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工友(下)

章節字數:3170  更新時間:12-02-14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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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已經意識到事情的複雜性,想了想說:“送了人你會後悔的,你看這孩子長得多好,白胖白胖的。”說著,母親把孩子又遞給了她,這一次她沒有拒絕,接過孩子來,隻看了一眼,便把孩子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母親接著說道:“不管這孩子是怎麼來的,你都要想辦法把她養大。孩子不能沒有娘。”

    一句話,說得那女人眼淚噗噗地掉了下來。母親不禁聯想起自己從小遠離父母、寄人籬下的不幸遭遇,也跟著掉起眼淚來。過了一會,母親擦了擦眼淚說:“你也該下奶了,讓孩子裹一裹吧,裹裹奶就下來了。”

    自從那女人給孩子喂過了奶,就再也放不下這個孩子了。過了幾天,她能下地了,又對母親說:“大姐,這孩子我還是不能要,你要是喜歡她,就把她留下,你要是不喜歡,就替我送了人吧。”

    母親知道女人已經舍不得這孩子了,又勸她:“你還是再仔細想想,不然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女人又哭了起來,說:“我就是想要,拿什麼養活她呀!”

    母親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總會有辦法的。”

    又過了幾天,那個女人突然不見了。走時留下一片洋灰袋子紙,紙上用粉筆畫著一個小人跪在地上給兩個站著的人磕頭。母親把那片紙給父親看了看,父親歎了口氣說:“唉!留下就留下吧,不就多一口人麼?咱養著。”

    母親說:“她不會把孩子扔下不管的,遲早她還得回來。”

    果然,過了一個多月,她又回來了。一進門就直撲炕上,一把抱起孩子,再也不撒手了,生怕被人搶去似的。

    女人向母親述說了自己的身世:她叫李秀娥,家在沈陽郊區,今年十九歲。去年,在出嫁的路上被幾個喝醉了的蘇軍士兵輪奸了。出事以後,婆家的人一跑而光,把她撂在半路上不管了。娘家人到婆家交涉,婆家說,她還沒進門,婆家管不著;娘家說,是你家的人八抬大轎從我家抬走的,出了我家的門就是你家的人,你就得管!兩家打得一塌糊塗,卻沒有一個人去追究案犯,也沒有人關心一下秀娥。秀娥想回娘家,父母說:“你一回來,婆家更不管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婆家。不然你將來還怎麼嫁人?”

    秀娥又羞又氣,一賭氣,哪邊也不去了,開始一個人到處流浪,最後流落到了錦州。

    秀娥哭著說:“當時一想起肚子裏的孩子我就覺得惡心,心想,隻要一生下來,我立刻就把她掐死。可是真的看見孩子,就下不了手了。那天我走了,是自己不想活了,我知道大姐是好人,一定會把這孩子帶大的。可是真到要死的時候,還是下不了那個狠心,耳朵裏老是聽見孩子在哭,所以我就又回來了。”

    “回來就對了。以後可不能再這麼想了。”

    秀娥止住了哭聲,說:“大姐,這孩子還沒有名字呢,你是識文斷字的人,就給她起個名吧。”

    母親一邊想一邊念叨:“孩子是錦州生的,要是男孩呢,叫個錦生就挺好,女孩怎麼起呢,叫錦花吧,有點太豔了,怕不好養活,我看就叫錦華吧!”

    “好,就叫錦華。謝謝大姐!”說完,秀娥抱起孩子就要走。

    母親問她:“你要到哪去?”

    秀娥兩眼茫然地說:“還沒想好。”

    “沒想好怎麼就把孩子抱走了?這樣吧,你先住在我這兒,有合適的我幫你說個人家好不好?”

    秀娥想了想,說:“我也隻有這一條路了。那就拜托姐姐吧。可是我也不能老住在大姐這裏呀,我住那邊去!”

    那邊,指的就是父親那三間房子,母親說:“那不行,孩子太小了。你就放心住在這吧。”

    兩個人推來讓去,最後達成妥協,秀娥住那邊,孩子住這邊,晚上由母親替她看著。

    從那天起,母親就不斷地托人給秀娥找婆家。秀娥生完孩子,吃了幾天飽飯,氣色很快就恢複過來了。她才十九歲,梳兩條烏黑的大辮子,臉上泛著青春的光澤,如果不知內情,看上去還是漂漂亮亮的一個大姑娘,介紹來的人見了本人都願意,可是一聽說她已經有了孩子,而且是個黃頭發藍眼睛的來曆不明的孩子,就都望而卻步了。如果是一般的孩子還好說,可是這孩子一生下來就有了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稱呼——小雜種。所以,母親的這些努力都沒有成功。

    和父親一起在鐵路上幹活的,有個山東人叫牛春來,比父親小一歲,人比較木呐,說起來也算個石匠,但是技術很差,一起搭班幹活誰都不願意要他,隻有父親不嫌棄他,每次領活都是他、柱子和父親三個人在一起搭班。春來笨歸笨,但是幹起活來從來不惜力氣,幹不了細的,就幹粗的,比別人笨,就多幹點,過去和別人搭班的時候,有的人會說,你技術太差,工錢要少分點,他也不計較,因此,大家都叫他傻老牛。

    石匠活往往都是先從破料開始,然後是成型、粗加工,到後麵才是見真功夫的細活。三個人在一起搭班,春來幹第一道工序,柱子是第二道,父親是最後成型的那一道,這樣配合起來反而效率要比別人高。

    傻老牛其實一點都不傻,是非善惡分得清清楚楚,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心裏跟明鏡似的。一到雨雪天不出工的時候,他就打上兩瓶酒,約上柱子,到父親家裏來喝上一頓。那會柱子還沒把我姑姑接來,兩個單身漢,一個打酒,一個割肉,往父親家裏一坐,從中午能一直喝到晚上。三個人都是好酒量,一次能喝兩瓶。那可不是現在這種瓶子,而是那種日式的,山東人管它叫棒子,一棒子能裝三斤半。

    春來三十過了,還沒結婚,他特別喜歡孩子,每次來了都要給哥哥帶幾塊糖,還要抱抱錦華,一邊搖晃著嘴裏一邊不停地誇獎:“這個小雜種,長得還挺漂亮的!”

    有一次,讓母親聽見了,母親當時就把臉拉下來了:“春來,你剛才說什麼?你以後再敢這麼叫,就永遠不要登我家的門!”

    春來從來沒見過母親生氣,頓時嚇傻了,連連說道:“是俺不對,是俺不對。俺的小祖奶奶呦,你看俺稀罕你還稀罕出事來了!”

    他這麼一說,母親又笑了。母親問他:“你真稀罕這孩子?”

    “真稀罕,你看這小丫頭長得多好看呀,你看那眼睛,跟會說話的似的,咱山東妮兒哪有這麼漂亮的?”

    “那就把這孩子送給你當閨女吧。”

    “那敢情好。可是俺一個大老爺們也不會養活呀!俺這會要是有個家,馬上就把她抱回去!”

    母親一聽這話,急忙跑到新房子把秀娥叫了來,秀娥問她什麼事,母親說:“家裏來客了,過來給我幫幫忙。”

    那天,母親在廚房裏炒菜,就讓秀娥一盤一盤往上端。端菜這點活不夠秀娥幹的,她就過來幫著洗菜擇菜。母親說:“這裏不用你,你過去盯著點,誰的酒盅空了,就給斟斟酒。別把客人冷落了。”

    秀娥不明就裏,就按母親的吩咐,端著酒壺站在一邊給三個男人斟酒。

    春來是個老實人,看見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在旁邊斟酒,羞得頭都不敢抬,隻顧一個勁地悶頭喝酒,不一會就喝醉了,是柱子把他背回去的。

    春來走後,母親問秀娥:“剛才那個人你瞅著咋樣?”

    秀娥這才明白母親的意思,羞答答地問:“你說的是哪一個呀?”

    “喝醉了的那個。”

    秀娥這會也顧不得害羞了,直言道:“我看背他走的那個人長得挺俊的。”

    母親的目光立刻暗淡下來,說:“那個人有家了。算了吧,以後有合適的再說吧。”

    秀娥有點著急,說:“不,姐,我不是那個意思,像我這樣的人還敢挑人家麼?隻要姐看著合適就行。”

    母親說:“強扭的瓜不甜,得你自己看著順心才行。”

    秀娥道:“我來的時候姐沒和我說,我也沒仔細看,要不,讓我和他再見一麵?我看他一直低著頭喝酒,一眼都沒看我,估計他也沒看清我,還不知道人家願意不願意呢。”

    第二天又是一個大雪天,沒法出工。父親把春來找了來,秀娥早就在家裏等著了。父親找了個借口說有個工友要請客,帶著母親和哥哥躲出去了,讓他們自己在房子裏說說話。其實父母親就在不遠的新房子裏和那些住戶們聊天呢。過了一個多時辰,一家人才回來,進門一看,錦華在炕上睡著,兩個人一個坐在炕頭,一個坐在炕梢,誰也不說話,母親估計是不成了,把秀娥叫到廚房裏,例行公事式地問了一句:“相中了嗎?”秀娥居然點了點頭,給了母親一個意外的驚喜。那邊父親也在問春來:“咋樣?”

    春來說:“中。”

    “那人家願意嗎?”

    春來低著頭,嘿嘿笑著說:“她願意。”

    這時母親走了進來,叫著父親的名字說:“潤德,還不快去打酒?順便把柱子也叫來!”

    父親說:“那你們就趕緊弄菜吧!”

    春來爭著要去打酒,母親說:“今天不用你。”

    春來傻乎乎地問:“那俺幹啥?”

    母親把秀娥往他麵前一推,說:“說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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