰宇星河,萬事萬物在那無限深邃處立時無所遁形。他眼中無從著力的空茫尋著幻境使的視線悠然包裹而去,如一方黑洞一張大口將幻境使犀利的洞視盡數卷入,而幻境使雙眸之中冷靜之下那一閃即逝的半分焦躁卻被冷秋塵捕捉得清清楚楚。

    冷秋塵唇端隱約的一絲笑意一放即收,他將目光從幻境使身上移開,前方修羅衛與金鵬衛且戰且退,雖有祭魘死士相助,卻已漸漸有吃力之相。冷秋塵再不遲疑,轉身對化戚與冥非冷冷下令:“助炙影幽劫退敵,布天龍大陣。”

    化戚與冥非聽過均一驚,天龍陣乃魔界至極陣法,一旦發動,聖獸獬豸親身守界,除非是能駕馭聖獸之人,否則方圓三百裏內外生靈一律進出不得。獬豸有透視是非曲直之靈,嗅辨善惡忠奸之能,若有硬闖者,據其身上善煞之氣的強弱,獬豸會自行作出判斷,定其生死。心存善氣者,收服後會被交於魔主發落,至於大奸大惡之人,則會被獬豸吞吃入腹,連申辯的機會也無。且獬豸體內靈力浩瀚,深不見底,威力難以預測,平日裏陷於沉睡,惟有天龍咒語能將其喚醒。獬豸一出,驚天撤地,紅塵中能與其一較高下者僅有神界聖獸蟠龍玉蛟,而縱觀五界上下,隻有魔主承繼者方有駕馭聖獸之能。

    天龍陣向來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動用,魔界建立數千年,也僅動用過一次,如今冷秋塵下令啟陣,無怪乎化戚與冥非會驚詫非常。二人不禁對望一眼,化戚語氣甚是小心地問:“少主確定要啟用天龍陣?”

    冷秋塵本已要舉步離開,聽了他的問話步子一頓,清寂的眼神掃過來,讓化戚不由自主垂下頭,不敢正視。

    冷秋塵看了他片刻,方開口:“你臨行前魔主如何吩咐?”

    化戚聞言心下一突,立刻躬身回答:“屬下明白該怎麼做了。”

    冷秋塵不再與他多言,徑自吩咐隨行而歸的三百死士護著救回的眾人入了淩花澗。

    天眾衛與龍眾衛得令而動,卻並不徑直支援炙影幽劫,反隨化戚與冥非分兩路由兩側圍上,至敵我相交處百步止,亦不出手。二人舉劍為令,動作如一,劍鋒直指,劍尖入幕,晚天下寒光如水,清澈逼人。劍光揮灑,恰巧能將眾武士籠於其中,眾武士在這寒鋒劍影間身動如電,分以化戚與冥非為尖,自身為鋒,已化作利劍成雙,各執一端,直指戰陣中央,伺機而動。

    天眾衛與龍眾衛此陣甫成,正是天龍陣法喚之陣,炙影幽劫見了心底亦是一驚,亦已知曉冷秋塵用意。冷秋塵既然令已出,必是決心已定,二人與龍絕互換一個眼神,見龍絕眼中亦是驚詫,但這神情隻有片刻停留,便進而轉成決斷,隻見他舉手從背後抽出赤翎羽矢一支,彎弓搭箭,直指蒼穹,隨著他勾著滿弦的手指一鬆,“嗖”地一聲羽箭直刺入空。雲霄天頂,月下星前,羽箭爆開煙花絢爛,天際大亮,壓住月輝星光,卻有粼粼珠花瑩輝撒落,璀璨更勝星子,灼灼綻放。

    冷秋塵在這爆花聲中回頭,梅花林處於幽閉偏遠之地,又四季寒冬,正是“天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之地,每每入夜更清靜得不聞一聲,仿佛千古的寂寞皆躲在了紅塵這一角,連心中那些微的溫暖也被這亙古不變的冷衝刷殆盡。而這時花火突起,燦爛如織,挑亮昏暗死寂的遠天,流光飛舞在冷秋塵孤俊的臉上,虹彩在邃寒的瞳孔中閃耀出一瞬間錯覺般的溫情,卻在懷中微微蘇醒的婉婷眼中定格成一道朦朧的畫影。

    似是也被這耀眼的明亮驚動,昏睡了一日的婉婷悠悠轉醒,幻境使那一掌並未帶來多少疼痛,在鬼界眼見著冷秋塵墜入六道輪回,心頭上的生剜活扯使她整個人都痛得麻木,幻境使那一掌隻不過成全了她。現在醒來她隻覺得身體裏空得難受,仿佛什麼都不剩,連靈魂似乎也隻餘了一個空洞的輪廓。她不安地動了動,冷秋塵立刻察覺,回過頭來,他眼中的溫情深了幾許,原來那並不是她迷蒙時的錯覺,又或許,他人眼中的錯覺隻有在她麵前才會成為真實。

    彩焰在他背後炸開星火,他純紫的戰袍在風中飛揚,映著他同色的雙眸,格外深澈,那其中糾纏成結的眷戀與惜疼如春蠶吐出的繁絲,寸寸在她周身纏繞成繭。他就在她麵前,將她凝望成眼底的一幅畫麵,她甚至能在他瞳中看見自己清晰的倒影,那深入骨髓的龍涎香味徐徐繞在她鼻端,不是夢境,不是虛幻,而是真真實實的存在。多日來的悲傷慌亂,以為他魂飛魄散的淒愴苦楚,頃刻間如那曇花一現般的炫目煙花綴綴散落成塵,喜悅與歸屬感如被包覆了多時的蛹化羽成蝶,破繭而出,並不激烈,卻縈繞彌漫在兩人長久的對望之中,揮之不散。

    她吃力地彎起唇端,他亦回以她和煦的一笑,那笑中深含一抹見她醒來的寬慰。胸口悶得難過,她輕簇了眉,抑製不住咳了兩聲,笑容僵在他薄刃般的唇邊,眼底晃惑的光裏竟依稀帶著一分令人望而生畏的犀利,唯有她不怕,勉力往他懷中偎了偎,他的手臂亦收緊了些,稍稍柔緩了目色,道:“婉兒,忍一忍,待陣法布成我就帶你回家。”

    婉婷閉了閉眼,壓下身體的不適,開口:“我知道,不要讓太多人受傷……咳咳……”

    心底猛然一縮,那因愛而生的一縷疼痛毫無預兆地隨著她的話漫上來,冷秋塵不由沉了臉色,帶一絲薄怒的目光垂下,她總是想著別人的安危,怎麼從不想想自己,她若肯為自己顧慮一分,又何至於此?然而那怒意在觸到她蒼憔如白月的麵容時卻再也發作不起來,他暗自輕歎,這一生,她是他的劫,他甘願沉淪。

    煙花雖美,花下殺氣更濃,一如那平靜的玄霜河底看不見的暗流洶湧。異彩落盡的十分,殺氣陡然大盛,原本紛落在修羅衛與金鵬衛間的祭魘死士驀然齊齊脫眾而出。愈夜愈沉,皎月辰星映著眾死士矯捷的身影扶搖直上,好似龍絕脫手射出的羽箭,竄入深藍織錦般的長空。殺聲停,四合寂,晚風蕭蕭肅冷,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異境中人有片刻的怔忡和不知所措,眾人不約而同翹首,帶著一絲好奇與十分的戒備觀望,寂魘死士魔魅般的身影漸漸被夜色吞沒,隻有袖畔那朵暗暗浮起的曼陀羅散發著妖嬈詭異的光芒,幽香隱約,纏綿在鼻端,悄然化入記憶深處,將人領進一場水月夢幻。

    異境中人似是被迷惑,一瞬間的恍惚中黑夜化作白晝,戰陣退成家園,霧華深濃,虹橋掩映,望塵異境中仿佛還是彼時的紅杏飄香,柳含煙翠拖輕縷,水邊朱戶,盡卷黃昏雨,曾經的和平美好早已成為記憶底處一點深刻的懷念,時光歲月裏一闋塵封的片斷,那麼遙遠,卻讓人心向往之。

    “青荷姐,櫻花開了。”婉婷口中傳來夢囈般的低語。冷秋塵聞聲垂頭,見她眼神朦朧恍惚,目光望向他卻又仿佛穿過他落在無盡的遠處,不由微緊了眉。曼陀花香懾神於無形,中者如墜夢境,然而幻象無限,雖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卻也是人心之渴望。婉婷神魂離體,無所依附,又元神大傷,曼陀花香趁虛而入,她無從抵擋,已入幻境。

    遠方,幻境使初聞香氣時已警覺,轉眼見手下俱已停了動作,怔怔望著天際出神,心中一驚,也顧不得心中越炙越旺的怒火,雙手一翻,大袖飛卷,袖風隨著他雙掌一推被遠遠送出,狂掃過眾人頭頂,將彌漫在空中的曼陀花香吹散殆盡。

    香氣一去,異境中人身子一抖,瞬間清醒過來,方知中了幻術,然而對陣之中容不得人細想,眾人略整精神,複欲向魔界眾衛攻去,誰知靈氣勁光趨之所向卻不見對手,修羅衛與金鵬衛不知何時已退到百步之外。正當眾人怔愣之際,勁風破空之聲驟然響起,由遠及近,虹光大亮,飛竄入天的祭魘死士淩空落下,當頭襲來,魔光異彩,熒華爍爍,與適才綻放的煙火一般照亮了半天,然而炫彩背後的暗影深沉卻將熾熱的火花冷下,華美之中包裹的濃濃殺機呼之欲出。

    婉婷這時亦已清醒了幾分,又見漫天熒輝飛舞絢爛,格外耀人,不由開口:“我在做夢吧,怎麼好像一直在放煙火?倒是好久沒有看煙火了呢。”她語氣中略帶著份驚奇的喜悅,又有一絲不確定的遲疑。

    冷秋塵不忍讓她失望,道:“你不是在做夢,我們看完煙火就回去。”

    婉婷點了點頭,卻又往冷秋塵懷中縮了縮,簇了眉,道:“塵,怎麼這麼冷,能不能抱緊些?”

    冷秋塵聞言心口一緊,驀地低頭,隻見婉婷的魂魄已不似先前那般有若實質,竟淡下去些許,他已能透過她的身體清楚地看見自己托著她的手臂,她撐了整整一日,這時恐怕已精疲力竭,支持不住了。他又將她攏緊幾分,心裏有些發急,若非獬豸需他親自來請,他一早已帶婉婷入魔界療傷。強自壓下心頭那份不安,他輕聲鼓勵道:“婉兒,振作些,就快結束了。”

    婉婷雖虛弱,卻不糊塗,心中對自己的情況已有了底,她對冷秋塵露出安慰的一笑,道:“別擔心,我會盡力撐下去,不會讓你失望。”

    冷秋塵心下動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隻得越發摟緊了她。

    流花飛快落入陣中,異境中人始料不及,一時驚了顏色,紛紛回身去抵擋,祭魘死士蘊起全力將異境中人拖滯在原地,無法近前半步。

    炙影幽劫向來不用兵刃,這時手腕翻轉,卻不知從哪裏幻化出兩柄利劍,同化戚與冥非一般舉劍直指蒼天,身後金鵬衛與修羅衛移步踏位,身如行雲,片刻便與天眾衛與龍眾衛合成天龍陣法喚之陣。四人互遞了個眼色,四劍同降,於身前平平刺出,劍尖共指陣心處,寒芒四道彙於一點,陣心之中冷光冽冽。

    冷秋塵踩著月色而來,一個飛躍落於陣心,豐神俊逸,脫塵高華。星輝遍灑,映著他清傲孤高的身型,冷峻分明的容色,卻因他懷抱婉婷的姿勢而稍稍顯出一絲柔和。劍鋒環繞,寒光籠著他飄揚的戰袍,袍上神鶴仙姿,振翅翱翔,穿雲過霧,如要破衣而出,華羽絲絲,細密如織,縷縷反射著劍輝冷光,更因那殷濃高貴的紫而平添了一分魅惑的意味。

    劍氣如冰,砭入肌骨,冷秋塵周身散放的寒意卻比劍氣更冷。魔氣隨著他肌膚的呼吸透過織錦的紋路緩緩溢出,與那寒氣一撞,都結成了冰粒,密密地遊離在空中,晶瑩剔透,仿佛春日晨曦下一顆顆水潤的露珠。然而露珠有意,這冰粒卻無情,隨著冷秋塵不斷釋放的真氣,冰粒越結越多,愈聚愈密,逐漸在他周身鑄成一方冰劍,將他與婉婷塑在其中。

    身劍合體,人氣合一,清華似水的劍身上一抹幽紫詭魅,流光瀲灩,卻在黑夜之中劃出一道懾人的鋒利。與此同時,魔界四衛武士皆結起手印,背掌相抵,將各自的功力源源不斷地輸於前一人體內,始於一人,終於百人,功力傳至位於劍陣劍尖位置的冥幽四部時已是結合了數百人的力量。真氣被四部以內力推送出去,沿著劍鋒平穩地傳至劍尖,氣光縈繞,真氣彙聚成球,隨著力量的倍增愈積愈大,熒華耀眼,呈現出一種慘烈的白,隔開眾人的視線,卻將陣心的一方冰劍照耀得流光溢彩。

    真氣漸重,劍身已有無法承載之相,不斷發出低抑的嗡鳴。忽然,明光大耀,隨著一聲清澈的龍吟,劍鋒伴著真氣衝至極限的霎那一抖,真氣破劍而出,融成一道精電,蜿蜒糾結著漫入陣心的冰劍之中。冰劍受了四方真氣,越發澄澈透明,華光四溢,冷秋塵身在劍中,雙目靜合,仿若沉睡,挺峻的身姿有如一尊雕像,散發出一種精心鐫刻的優雅高貴,讓人不敢逼視。

    寒光皎皎,鋪天蓋地,陣心處一朵光球如要爆破開來,冷秋塵雙目倏地一睜,眼底精光迸現,四方真氣在他鋒銳的目光下微微一顫。勁光破開,華彩騰躍,冰劍汲滿了真氣的劍體牽引著冥幽四部手中的寶劍及由四衛武士所布的天龍陣法飛升入天。四劍彙於一點,四劍陣合而為一,霜鋒雪刃,飛光掠影,劍魔一體,此時,魔界每一人皆是利刃一柄,身是劍,劍是身,每一個轉動皆是致命的一擊,劍氣隨著魔劍靈動的影子飛舞滿空,一劍清冷,百劍成冰,逾千人所成的魔劍所釋放的寒氣讓從不凝凍的玄霜河麵也結起一層厚厚的冰棱。

    冷風瑟瑟,卷著劍鋒的芒侵入骨髓,讓異境中人心中皆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手上亦有不易察覺的遲緩,然而這“不易察覺”卻已讓祭魘死士有足夠的時間脫身。來如影,去如風,數百人如商榷好般同時將指風掃起,趁異境中人被迎麵的氣流蕩開半步的間隙,眾死士同時抽身而出,風過無痕,眾死士便是如此不留痕跡,瞬息已退入淩花澗。

    不待異境中人回過神來,天頂有醇淨綿長的念禱之聲緊隨而至,深沉遙遠,澈朗低回,如梵音佛曲,帶著寧靜安定的底蘊與救贖人心的厚度沿著明月灑落的光輝一路潺潺而下。這唱聲來自千人,不響,卻落在一葉一花一石一波上,落在人眉間耳底,心之至深處,無處不在,無孔不入,而獨獨有一個聲音似是不受任何束縛,自這沉厚的唱聲中不著痕跡地顯露出來,靜和而深朗,一韻一轉皆溫和卻清晰地穿透人心,將人靈魂深處的陰鬱晦澀動蕩不安皆照亮撫平,讓人無處躲藏,也不想躲藏。

    這寧靜祥和如一望無垠的浩瀚穹宇,來自遙遠的世外,卻又如此近在眼前,讓人不由自主想去追逐。幽漫的唱聲當空飄下,自八方籠來,讓人情不自禁沉溺其中。幻境使暗道不好,見手下皆在這念禱聲中怔忡恍惚,神不思蜀,生平第一次有了四麵楚歌的感覺。這十月來的掠奪殺戮帶給異境中人為主為尊的快感興奮的同時也將曾經的和平安寧一並帶走,而一味的血腥激狂終會使人疲憊不堪,這念禱便是眾人記憶深處靜和的回歸,是異境中人距離過往仙澤桃源安定生活最近的一次觸摸。

    幻境使亦有霎那的恍惚,但心底的狂與恨終究蓋過了一切,他微微定了定神,飛身便要去破天龍陣,然而他身子剛起,梵音已停,劍陣在空中忽而舞起華美妖嬈卻冷若冰霜的弧度,一圈深於一圈,一刃冷過一刃,劍鋒掃過之處,星月清輝皆凝成碎銀般的霜練,寶光淋漓間冰劍勁芒大盛,“噝”的一聲如帛破錦裂,緞藍綢滑的天幕被寒徹的鋒刃割開一道數丈長的裂口,口內洞黑一片,不見一物,然而這無限的黑中仿佛又隱藏著機鋒無數,在暗中窺探著人致命的弱點,伺機而出。

    劍陣在破天之後迅速退往淩花澗,冰封萬裏的寒芒亦隨著劍陣的散開而漸漸消於無形,天地間有須臾駭人的死寂,無論是魔界眾衛還是異境中人皆不約而同地望住天邊巨大的裂縫,隻是一方眼中滿含的是期待,另一方則是驚疑。

    皎月辰星的明亮淡下,裂口中的深暗仿佛沿著向外翻卷的夜幕傾巢而出,如打翻了一硯上好的古墨,豐肌膩理,光澤如漆,將滿天都染成濃烈的黑。突然,裂口深處有一對明星綻放,眾人細細看去,竟是一對眸子,炯炯有神,瞳中金熠深邃的光輝穿破漫天漫地的黑投向人間,隱藏在暗夜背後萬事萬物的善惡美醜皆在其中無所遁形,而那研判一切的目光背後呼之欲出的純淨清澈似能將人的靈魂滌蕩,讓人畏懼的同時卻又不自覺地無限向往。

    那對金瞳甚為無辜地眨了兩眨,進而隨著一聲雄渾深澈的吼叫,一隻巨大的獸衝破空中的裂口飛撲而下,在移山裂石的巨響中落於異境中人麵前。眾人都被震得向後退了數步,眼前一方遮天蓋地的陰影罩下,將遠處魔界眾衛盔甲之上那僅存的一線銀光也遮住。

    隻見獬豸雙目悠然掃過麵前眾人,金色的目光透入肺腑,讓人心之底處那些微的一絲惡念都無法隱藏,那滿身黝黑細密的毛發如織女纖成的雲錦,順滑光亮,幾可鑒人,將人偽善假麵華麗衣飾下的最後一抹欲望也映射得一覽無遺,頭頂一支堅毅的利角在夜的背景下氤氳出一抹幽詭的赤色,仿佛來自上古的一柄鋒刃,無數人的鮮血在其上纏繞掙紮,嗚咽訴說。

    異境中人雖見多識廣,卻也並非人人見過魔界聖獸,這時震驚之下隻知望著獬豸發愣,卻忘記抵禦。獬豸卻也不進攻,隻對著眾人晃了晃頭,翕張的鼻翼噴出兩口濃重溫熱的氣息,便轉身退了開去。眾人見獬豸退離,微微鬆了口氣,互望了一眼便欲試探著上前,誰知獬豸退了幾步複又停住,眾人的心亦隨著它的轉身複又提到喉嚨。獬豸目不轉睛地望了異境中人良久,平靜的眼底竟泛起一絲無奈與疏離,隻是這樣的眼神不過持續了恍若幻覺的一瞬,在掠去的一刻瞳中璀璨的金光大亮,晃得眾人不由自主別開眼。趁此間隙,獬豸猛地將頭一低,尖銳的長角在身前半丈外劃出一道豐潤的半弧,弧線漾出一縷柔和的青光,卻在即將收尾時忽而躍起,筆直衝入天幕,在異境中人與魔界之間拉起一道通天徹地的屏障。

    一切發生在眨眼間,眾人從晃目的亮中回過頭來,不由一怔,麵麵相覷了片刻,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幻境使。幻境使麵色陰沉如壓了幾層厚重的烏雲,眼底風雨欲來的勢頭讓人望而生畏,他掠過眾人來到光屏前,伸出一手略帶警戒地觸在屏上,屏麵微涼,帶著初秋緩風的舒爽之意,透過皮膚絲絲傳上心頭,卻絲毫靜不下他的不甘與怒火。怒火轉成體內熊熊燃燒的真氣傳至掌上,靈力沿著屏上的的光紋蔓延開來,交錯紛呈出七彩的射線,然而卻半分也發揮不出它應有的威力,隻如水滴融進了深海,孤星墜入了銀河,被盡數融彙成一片,再也分不清去向。

    幻境使加大了手中力道,幽深的雙眸死死望住屏後,獬豸設下天龍陣法阻之陣後便不再向這邊望一眼,轉身徑直走至冷秋塵麵前,微低下頭以它鋒銳的長角在冷秋塵的左肩上點了兩點,算是見過,冷秋塵亦以一個點頭回應,身後化戚,冥非,幽劫,炙影,以及龍絕並排站定,朝獬豸行下大禮,同聲道:“恭迎聖獸。”格外尊敬。

    獬豸心不在焉地抬眼看了看眾人,便不再理會。冷秋塵本欲再對獬豸交待幾句,一抬頭卻意外地見它一門心思全在婉婷身上。冷秋塵低頭看向婉婷,見依在他懷中的她不勝盈弱,精神卻似乎比適才好些,略顯蒼白的唇邊有淡淡笑意一抹,翦水雙眸中溫柔淺淺地望著獬豸,獬豸亦是一瞬不瞬地回望住她,目中懾人的精光斂下,瞳中晚霞般的金色散放著無限柔和,如一床暖融的絲被罩於婉婷身上,那其中隱藏的一點悲憫憂傷那樣輕盈卻如此清晰可見。

    冷秋塵眉峰微微一挑,雖是第一次以天龍陣法請出獬豸,但作為魔界未來的主與聖獸的交流必不可少,他從懂事起便與獬豸打過交道無數次,從來他麵前的聖獸不是睡時的慵懶散漫,便是醒時的神氣活現,從未出現過此時這般與其龐大沉重的身軀及凶神惡煞的麵孔不符的溫柔惜憫的神情,仿佛恨不得將婉婷的苦楚傷痛全數過到自己身上,那種心疼的眼神假裝不了,況且象征正義公判的獬豸也從不會假裝。

    冷秋塵心底驚詫萬分,亦驚喜萬分,聖獸對婉婷的珍視無異於在她身上披上了魔界最神聖的外衣,從此,她與他將平起於魔界至高至尊的皇權之上,並肩共對萬民景仰,攜手同遊絕色勝景,她是他窮盡前生幾世方尋得的伴侶,此時此刻他更不能放手,也不會放手。

    婉婷似是感受到獬豸的憂傷,微微伸出手去,獬豸亦善解人意地向前邁了半步,將麵頰蹭上她的手心。她輕捋著它的順滑毛發,細密的發羽劃過手心帶起一絲麻癢的感覺,而她細膩的撫摸亦如初春和煦的微風拂麵,無意中撩撥起青草的氣息,讓神讓魔皆退去了高傲的冷麵,帶著一顆悲憫的心墜入凡間。獬豸閉上雙目在她掌上摩挲不住,似是格外享受,見眼前這龐然大獸此時更像隻尋求主人愛撫的寵物,婉婷不禁輕笑了一聲,拍了拍它的腦門,道:“乖,我今天有些累了,過幾日再來看你,可好?”

    獬豸通人語,聽了婉婷的話複又望了她一會兒方點點頭,戀戀不舍地退了開去。魔界眾衛,包括冥幽四部和龍絕在內皆震驚得無法言語,聖獸何等尊崇,竟對一個弱女子如此順從親近,這使得他們不得不再次對眼前這女子刮目相看。

    冷秋塵越過獬豸肩頭往光屏處望去,幻境使依舊在將一波強似一波的靈力送入光屏之中,然而他的一切努力皆如石沉大海,毫無收獲。他圓睜的雙眸瞪住冷秋塵與婉婷,目眥欲裂,他的高高在上,他的尊貴無方,他的戰無不勝在一日之內被全數瓦解,他畢生第一次感到了力不從心的恐懼,第一次發現他就算生於紅塵五界之外,亦不過是一個血肉之軀,他俯視眾生,卻並不能參透眾生,他淵博多謀,卻並非事事皆知,他真靈浩大,卻依舊有力所不能及之處,這一切在這一日似火舞狂沙般席卷奔騰而來,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焚盡,被湮沒,無處逃避,無處可躲,然而即便如此,他依舊拒絕相信自己也有弱點,拒絕承認自己和眾生一樣,不過是大千世界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他狠狠注視著不遠處這兩個將他從高處拖入凡間的人,目光冷毒,如果眼神亦可以作為兵刃,他此刻會毫不猶豫地將二人撕個粉碎。

    然而冷秋塵並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他淡淡地將目光收回,對麵前的獬豸說了一句“有勞聖獸”,便頭也不回地抱著婉婷入了淩花間。

    幻境使急迫地邁步向前欲追,然而腳步尚未踏出便被麵前的光屏擋了下來,他隱在袖中的另一隻手死握成拳,皮下青筋如蜿蜒斑亂的虯枝,清晰畢露,一如他心底糾結的不甘。魔界眾衛亦隨著冷秋塵相繼離去,光亮的銀甲逐漸縮成點點螢火,於深沉的夜中閃閃爍爍,而他依舊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仿佛被震驚與炙怒塑成了一座雕像。

    獄、赦二境使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二人互望了一眼,誰也不敢上前,許久,赦境使才猶豫著向前邁了一步,極盡小心地喚了聲:“幻境使大人?”

    幻境使恍若未聞,隻一徑定定望著前方,似是在尋找著什麼,可夜的濃黑中卻隻能看見如鏡光屏上自己清晰的倒影,憤怒,仇恨,狂傲,冷冽,那目空一切的神情尤在,然而有一抹迷茫猶豫卻怎麼壓也壓不住,他脫塵離世高於一切的完美隻因這一抹神情而出現了一絲凡俗的意味,卻成了他眼裏怎麼揉也揉不掉的一粒沙,生硬的疼痛,連血絲都咯出來。

    呼吸漸重,胸中似是有什麼要爆發,倏地,他仰天發出一聲狂肆的孤鳴,積鬱了一日的怒火隨著滿身真氣化成一道芒白的光柱霍然衝入天頂。霎時間,烏雲滾滾,遮星蔽月,厚重的雲團中忽而明暗了幾回,有精電一道撕扯著穹幕往光屏處劈來。獬豸清亮的瞳孔猛地一縮,迅速向前奔了幾步,寬厚的背脊高高聳起,以長角抵住光屏將勁力源源送出,雙力相抵,撞出一片無聲的火花,光屏如簾,卻隻是隨勁風晃了兩晃,便又回複原狀。

    一擊過後,天地間頓時清靜下來,恍若能聽見梅林深處落花一瓣的細簌聲。那旺盛的怒火在燒至極限時驟然熄滅,幻境使濃暗的身軀好似吸盡了四周無涯的冷,寒風吹過,卻在撞上他的身體時發出難以抑製的顫抖,聚在天邊的烏雲被打散開來,素月的輝映上他半邊麵頰,格外慘淡,卻如一把雕刻用的鋼刀,生鈍地勾勒著他輪廓的每一個棱角,一點一點都是椎敲與打磨的疼痛,寸寸襲入骨髓。

    世間情仇,不過愛恨,愛之極處,恨之刻骨,恨意如蟲,噬膚噬體,噬心噬骨,噬盡人最後一絲理智與殘念。

    樹樹秋聲,山山寒色,又怎寒得過他眼底的冷酷與麻木。

    深宵月色,萬裏霜天,紅塵中獨餘他的恨痛與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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