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神落  第三章 死神

章節字數:4896  更新時間:07-11-01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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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間,水衣是被額前滴落的水珠給驚醒的。

    一睜眼,黑暗裏是那雙閃爍著微光的黑眸,一隻手輕輕撫著她的銀發,“醒了?”依然是溫和如昔的嗓音。

    鼻端嗅得一絲淡淡的腥氣,銀發女童警覺地坐起身,“阿神!”她輕輕喚道:“你殺人了。”

    是肯定的語氣,暗影中的少年不禁苦笑,“果然還是瞞不過你。”他淡淡道:“幾個垃圾而已,不用擔心。”甩了甩發稍的水珠,他身上的衣裳已然濕透,臉色有些陰鬱。

    阿神站起身,不再微笑的他仿佛出鞘的利器,渾身散發出極凜冽的殺氣。窗是開的,冷冷吹入一陣水汽。他居高臨下,沉默地望著床上揉眼睛的女童,黑發飄至額前,遮住眸光。

    水衣看不見他眼中的神色,但再遲鈍也知道此時的不對勁,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阿神?”

    她有些害怕,因為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沉默中的少年忽然開口:“水兒,你想回去嗎?山裏,好像還有人在等你。”

    銀發的女童傻傻地眨眼。

    “飲下虛無之水的人,在某中程度下是不死之身。你的同伴還活著,水兒,如果你想去找她,我會放你走。”黑暗裏,靜靜飄來的話語,聽不出情緒。水衣身子一顫,拉著他衣角的手不覺鬆了開來。

    良久,她沒有再說話。

    隻是眼裏冒出一絲水汽,倔強地扭了頭,“你終於想要拋開我了嗎?”她的聲音裏有著怒氣,“我告訴你,既然撿我回來,就別想丟下我!我會一直跟著你的!”

    話音落,一時間沒了聲息。

    “這樣啊……”黑暗中的歎息聲有著說不出的意味,阿神以手撫額,發出低低的笑聲。

    一隻破碎的銀色蝴蝶自他手心滑落。

    渾身氣勢忽斂,抬起頭,少年聳聳肩,若無其事道:“沒事了。外麵可真冷。我去換身衣服,你繼續睡!”

    “喂,你——”銀發女童傻了眼,卻見走到門口的少年忽然轉身,一本正經道:

    “對了,水兒,你說要一直跟著我,這樣我洗澡如廁時會很不方便哦!”說完做了個鬼臉,身影忽閃不見。水衣臉上暴紅,氣得幾乎要跳將起來。“可惡!阿神,不要讓我逮到你!”她憤憤地錘了下床柱,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腳下得銀蝶屍體。

    這是……“她”的寄宿靈蝶麼?

    可是如今的自己又有什麼臉麵去見——那曾被自己殺死的同伴?黯然露出一個苦笑,女童輕輕一挽銀發,手一揚,蝶屍化灰消散。

    “其實,我是個殺手。”

    “當然不是為錢……不過的確是在為某人而殺人啦!看我作甚,我有說過我是好人麼?

    “所以,請給我一天時間,因為在下很不習慣當著自家小孩的麵宰人!”

    那場大雨一連下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裏,阿神和水衣一直待在那小小的村寨中。雖然有時他會失蹤片刻,可是他不說,自然也就沒人問,於是大家便隻當作不知道,除了水衣的神色一天比一天憂鬱。

    直到雨停天晴,那個一直呆在屋內的不說也不笑的銀發小女孩終於來到她主人的麵前:

    “阿神,你要丟下我走了麼?”

    少年苦笑著撓撓頭,留下三句話和一張紙,然後轉身走人。他換回了那身素白長衫,兩手空空什麼也沒帶,就這樣消失在村外。

    那張紙,是與村長簽下的寄宿條約,注明在阿神回來前村人不得趕水衣離開。當然,代價是奉上銀錢若幹兩。

    紙的背後還有留給親親寵物小水兒的話:

    “不得再將自己關在房內!

    每天三餐要正常,要笑,不許板著臉!

    小孩子要學會出去玩!我看過了,這個村子裏的孩子很多。不要跟我說你是妖靈其實年齡已經很老,總之不得找理由推脫!

    別擔心,我會很快回來的……還有,最好不要隨便傷人哦!”

    一天後。

    “殺了她!”

    “怪物!妖女——”

    “殺了她,用她來祭神!”

    “祭神!”

    “祭神!祭神!!”

    激動的村民們揮舞著獵刀和鋤頭,亂七八糟地喊叫著。然而銀發的女童仿佛什麼也聽不見,隻是靜靜坐在老槐樹下,瞅著人群正前方的一個人,靜得有些怪異。

    那是一個年僅四五歲的小女娃,斜披著頭發,稚嫩的臉上充滿堅毅,手裏還拿著一根遠遠超過她身高的權杖。

    京靈,巫師唯一的後人,棲鴉村現任守護聖者。

    而前任巫師京老則在一個時辰前被村外突襲的野狗群撕成碎片,連屍體也找不全——

    他們說,這都是因為“她”!

    不祥之物……手持權杖的小女娃用憎惡的眼神回望著她,微動著唇:你這不祥之物,滾出我的村子!

    不祥……之物嗎?銀發女童微眯了眼,唇邊勾起一絲冷笑。她的心中似乎有著什麼在瘋長、突破、直到爆發——

    “那麼,你是要殺了我麼?”

    清脆的童音為何如此陰森,讓人從心底一陣陣發冷?

    別擔心,我會很快回來的……還有,不要隨便傷人哦!

    可是,如果是人要傷她呢?

    水衣閉了眼,用力地深呼吸,然後睜開雙眼——

    阿神,阿神,在你走的那一刻,可曾料到如今的這種情況?

    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

    落星城外,是大片荒蕪的原野。

    一些或大或小的村落散亂地分布在荒野外,棲鴉村就是其中之一。也許是臨近被神詛咒的山脈的緣故,這裏的土地格外貧瘠,稀稀拉拉的草皮上零星立著幾顆瘦樹,裸露的大片大片黃土被雨水澆成稀泥。

    一條新修的驛道自極西之地落星城出發,穿過廣袤的荒原,直達帝都靈耀。隻因為此地雖然偏僻,卻盛產鐵礦石,蒼靈國的兵器幾乎都是在此地打造完畢然後運往禦兵司。而此刻雨歇天晴,落星城東門外異常地熱鬧,隻因為每年來此檢查巡視的禦兵司兵戟郎馮燁馮大人,將在今日於城內大小官員夾道歡送下回返帝都。

    雖然有傳言說,那個“最恐怖”的殺手已經將我們善良的馮大人視為下一個目標,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隻要離開了落星城,關我們什麼事?城內大小官員如是想。而馮燁馮大人則是輕蔑一笑,區區殺手耳,有何懼之!

    就這樣,回帝都的車隊慢慢行走在荒原的驛道上,慢慢行走了一天。

    沒有任何異常。

    於是又有傳言說,那位“最恐怖的”第一殺手由於感激馮大人的豐功偉績,毅然堅決地、憤怒地拒絕了那份委托,並且將委托人一刀斬成一十八斷!

    直到第二天清晨——

    清晨,輕風熏人醉。

    也許是前天下了場雨,空氣格外清新,幾絲慵懶的微風吹過,就連騎著馬的最強壯的護衛也忍不住打個嗬欠,昏昏欲睡。馬車上繡著金黃色“馮”字的旗幟無精打采地隨著風飄動,車輪滾滾,那深藍色的布簾有節奏地一蕩一蕩,車內卻是寂然無聲。也許,是車主人睡著了……

    不——有聲音!

    旗幟下,那一老一少兩名架車人正竊竊私語。老人一臉炫耀,而少年則忽閃忽閃著大眼睛,滿臉崇拜地望著他。

    “好厲害!原來馮大人根本不在車上啊!我還一直為他擔心呢。老爺爺,你說那車上的機關真那麼可怕嗎?”

    “那當然!這可是落星第一巧匠柳仙兒親手設計的。我跟你說,隻要那所謂第一殺手敢來行刺……”

    “真的嗎?可是,我聽人說那個殺手可是號稱“最恐怖的人”啊?”

    “嘿,小子!我告訴你,所謂‘最恐怖的”乃是蒼靈民間七大高手,異師‘誅靈’、將軍‘黑雲’、骷髏‘白衣’、妖人‘紅煞’、隱巫‘無月’、商人‘金銖’,最後才是殺手‘死神’。”老人神情得意地揮著鞭子,道:“想那‘死神’,不過是其暗殺術太過高明才會被列為七大之一,又怎能比得上其他高手?而我這機關,可是連黑雲將軍也曾吃過虧的喲!”

    “哇——”少年的眼睛更亮了,望著那雙如孩童般閃閃發光的雙眼,老人不覺失笑。

    其實說起來,這少年本不是這個車隊的人,而是在昨晚休息時被人發現昏倒在路邊草叢中,醒來後卻忘記了所有。於是護衛統領不得已下隻好將他安排在架車人身邊,等到了帝都再作打算。

    不由得,老人一臉欣賞地看著身邊的人。清晨的陽光下,如神靈般秀美的少年身著素白長衣,漆黑的雙眸閃爍著星辰般的光芒,一頭柔軟黑發鬆散地披至腰下,臉上似乎永遠帶著幹淨純粹的笑容,仿佛一縷來自天外的透明陽光!

    “阿神,你真的不記得自己來自那裏了嗎?”

    “恩……不記得了。”少年歉意地微笑,撓撓頭問:“老爺爺,怎麼了?”

    “不,沒什麼。”老人笑了笑,甩了個響亮的鞭花:“我懷疑,說不定你是來自神界的喔!人間哪有你這樣的人。不會是神使下凡時一不小心,磕壞了腦袋吧?”

    “哈哈,哪有這麼笨的神使啊!”少年傻笑,摸摸鼻子,又問:“老爺爺,你說咱們的馮大人既然不在車中,那他現在會在那裏呢?”

    “這個麼,也許在我們身後吧!”老人不經意地搖搖頭,“誰知道呢,我們也不過隻是個‘誘餌’而已。”

    “是嗎……誘餌啊!”少年以手托頷,微微笑:“對了,老爺爺,您有兒子嗎?”

    “有啊,孫子都七歲大了。”老人嗬嗬一笑:“你問這個幹什麼?”

    “啊,那我就放心了。”少年語音歡快地道,伸了個懶腰,神態說不出的溫和清雅。

    “嗯?什麼放心了?”老人轉頭疑問。

    伴隨著銀芒,一隻手倏然沒入他的胸膛!

    少年的黑眸好似蒙上一層血光,烏黑的長發在風中輕輕飄揚。他緩緩抽回手,鮮血自輕薄的銀葉上流出,染紅了潔白的手掌。望著老人驚駭僵硬的臉,他粲然一笑:“那麼,你可以放心地去了。容我重新介紹下——”

    “我的名字,叫做蒼魂神燼,有時候別人也會稱我為‘死神’!”

    太陽升上頭頂,向下散發無盡的光輝。

    水衣坐在村外唯一一棵老槐樹下,眯著眼,很不適應這熾熱的陽光。她坐在這兒已經好一會兒,呆呆地望著不遠處一群嬉戲玩鬧的孩童。

    阿神是前天走的,然後她把自己在房內關了一天。

    不是她喜歡這樣,隻是不知道如何和人交往。在黑暗的地下孤寂地生活了三百多年,除了同伴隻有自己,外麵的世界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

    阿神說,小孩子應該多出去玩。

    可是我有三百多歲了呀,這在人類中來說,已經算是老妖怪了吧?盡管在他們的眼中,自己還是個孩童模樣。

    於是今天清晨,她終於被寄宿的村長夫婦強行“趕”出家門,因為他們怕她會悶死在家裏……想到這裏,水衣不由得一頭冷汗。

    耳旁環繞著清脆得歡笑聲,那樣快樂的聲音,是自己三百年生命中從未有過的啊!

    人類的遊戲真的那麼好玩嗎?

    有著三百歲年齡的“小”女孩忍不住羨慕地看了一眼嬉鬧的眾孩童,然後低頭繼續研究大樹的陰影。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那些身處黑暗的歲月,每日除了修煉還是修練……可是那時自己並不覺得難過呀,因為身邊永遠都有“她”在啊,那如同自己分身般的唯一同伴……

    心中忽然一疼,她仰起頭,不願讓眼淚流出。

    一個人……這就是孤獨的感覺嗎?

    樹蔭下,那有著一頭長長銀發的小女孩雙手環膝,仰望著天空。那樣濃濃的悲傷,就連遠處玩耍的孩童們都能感覺得到。

    漸漸地歡笑聲熄了,孩子們麵麵相覷,最後一個年紀較大的男孩遲疑地走了過來。

    “你在哭嗎?不要難過了,過來我們一起玩吧?”

    男孩皮膚黝黑,燦爛地咧出一口白牙,衝她友好地伸出手掌:“我叫阿汐,你呢?”

    “水……水衣。”銀發的女童咬著唇,有些不知所措。

    男孩笑了,幹脆一把抓起她的手,然後羨豔地望著她的頭發:“你的頭發好漂亮,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好看!”

    說話間,一群男孩女孩已經將兩人圍了起來,那名叫阿汐的男孩霸道地宣布:“決定了,一會兒就你做我的新娘子吧!”

    “哦!哦!阿汐哥的新娘子!”

    孩子們頓時哄鬧起來,這聲音有點吵,卻刹那間衝淡了她心底的黑暗。水衣怔怔地看著二人交握的手掌,覺得有一股小小的暖流順著自己得手掌流入身體中。

    好溫暖……她恍惚中想,如果這隻手永遠握著自己該多好!

    “啊——”突如其來的一聲慘叫瞬間將她拉回現實,“好痛!我的手……”男孩的聲音痛苦而害怕,水衣一低頭,陷入眼簾的居然是一手的鮮血!!

    “啊!”她驚叫一聲放開手掌,那原本與她互握的男孩的右手齊腕而斷,僅有一層薄皮相連,傷口平滑似刀斬,露出白生生的手骨。

    怎麼回事?我沒有用力量呀——

    一眾孩童慌了神,有幾個膽小的已經開始哭著找媽媽。

    “怪物!”

    一個幼小的身影從一旁衝出,用力將她推倒在地:“走開!你這怪物!不要用你的黑氣來害汐哥哥!”稚嫩的嗓音帶著明顯的恐慌,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娃卻仍舊堅持地護在阿汐身前。

    “嘭”,水衣的額頭重重地撞在地上凸起的岩石上。她抬起頭,一絲鮮血從她額角緩緩流下。

    後來,留在她記憶中的隻有一片混亂。

    似乎是男孩最終失血過多暈了過去,聞訊趕來的村民慌忙將他抬下去醫治。她聽見耳邊有著竊竊私語:

    “巫師大人的小孫女說,看見有黑線從她身體中發出……”

    “看她那頭發,人類中可沒有這顏色……”

    “唉,可憐汐伢子的手……”

    “是妖女吧?”

    “不祥之物啊……”

    漸漸地,村民們離開了。村長夫婦站在不遠處,眼神複雜。京巫師抱起他的小孫女,目光嚴厲地盯著她,然後道:

    “不管你是什麼,請不要傷害我村裏的人!”

    他轉身離去,臨走時憎惡的眼光讓她渾身發冷。

    我不是怪物啊!

    水衣動了動唇,終究是沒有說出這句話。中午的太陽很大,為什麼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熱量?

    慢慢站起身,望著村子的方向,四周很靜,終於又是一個人了嗎?

    我不是怪物……她小聲,說給自己聽。

    鮮血一滴一滴自她頰邊滾落,在空氣中慢慢褪成無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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