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440 更新時間:12-01-15 13:46
故事要從我母親出生的那一年講起。
母親不是工人,但她是工人的妻子、工人的母親,在一張工人家庭的全家福和整個工人階級的全家福上,她一直和父親並肩占據著中心位置,因此,你不能不承認她是工人階級中最重要的成員。
1919年,我的母親出生在北京順義縣的一個普通農家。母親出生的時候,上麵已經有了三個哥哥三個姐姐。母親來的不是時候,已經被生活的重負壓彎了腰的外祖父實在養不起這麼多孩子,一狠心,把她送了人。當年北京城裏有個富商,姓沈,老家是山東河陰的。沈老爺很有錢,在老家有妻室,在北京也娶了兩房姨太太,可是這些太太姨太太們肚子都很不爭氣,一個個隻生女孩不生男孩,眼看沈老爺已過了不惑之年,依然沒有子嗣。沈老爺覺得邪性,找高人禳解了一回,那位高人告訴他,抱養一個女孩,可以給他帶來男孩。沈老爺家裏不缺女孩,對抱養一事本無興趣,但是為了不至於斷了香火,還是抱養了一個,這個女孩就是我母親,沈老爺給她取名叫帶子。不知是湊巧還是穰解有效,母親到沈家的第二年,果真給沈家帶來一個男孩。
沈家的香火續上了,生意卻一天不如一天了。辛亥革命以後,北京城就不那麼太平了。1924年,馮玉祥把大炮架到了景山頂上,要炮轟紫禁城,嚇得溥儀趕緊帶著滿朝的遺老遺少搬出了皇宮。從此,北京就沒有安寧過。南來北往的各派軍閥,都想占據這裏稱王稱霸,不斷地打來打去,今天你進來,明天我出去,北京街頭整天槍聲不斷,哪裏還做得成生意!沈老爺的店鋪隻好關門了。他把剩下的家產盤了盤,準備全部變賣,回山東老家去。
沈老爺一邊做回家的準備,一邊讓家人通知我外祖父,問他是把帶子帶走還是留下?沈老爺這樣做多半是出於好意,害怕這一走,母親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了。外祖父實在舍不得母親走,把她接回了順義。帶子在家住了幾個月,聽說沈老爺馬上要走,外祖父又把她送回了沈家,因為家裏實在養不起。那一年帶子七歲,跟著沈老爺一家坐上了去天津的馬車。七歲的帶子已經懂事了,坐在馬車上,望著逐漸遠去的家鄉,淚水掛滿了腮邊。
一路上,帶子一直在想,遲早有一天她是要回來的,她天真地注視著路邊的一草一木,希望在腦子裏把它們一一記下來,以便將來能找到回家的路。可是到了天津他們就上了火車,在濟南下車之後,又換乘馬車,走了三天才到家。北京在哪,帶子實在是辨別不出來了。她知道,北京那個家,永遠也回不去了。
河陰縣處於丘陵地帶,沈老爺的家在縣城西邊一個叫玫瑰坡的村子。河陰縣曆史上盛產兩樣東西:一是阿膠,一是玫瑰。河陰的阿膠行銷全國,玫瑰則世界有名。從玫瑰花裏提煉出來的玫瑰油,是名貴的香料,價格比黃金還要貴。過去這裏的玫瑰是貢品。除了皇宮裏的需要,人們還用它來釀酒、製糕點、做胭脂,大戶人家常常會買一些用蜂蜜釀成玫瑰醬留著慢慢泡水喝,普通百姓蒸饅頭的時候也會在饅頭上放一片花瓣,借其香味。清末“續修河陰縣誌”載有《河陰竹枝詞》一首,曰:“隙地生來千萬枝,恰似紅豆寄相思。玫瑰花放香如海,正是家家酒熟時。”五口通商以後,有不少外商收購它,然後再販運到國外賣給那些生產名貴化妝品的廠家,賺取巨額利潤,玫瑰就更成了供不應求的搶手貨。沈家就是靠做阿膠和玫瑰生意發了財的。
沈老爺的宅院在玫瑰坡的坡腳。沈家的宅院比北京那個四合院還大,分成前後院,前院是老爺太太們的起居之所,後院是個花園,園子裏除了不同品種的玫瑰,還種著牡丹、芍藥、月季等幾十種花卉。園內起伏的花叢中有幾座歐式風格的尖頂屋,看上去很別致,裏麵床鋪、沙發、茶幾一應生活用品俱全,陳設十分華麗,而且都是歐式風格的現代家具,過去是用來招待南來北往的客商的,現在則成了小姐們的繡房,少爺也跟著幾個姐姐住在這裏。此外還有一個跨院,是牲口棚、羊圈和長工們住的地方。
他們到家的時候,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房前屋後到處開滿了粉紅色的玫瑰花,漫山遍野飄散著花香。一看見那些盛開的花朵,帶子立刻忘記了一路的疲勞和少小離家的憂愁,撒開腿滿山遍野跑起來。跑了一陣,她有點累了,站下來對著一朵玫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著眼睛陶醉地說了聲:“真香啊!”於是,伸手摘了一朵,戴在了頭上。她正玩得高興,聽見山下一家人在喊她,於是趕緊又摘了一朵玫瑰,跑下山來。隻見三姨太吊著臉喝斥道:“野跑什麼?有什麼可高興的?”
帶子這才意識到,三姨太一路上一直不高興。老爺也板起臉來,厲聲問道:“誰讓你隨便摘花的?那花是拿來賣錢的,你知道不?”
帶子還沒有意識到,她這次回到沈家,身份、地位已經發生了根本性變化,
因為她對沈家已經沒用了,對於沈家來說,她現在隻是一張吃飯的嘴。吃飯不能白吃,要付出勞動。於是,從七歲開始,帶子就得幹活了。
七歲以前,沈家對帶子還是不錯的,吃的穿的用的都和沈家小姐們一樣,小姐們有什麼,她就有什麼,可是再次回來之後就遭人嫌棄了。開始時,隻是讓她幹些掃地擦桌子之類的力所能及的活,可是一旦開了這個頭,就不隻是掃地擦桌子了,刷鍋洗碗倒尿盆,給太太梳頭,給老爺燒大煙泡,什麼都得幹。每天天一亮,就聽見前院裏到處在喊:
“帶子,把木梳給我拿過來。”
“帶子,給太太泡茶去!”
“帶子,老爺起來了,還不快去伺候老爺!”
所謂伺候老爺,就是給老爺燒大煙泡。沈老爺脾氣極暴,很不好伺候。一個大煙泡燒壞了,拿起煙槍劈頭蓋臉就打。有一次,打得帶子頭上流了很多血,落下一個很大的疤。燒大煙泡是項技術活,要會掌握火候,沒燒起來不行,燒過了也不行,一個煙泡燒壞了,就得糟蹋不少錢。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哪能掌握得恰到好處,因此,帶子為燒壞了大煙泡不知挨了多少打。每次挨了打,帶子就會偷偷跑到沈家宅院後麵的山坡上大哭一場,麵對著北方埋怨自己的父母:“你們為什麼這麼狠心?為什麼要把我送人呀!”
伺候老爺抽完早晨這袋煙,帶子的主要任務是擦家具。沈家的家具非常考究,都是紅木雕花的,每天要用雞油把所有的鏤刻花紋一點一點地擦到,夠不著的站到凳子上擦,全部家具擦下來要整整一個上午。
上午的活幹完,帶子的任務就是帶少爺去玩。和少爺在一起,是帶子最快樂的時光。帶子很愛她這個弟弟,她始終認為少爺是她帶來的。說來也怪,自從會走路起,少爺就一直跟帶子形影不離,他有好幾個親姐姐,但是和那幾個姐姐感情都一般,唯獨和帶子最親。有時少爺犯了脾氣,誰都哄不好,但是隻要帶子往他身邊一站,他立刻就安靜下來。有時帶子正幹著活,三姨太就會過來叫她,讓她把手裏的活放下,去帶弟弟玩,這樣倒減輕了一些帶子的勞動。
少爺長到七八歲的時候,沈老爺給他請了位教書先生,少爺和他的幾個姐姐在一起讀書,少爺看見姐妹中少了帶子姐姐,就不肯坐下好好學,非要鬧著讓帶子跟他一起學不可,這樣,帶子就又有了陪讀的任務。帶子識字,《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孝女經》都能背,按現在的學曆論,至少有小學四年級水平。那是陪少爺讀書偷偷學來的。可惜時間不長少爺就進了學校,帶子的偷學也隻能到此為止。
少爺進學校的那年,帶子十一歲。十一歲的帶子已經像個老媽子,什麼都得幹了,縫縫補補、洗洗涮涮、推碾子拉磨、燒火做飯,每天從早忙到晚。沈家人吃飯有專門雇來的廚師,不用帶子做,帶子是給那些長工們做飯的。自從開始給長工們做飯,帶子就不再和沈家人一起吃飯了,而改在長工灶上吃。這使帶子進一步明確了自己在沈家的身份。
沈家雇著七八個長工,最小的一個隻有十六歲,是專門給沈家放羊的,大家都叫他小羊倌。長工們則稱帶子四小姐。
開始,長工們和四小姐在感情上是有距離的,但是這種距離很快就消失了。有一天,帶子又挨了打,心裏覺得委屈,一邊做飯,一邊抽抽搭搭地掉眼淚。小羊倌看見了,覺得不忍心,跑到門外揪了幾根狗尾巴草,編了一隻小狗,扔在了灶台上,說:“四小姐,這是給你的。”
帶子拾起來看了看,那小狗形象非常生動逼真,簡直是惟妙惟肖。帶子愛不釋手,立刻忘記了剛才的委屈,問道:“這是你編的?”
小羊倌點了點頭,帶子又問:“你還會編什麼?”
“貓、兔子、羊、牛、馬,都會。”
“那你明天再給我編幾個?”
第二天,小羊倌給帶子帶回來一大堆狗尾巴草編的小動物,帶子看了看,說:“這些都是四條腿的,編法都差不多,你會編大公雞嗎?”
小羊倌說:“沒編過,我試試吧。”小羊倌好像知道帶子今天要考他,除了帶回來一些編好的小動物,還采回來不少狗尾巴草,吃過晚飯,他就琢磨著編起來。帶子收拾了碗筷,領著少爺來看小羊倌怎麼編大公雞。
小羊倌沒怎麼費勁,就把一隻大公雞編好了。接著,他又編了一隻鴨子、一隻鵝。帶子說:“你的手真巧,教教我吧。”
於是小羊倌就開始教她怎麼編小狗。一麵編,兩個人一麵說著話:“四小姐,聽說你們家是從北京搬回來的?北京住得好好的,做麼(幹嗎)要搬回來呢?”
帶子沒有回答小羊倌的問題,而是說:“以後別叫我四小姐。”
“為啥?”
“你看我哪一點像個小姐,還不是和你一樣麼?”
“那俺管你叫什麼?”
“叫帶子。”
“俺還要問你呢,你怎麼叫這麼個名字?聽起來怪怪的。”
帶子看了看身邊的少爺,說:“以後再告訴你吧。”
在沈家大院裏,這兩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苦命人兒,很快就完成了心靈上的溝通。小羊倌家裏也很窮,還在他剛記事的時候,父親就得傷寒去世了,為了安葬父親,母親把家裏僅有的二畝地賣了。母親含辛茹苦把兩個兒子拉扯大了,不料老大剛剛成年,就被國軍抓了壯丁,家裏隻剩了小羊倌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聽完小羊倌講述自己的家世,帶子說:“原來你們家也這麼苦。”
小羊倌說:“俺苦,好歹還有俺娘疼俺,可是你連一個親人也沒有,真可憐。”
一句話,說得帶子眼淚一串一串地掉了下來。
從那以後,每天放羊回來,小羊倌都會給帶子帶點山裏采來的草莓、酸棗等野果,有時候還會給她捉個蟈蟈、蛐蛐什麼的,放在秫秸編的籠子裏送給她。小羊倌的關心給帶子的心裏帶來了一片陽光,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給她一點溫暖的人。她把小羊倌送給她的那些小動物一一擺在自己的房間裏,她那間小小的閨房簡直成了一個動物園。有一次,少爺來玩,不小心把那隻小狗拆散了,帶子氣得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她最疼愛的弟弟。還好,少爺不會去告她的狀,否則她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小羊倌送給她的這些東西,她隻能偷偷地享受,如果讓沈家人看見了,受到責罵的不止是她一個人,還會牽連到小羊倌,他們會說他沒有好好放羊,到山上玩去了。但是帶子也有對付他們的辦法,像蟈蟈、蛐蛐這些會叫、藏不住的東西,她就拿給少爺,和他一起分享,隻要經了少爺的手,沈家的人就不會再說什麼了。有一次,小羊倌從山上抓來一隻畫眉,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不但少爺看了高興,連老爺都愛不釋手,專門買了個鳥籠子裝它。為了這隻畫眉,老爺還賞了小羊倌十個銅子。
受人恩惠多了,帶子也想為小羊倌做點什麼。她想給小羊倌洗洗衣服,可是小羊倌除了身上穿的褲褂,連一件換洗的衣服也沒有。帶子不缺穿的,家裏幾個姨太太、大小姐們經常有穿舊了、過時了淘汰下來的舊衣服,就都給了她。她揀那些顏色素氣些不戴花的,拚拚改改,改成了幾件男裝。
冬季裏,山上常常積雪不化,逢到這種時候,小羊倌都不去放羊,而是在家按時給羊添草料。有一天,老爺帶著太太小姐們趕集去了,家裏沒人,帶子對小羊倌說道:“走,到我屋裏去!”
小羊倌說:“俺不敢去,讓老爺、太太看見可了不得!”
“沒關係,老爺、太太都不在家。”
“那也不行,俺一個扛長活的,怎麼能到小姐屋裏去!”
帶子生氣了,說:“誰是小姐?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不準叫我小姐!”
“那讓人看見怎麼辦?”
“看見怕什麼?又不偷不搶的。你去不去?不去我生氣啦!”
從跨院到後花園各有一個門,跨院的長工們除了幾個花匠,別人從來不進這個門。小羊倌戰戰兢兢地跟著帶子進了後花園。大小姐、二小姐都已經出嫁了,如今住在後花園的隻有三小姐、少爺和帶子。小羊倌跟著帶子,左穿右拐,進了帶子的繡房。帶子住的這間房子還是老式的布置,沒有沙發、茶幾之類的現代家具,屋子裏擺著一套檀香木的桌椅、櫃子和床,那是預備來客人住的,對帶子來說沒任何用處,隻有那張床是她用來睡覺的。她的繡房雖然沒有三個姐姐那樣華麗的陳設,但是收拾得十分幹淨整潔,被褥床帳都洗得幹幹淨淨,家具擦得鋥亮,能照見人影,小羊倌進門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帶子指著一把椅子說:“坐呀!”
小羊倌半欠著屁股坐在了椅子邊上,帶子按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後推了推,說:“你這樣坐不怕摔著呀!”說完,她從衣櫃裏拿出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袱,打開,把那些做好的衣服拿了出來:“這是我給你做的,你試試,看合適不?”
小羊倌十分驚訝,從帶子手裏接過一件坎肩,在胸前比量著說:“這是給俺做的?”
“是呀,你穿上試試!看合適不?”
小羊倌不好意思地說道:“這讓俺咋謝你呢?”
“誰讓你謝了,來年春天再給我編點小貓小狗的就行了!你快穿上試試吧。”
小羊倌把坎肩重新疊起來說道:“別試了,俺怕讓人看見。”
“怕什麼!外邊沒有人。”
說完,帶子硬逼著小羊倌把棉襖脫了下來。小羊倌隻光身穿了一件棉襖,裏麵什麼也沒穿,脫了棉襖就成了光膀子,帶子問道:“裏邊怎麼也不穿件衣服?穿著光筒子棉襖出去放羊不冷啊!”
“誰叫俺窮來著,窮人都是這樣穿法!”
帶子一麵把坎肩給他套上,一麵說:“正好,那就穿著別脫了,趕明兒我再給你做件襯衣。”
說完,又讓小羊倌試外麵穿的褂子和褲子,小羊倌十分緊張,生怕讓人看見,把包袱皮一裹說道:“不試了,肯定都合適,俺得走了,謝謝你!”
“不試就不試,坐下說說話怕啥。”於是小羊倌又坐了下來,帶子看著小羊倌的臉說:“我覺得你長得特別像一個人。”
“像誰?”
“像我大哥。我以後再不叫你小羊倌了。”
“那叫啥?”
“我叫你哥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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