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849 更新時間:11-12-01 09:47
“鐵蛋,回來吃晌飯了——”一聲悠長又略帶焦慮的呼喚在空曠的野地裏響起,隱隱帶點回音。天穹上萬裏無雲,隻有一輪白亮得令人不敢直視的烈日懸在高空,略略西斜,獵獵肆虐著暑氣。空氣裏沒有一絲風,樹葉子一動不動,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這是午後,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太陽曝曬之處,半個人影子都沒有,連狗都躲在最濃密的樹蔭底下,喘著粗氣,伸長了舌頭散熱。
這裏是蓉鄉的一隅,蓉鄉是有名的水鄉,到處都是溪流和水塘。一塊接一塊的不規則的水塘連成一片,每片水裏都倒影著一個太陽,白花花的刺人眼目。因為長達兩個月的幹旱,水塘裏隻剩了半塘水,插在水中防人撒網偷魚的樹枝露出了水麵一大截,此刻都孤零零靜悄悄地支立在水中,隻有蜻蜓偶爾落在頂端,作短暫的小憩。
隨著這聲悠長的呼喊,空氣仿佛被震動了一下,以聲波的形式向曠野傳播開來,立刻又恢複了寧靜。過了好一會,一片略泛漣漪的水中突然發出“嘩啦”一聲大響,驚跑了水底靜棲的魚蝦,一個赤裸的身影從水中冒出來。水從他的頭頂往下淌,沾水的黝黑皮膚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甩了一下右手,然後將臉上的頭發往後撥,睜開了黑亮的眼睛,原來是個七八歲的男童,還未及總角,長得虎頭虎腦的。他左手提著個沉甸甸的腹大口小的篾製魚簍,一步一拖地走到水塘邊的苦楝樹下,簍子裏裝滿了蚌殼和田螺,還有幾尾脫了水張著腮努力呼吸的小魚,這是他大半個上午的收獲。
他眯縫著眼在太陽地裏站了一小會兒,待身上的水幹得差不多了,從樹蔭裏拾起衣服穿上,然後趿上草鞋,爬上堤埂。扯著嗓子回一聲:“誒——娘,我就回來了。”然後將沉重的篾簍係在自己的後腰上,甩開步子往村子裏跑,簍子撞著他的屁股,一顛一顛的,“嘩——嘩——”作響,驚醒了沉靜的曠野。
路過一個荷塘的時候,他順手揪了片碩大的荷葉頂在頭上,然後一手扶著新帽子,一路飛奔進了村。村口立著一個石頭牌樓,上書“楊村”,村裏的人多為楊姓,故得名。牌樓後是一條高大濃密的樟木道,到林蔭道的盡頭轉個彎,就看到了位於村子西邊自家的房子。房前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樟樹,樟樹枝繁葉茂,灑下大片陰涼,娘正倚在門口的陰涼地裏納鞋底,麻繩透過鞋底,被拽得“哧溜”作響。“娘,我回來了。”他放下頭頂的荷葉,解下腰間的魚簍,放在台階前靠著。
他娘看了一眼還在往下滴水的發尖,不由得歎了口氣:“你又下深水了,不是說好在水邊摸的,這天雖然熱,但是深處的水還是冷的,腿最容易抽筋了。林子早就回來了,你一個人在水裏,要是有個萬一,你讓娘怎麼活?”鐵蛋是個遺腹子,大名楊沐,他爹是個木匠。鐵蛋未出生時,他爹被人請到漪水河對岸去打家具,一天傍晚過河回家的時候渡船翻了,他是在水裏長大,自然淹不死,但時值深秋,因此感染了風寒,後來發展成了傷寒,第二年春天就去世了。鐵蛋娘楊母悲慟欲絕,幸虧當時懷了鐵蛋,不然就得被族人收屋趕回娘家了,鐵蛋就是他娘的命根子,萬不能再有閃失的。他耷拉著腦袋:“娘,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下次一定和林子哥一起回來。”
楊母又歎了口氣,收了鞋底:“好了,進屋洗手吃飯吧。”順便將荷葉撿起來,放到堂屋的風車上風幹。蓉鄉的水塘極多,而又以荷塘為最,種植荷花是當地的最大特色,當地盛產蓮子、蓮藕。荷花全身都是寶,本地人家每年都要收集不少荷葉風幹了包裹什物。
飯菜從溫著的鍋裏端上桌,菜是清炒苦瓜,還有一碗榨菜湯,飯是稀飯,是因為天熱,也是因為這個家生活拮據,幹飯葷菜是不常吃到的。楊母將飯菜擺上桌之後並不急著吃飯,而是將鐵蛋帶回來的簍子倒進一個木盆中,小魚蝦揀到一個瓦盆裏,舀了點水進去,有好幾條呢,晚上可以做個魚湯。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家裏卻難得見葷腥,也隻有夏天的時候,他自己才能摸點魚蝦改善下生活,這也是她不禁止他下水的緣故,楊母微微紅了眼眶,輕輕歎息了一聲。
“娘,今天我摸得不少,下午我們將田螺都煮了,挑了肉,明天拿到市集上去賣吧,聽林子哥說能賣個好價錢呢。他家都賣了幾回了。”鐵蛋一邊喝粥,一邊說。楊母端上碗,夾了一筷子苦瓜:“先吃飯吧。”其實她是想將田螺留著給兒子吃的。鐵蛋又說:“娘,林子哥說了,今晚上帶我去釣黃鱔,如果釣得多,明天可以一起拿去賣呢。”
抓鱔魚的方法有二,一種是釣,一種是用篾漏抓。所謂釣黃鱔,就是將誘餌穿在一根帶鉤的細鐵絲上,在池塘、水田、溪流邊找到黃鱔洞,將餌放在洞邊,待黃鱔一咬住餌便往外拉,裝入桶內便夠了。另一種方法比較簡單,篾漏是用竹子破成的細條紮成的,口小腹大,形似瓶子,底部的竹條向內凹陷,並不完全密封,留一個孔,而頂部的瓶頸處卻是密封的。在篾漏內放上用火烤過的蚯蚓,將漏安置在水田或池塘的出水口,泥鰍與鱔魚聞香而來,從底部鑽入漏中覓食,卻進得去出不來,隻待天明去收漏便可。後一種方法適合春季雨水充足的時候使用,現下幹旱已久,水田已無水可放,要抓鱔魚,隻能前一種方式了。
楊母聽兒子這麼說,便叮囑道:“那你要小心長蟲,晚上別穿草鞋了,穿布鞋和長褲去,記得把褲腿紮緊。早點回來,沒釣到就算了。”鐵蛋乖巧地點頭:“我知道,娘。”
吃過飯,娘倆將田螺淘洗幹淨,煮了一大鍋,得了二斤螺肉。晚上鐵蛋喝了鮮美的魚湯,天黑後便跟著林子出了門。這一晚收獲頗豐,抓了幾十條肥大的黃鱔,還有不少泥鰍。
第二天一早,楊母除了帶著田螺肉和鱔魚上街,還從自家菜園裏摘了一些新鮮蔬菜一起去賣。鱔魚和田螺肉在鄉下算是常見的野味,住在街上的人也是愛吃的,所以很快就賣掉了。楊母拿著換來的錢,買了點針線,還給鐵蛋買了一塊飴糖,剩下的都收起來,孤兒寡母的,確實要有點錢傍身。
回來的時候順便去隔壁吳村的吳員外家交針線活。吳村是個大村子,吳員外是這一帶最大的地主,家有良田數百畝、水塘數十頃,因為樂善好施、公正平和,頗受鄰人尊敬。楊母平日裏就給吳家做點針線活,逢臘月、節慶去吳家幫短工。自己家僅有兩畝水田和半畝水塘,水田在娘家兄弟的幫襯下種些水稻,稻子產量低,豐年的時候糧食尚且緊巴巴,歉年的時候米糧根本就不夠用,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半畝水塘用來種籽蓮,每年收一些蓮子,這就是最主要的經濟來源。
楊母領了新活計回到家,鐵蛋正拎著水桶往家裏提水,他人小,隻能提半桶水,饒是如此,還是有水潑出來打濕了褲子。楊母趕緊走上去接過水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鐵蛋才七歲,就已經知道幫家裏掙錢、做家事了,剛在吳家,吳家的小少爺們都在院裏尋蛐蛐兒玩呢,這真是各人不同命。
接過母親遞過來的荷葉包,打開一看是飴糖,鐵蛋立刻眉花眼笑,趕忙往廚房裏拿菜刀切糖去了,娘一年也難得吃一回糖的。“娘,這塊給你。”鐵蛋遞上一塊糖。楊母看了一眼兒子:“你吃吧,娘不愛吃糖。”“娘,你也吃,我有這塊就夠了。我的牙都鬆了,吃多了怕粘牙。”鐵蛋齜著牙齒給母親看,他已到換牙的年紀了。“那就留著以後吃。”“天太熱,糖會化掉的,娘,你就吃了吧。”鐵蛋對此深有體會,去年楊二伯家修屋,落成的時候上梁(當地的習俗是新房上梁,瓦匠將糖果、花生、少許銅錢從房梁上撒下,以圖吉利),他搶到兩塊糖,吃了一塊,將另一塊用幹荷葉包起來留著以後吃,結果糖跟荷葉融成一團,分都分不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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