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刀口謀生(2)

章節字數:2951  更新時間:16-04-10 0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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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看了看白景雲,不像是幾天沒吃過飯的樣子,但還是留他吃了頓飯,吃完飯,白景雲又說:“還能不能讓俺住到你那舊房子去?”

    父親說:“你隻要不胡來,當然可以。”

    “可是俺是讓人打出來的,哪有臉回去呀?”

    父親笑了笑,說:“俺送你過去,不過這回你可得老老實實的,不許耍蠻,要是再讓人打出來俺可不管了。”

    白景雲謙恭地點著頭說:“那是那是。”

    父親把白景雲領到舊屋的廳堂裏,指著地上說:“你就睡在這,什麼時候裏邊的人搬走了,炕上空出來了你才能搬進去,這是規矩,你懂不?”

    “懂,懂!”

    父親轉身要走,白景雲抓著他的袖子,沒皮沒臉地笑了笑,說:“嘿嘿,魯兄弟,幫人幫到底,能不能再給俺點錢?”

    父親知道他從小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多少錢也填不滿這個坑,於是說:“不行。你不是也長著兩隻手嗎?別老想吃現成的,自己找地方幹活去。”

    白景雲還是那副無賴嘴臉:“俺找了,找不上啊,要不你幫俺找一個?”

    父親一聽就是瞎話,說:“俺不管。你是當過把頭的,俺不信你找不著活幹!”說完,父親走了。過了些日子,父親聽人說白景雲在那裏隻住了兩晚上就走了,後來就再沒見過他。

    父親在鐵路上幹了一年多就被辭退了,其實也無所謂辭不辭,他們本來就是計件工,有活就幹,沒活就走人。後來又找了幾份工作,幹的時間都不長。國共全麵開戰之後,國民黨在東北的地盤越縮越小,想搞建設的勁頭已經不像日本剛投降時那麼大了,許多工程上馬之後又紛紛下馬,不少商人來這裏投資都虧了本,加上來關外做工的人越來越多,工作越來越難找了。

    父親手裏還有一點積蓄,房前屋後還種了點菜,母親也把在老家時養雞養豬的傳統恢複起來,生活一時還不成問題,但是如果老是找不到工作,最後也隻能是坐吃山空。於是父親又動起了腦筋。他發現,錦州的人口越來越多了,除了關內出來闖關東的,還有許多流動人口,其中以傷兵和難民最多,這些難民不全是因為沒飯吃跑到這裏來的,有許多是為躲避國共交戰的炮火從家鄉跑出來的,隻要家鄉一停火,就又跑回去了,但是接著還有會有另外一些人接替他們,這些人都要吃飯,於是父親做起了賣煎餅的生意。他置辦了兩個煎餅鏊子,自己在家裏攤,攤好一摞,母親便把這些煎餅摞在一個秫秸蓋簾上,用幹淨毛巾蓋好,像朝鮮人那樣頂在頭上,拿到街上去賣。沒想到,小小的煎餅生意居然出奇地好,母親每次拿到街上,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賣光了,然後再回來取第二簾。我想這煎餅如果拿到現在來賣,恐怕很難賺到錢,但是在那個時代恰恰適應了人們的生活水平,所以,煎餅生意居然給父親帶來很大一筆收入。

    離父親住的地方不遠,有一座戲園子。母親經常去那裏賣煎餅。盡管前方戰火不斷,但是後方的有錢人依然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戲園子從上午十點開場一直到夜裏一場接一場地演,場場爆滿。來聽戲的有官員、軍人、避難的財主、掙了錢的商人,還有傷兵、妓女等有財路的人。就是普通百姓,偶爾也會花錢來聽一場。演出的主要劇種是京劇、評劇。京劇傳播麵廣,北方人都能接受,不愁賣不出票去;評劇曲調平緩,吐字清晰、戲文通俗易懂,比起京劇來,東北的百姓更喜歡評劇。當然,二人轉是百姓們最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但是在那時二人轉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隻能在街頭演出。

    來戲園子演出的常常有一些名角,馬連良、趙豔霞、小白玉霜、花淑蘭等都在這裏演出過。有一天,母親賣完一簾煎餅回到家裏,十分興奮地對父親說,“你猜我今天看見誰了?看見小白玉霜了!”

    “是麼?小白玉霜長得咋樣?”

    “那個俊哪,就別提了。”其實,母親就是在演員們下車進後台的那會工夫,隨著圍觀的人群看了一眼,根本就沒看清楚,但就這一眼,已經足夠她興奮幾天的了。母親是個戲迷。那時,父親花一塊大洋從別人手裏買了一台日本造的舊電匣子(收音機),母親每天都要聽到深夜才睡,白天照樣忙碌一天的生活,一點也不覺得累。父親也常常和她一起聽,但是往往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從電匣子裏,母親知道了很多事情,也知道了梅蘭芳、尚曉雲和張君秋,我第一次聽到這些藝術大師的名字,就是從母親嘴裏聽說的。

    母親不但喜歡聽,還喜歡唱,老旦、青衣都行。我小時候,正是樣板戲盛行的年代,動不動嘴裏就會冒出句“共產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母親聽到了,就會說:“你唱的那叫什麼呀?沒板沒眼的,過來,我教你。共產黨員的‘員’字,不是這麼唱的,張口的時候不能咧著大嘴,口形應該是圓的。你看我,發出的聲音是這樣的……”

    母親唱了一句,果真不同,我試著按母親的方法唱了一遍,的確好多了。

    “還有,唱戲要有板有眼,不能由著性子亂跑。”

    我問什麼是板,什麼是眼,什麼是亂跑,母親說:“過去唱戲的樂器班子裏有個人是專門管板眼的,左手拿板,右手敲眼。唱戲的要跟著板眼走。有的唱段是一板一眼,有的是一板三眼,還有跺板……”

    母親說得太複雜,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懂。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所謂板眼就是節拍,一板一眼就是四二拍,一板三眼就是四四拍。母親的這些知識,還是小時候在沈家聽來的。沈老爺喜歡聽戲,常常請了戲班子到家裏來唱,唱完,還要請戲子們給他講戲。母親偶爾聽到一些就記下了。

    在戲園子門口賣煎餅,裏邊的戲,對母親是個很大的誘惑。每天下午兩點到四點這段時間,煎餅生意比較清淡,母親就把煎餅攤子挪得離門口近一點,以便能聽到裏邊唱戲,有時候到了後半場座還不滿,看門的就會說:“你這麼愛聽就進去聽罷。”

    逢到這時,母親就會拿出幾張煎餅遞給他們,說聲謝謝,然後進去聽戲。

    母親每次出來賣煎餅,都要帶著哥哥。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母親帶著哥哥出來,父親很不放心。可是哥哥已經快三歲了,家裏根本關不住,戲園子門口多好玩呀,誰願意在家裏看著父親枯燥地攤煎餅?因此,隻要母親一出來,他就非要跟著出來不可。母親一邊賣煎餅,一邊不錯眼珠地盯著哥哥,生怕他走丟了。有一天,賣完了煎餅,母親拉著哥哥往家走,突然趕上過大兵,兩個人正走到馬路中間,大兵的車隊呼嘯著開了過來,一個警察上來拉了母親一把,說:“你不要命啦!”

    警察把母親拉到馬路這邊,哥哥卻跑到路對麵去了,等大兵過完了,哥哥不見了。

    父親發動了所有的親朋好友,滿錦州市找了十多天,也沒找到哥哥的影子。從那以後,哥哥就永遠地和我們這個家庭失去了聯係,或許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或許他還生活得不錯?願上帝保佑他,願命運眷顧他。

    連續失去兩個孩子,母親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打擊,她病倒了。開始是發高燒,後來則是腸胃功能紊亂,吃什麼吐什麼,再後來就一口東西都吃不下了。每天隻是兩眼望著窗外發呆,看遍了中西醫也沒有一點起色。還是父親了解她,把她帶到了錦州市天主教堂。母親認為是來到錦州之後,光顧了賺錢,沒有去教堂祈禱,是上帝在懲罰她。這樣的認識對病情也許並沒有太大的益處,但是畢竟找到了問題的症結。回到家裏,母親開始每天長時間地為哥哥祈禱。之後,父親又找算命先生當著母親的麵算了一卦,那位算命先生說,你兒子往西南方向去了,按八字推算,你兒子應該是個大福大貴之人,將來必定能成就一番事業,光耀門楣。母親對這些都不感興趣,關心的隻是一個問題:“我兒子還能不能找回來?”

    算命先生十分肯定地回答:“不用找,他自己會回來的。”

    母親眼睛一下子亮了,又問:“什麼時候能回來?”

    算命先生說:“這個說不準,大概是在功成名就之後。”

    其實,算命先生這些話都是事先和父親商量好的。但是這些話救了母親的命。從那天開始,母親能吃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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