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73 更新時間:12-01-15 13:52
沈家的羊圈處在一片窪地上,一下雨羊圈裏就積水。因此,到了雨天就得把羊趕到山上去,否則羊蹄子會漚爛的。小羊倌在附近山上找到一個大山洞,不僅人可以住在裏麵,而且能把400多隻羊全部趕進去,有時連陰雨十天半月不斷,小羊倌就得一直住在那裏,天晴了也回不來,要等羊圈裏積水退盡,地上幹了才能連人帶羊一起回來。山洞裏陰暗潮濕,小羊倌得了靜脈曲張,兩條腿上長滿了筋疙瘩,就像一座座起伏的山脈,解放後到醫院看過,醫生說可以做手術,把那些筋疙瘩一個一個地切除,再把血管一節一節接上,那得多大的手術啊!他猶豫再三沒有做,就這樣帶了一輩子。
小羊倌住在山上,帶子負責每天給他送一次飯。每天中午一過,小羊倌就守候在洞口的大石頭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山下,遠遠地看見帶子打著傘、提著一個泥瓦罐來了,就不顧一切地衝下山去,把帶子接上來。一路走一路問:“路上滑不滑?淋著了沒有?”
其實這些問話都是多餘的,隻是表示他的一種關心和惦記而已,帶子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用接我,我有傘,你看你淋的!”
小羊倌說:“山上路滑,俺怕你摔著。”
從玫瑰坡到小羊倌住的那個山洞,還有四五裏路,飯送到山上就涼了。於是帶子就把少爺小時候用過的一條舊棉被拿來把那個送飯的瓦罐裹上,想盡量保持溫度,讓小羊倌吃上一點熱乎的飯菜。有一次,她居然還帶來了兩個煮雞蛋和半瓶玫瑰酒,小羊倌問她哪來的,她說,雞蛋是我偷的,酒是我讓少爺替我偷的。小羊倌說,你以後千萬別這麼幹了,讓東家知道,你又要挨打了。
小羊倌舍不得吃那兩個雞蛋,說:“酒給俺留下,雞蛋你吃了吧。”
兩個人推來讓去誰也不肯吃,最後隻好一人一個分了。
吃完了飯,帶子陪小羊倌說了一會話,小羊倌說:“你該走了,回去晚了老爺又該生氣了。”
帶子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紅著臉問道:“上次在河邊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呢,行不行啊?”
小羊倌笑嘻嘻地說:“行——!隻怕四小姐長大了就不這麼想了。”
帶子知道小羊倌沒把她的話當回事,有點惱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以後不準叫我四小姐!”說完,提起瓦罐,頭也不回地走了。小羊倌呆呆地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忽然發現她把傘忘了,趕緊拿起傘追下山去。他追上帶子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他發現帶子滿臉都是淚水。
帶子人雖小,這話卻是認真的,過了兩年,帶子長到了十四歲,開始有人上門來給她提親了。帶子一聽說要給她訂婚就急了,哭著喊著地鬧,說什麼也不肯嫁人。老爺太太們勸她說,姑娘大了都要出嫁,不能一輩子待在娘家。帶子說:“我寧願伺候老爺太太一輩子也不出嫁。”
沈老爺見她鬧得這麼厲害,覺得她還小,就把這事暫時放下了。這下帶子才不鬧了。一天晚上,長工們吃完了飯,各自回屋裏歇息去了,灶房裏隻剩下帶子和小羊倌兩個人。帶子問小羊倌:“聽說了嗎?我爹要給我訂婚了。”
小羊倌還沒明白帶子的意思,說:“好啊,給你說的什麼人家?俺認識不?”
“好什麼好!你一點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思。還記得兩年前我和你說過的話麼?”
“記得,可是你還小呀!”
“十四歲還小啊?十五就得出嫁了。你要不趕快想辦法,老爺肯定還會給我提親的。到時候就來不及了。”
“你真的願意嫁給俺?”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要不我給你起個誓?”
第二天,小羊倌請了半天假,回到家裏把這事對他娘說了。母子倆商量了半天,都覺得這事可能性不大。首先是沈老爺不會同意,不管怎麼說,帶子名義上還是他的女兒,嫁給一個長工,沈老爺麵子上下不來;其次是家裏娶不起親,兩個人的嘴都糊弄不上,媳婦過了門吃什麼呀?
小羊倌垂頭喪氣地回到沈家,對帶子說:“帶子,你要嫁人就嫁人吧,俺娶不了你。”
“為什麼?”
“俺家太窮了,養不起你。”
帶子急了,說:“我要你養麼?你看我什麼不會幹?”
“可是俺家連一分地都沒有,你就是能幹也沒處幹去呀。”
“你能給人扛活,我就不能去給人家當老媽子?隻要長著兩隻手,我就不相信會餓死。”
“那可就苦了你這一輩子了。”
“我不怕!”
小羊倌把帶子的話帶給了他娘,他娘說:“這孩子真有誌氣,咱要是不托個媒人去說說,對不住這孩子。不管成不成,也得試一試。”
果然不出小羊倌他娘所料,媒人到了沈家一說,沈老爺立刻把臉拉下來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告訴他,四妮兒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也不是什麼人想娶就能娶的。”
從那以後,大太太就不讓帶子到跨院去了。她每天隻能待在後花園裏做針線,除了吃飯,連前院都很少有機會去。帶子讓少爺給小羊倌帶話,讓他到後花園來一趟。小羊倌一個人哪裏敢去,話捎到以後,一連幾天都不見小羊倌的影子。過了幾天,帶子聽說小羊倌要辭工,不打算在沈家幹了,心裏一下著了急,小羊倌這一走,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小羊倌要辭工是真的,這次提親把人丟大發了,親沒提成,反而落下了笑柄,十裏八鄉都知道了,玫瑰坡沈家的小羊倌要娶他家的四小姐做太太。他覺得沒臉在沈家幹下去了。他已經和他娘說好,第二天就去和沈老爺說,可是心裏卻撂不下帶子。
吃過晚飯,累了一天的長工們早早都睡下了,小羊倌還不想睡,就在羊圈門口鋪了點麥草,一個人躺在上麵,一邊數著天上的星星,一邊想心事。正想著,聽見北門那邊有人小聲叫他,他翻身爬起來,悄悄走了過去。月光下,他看見了帶子朦朦朧朧的身影。帶子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女性的優美線條逐漸顯露出來,在月光下顯得楚楚動人。小羊倌走到跟前,帶子一下摟住她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胸前,嚶嚶地哭了起來。
小羊倌有點慌,緊張地四處張望著,說:“別哭,帶子,咱們慢慢想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
“我想去學一門手藝,學會了,將來就能養活你了。”
“我不用你養活,我自己能養活自己,你隻要能想辦法把我娶回家去就行。”
“可是我得先去學手藝。要不,老爺怎麼能同意你嫁給我呢?”
“就算你學會了手藝,我爹也不會同意的。”
“那怎麼辦?總比這樣幹等著強吧?”
十四歲的帶子,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辦法,隻好說:“你說話可要算數,等將來學徒期滿一定來娶我呀!我等著你!”
“一定!”
小羊倌離開沈家以後,沈家又雇了一個人放羊,可是四百隻羊一個人根本管不住,隻好又加了一個人。兩個人還是管不住那些羊,沒幾天就丟了好幾隻,於是沈家又派人來請小羊倌,並答應給他加倍的工錢,小羊倌他娘對來人說:“你回去告訴沈老爺,俺兒雖然是個放羊的,也不是什麼人想雇就能雇的。”
離開沈家後,小羊倌沒有再去給人扛活,而去拜師學了一門手藝——石匠。十九歲再去學徒顯然有點晚了,但是他心靈手巧,什麼東西一看就會,三年之後就能一個人鏨碾子攢磨了。他不知道會鏨碾子攢磨在石匠這個行當裏是個什麼水平,但是他知道靠這點手藝可以吃飯了,於是每天挎著一個裝錘子、鏨子的布包,開始沿街呼喚:“鏨碾子來——攢磨!”從此,人們不再稱他小羊倌,而稱他小石匠了。
小石匠這門手藝是用血汗換來的。學徒三年,為了不使唯一的一件體麵褂子受到磨損,每天光著膀子鑿石頭,甚至冬天也不例外。鑿子、鏨子鏨出的石渣、石塊崩到胸前,崩出了一道道傷口,血珠順著傷口冒出來,但隻要不是大規模流血,他從來不去管它,胸前每天都有新崩出的傷口和正在結痂的舊傷。三年學徒期滿,胸前的傷疤猶如滿天的星月,一個挨著一個,一個摞著一個。
小石匠學徒的這三年,又有不少人來給帶子提親。三年來,因為抗婚,帶子不知挨了多少打。沈老爺那個脾氣,不管手邊是拐杖還是板凳,摸著啥算啥,掄起來就打,常常打得帶子遍體鱗傷。可是無論沈老爺怎麼打怎麼罵,帶子就是不屈服,鐵了心要嫁給小石匠,氣得沈老爺放出了狠話:你要嫁誰都行,就是不準嫁給那個放羊的。我丟不起那個人!你要嫁他,除非等我死了。帶子也不示弱:你們一定要讓我出嫁,我就死給你們看!沈老爺知道,這孩子說得出來做得出來,也不敢逼她太狠。事情就這樣一天天拖了下來。帶子終於熬到了小石匠出徒這一天。一天中午,她正在灶台上洗碗,忽然聽見街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鏨碾子來——攢磨!”
聽見這一聲吆喝,帶子渾身一震,手裏一摞碗沒拿住,嘩啦一聲全部掉在地上摔碎了。她等這一聲吆喝已經等了整整三年了。於是趕緊拿起笤帚,把那些碎碗碴稀裏嘩啦扒拉到角落裏,不顧一切地衝出了沈家的大門。
在村口一棵大柳樹下,她追上了小石匠。小石匠已經長成大漢子了,肩寬背闊,黑發濃眉,穿一件白粗布坎肩,看上去渾身都是力量。帶子心想,我沒有看錯,他就是那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帶子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她是我的母親,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形容她的美我都覺得不妥,仿佛是一種褻瀆,因此我隻能告訴讀者,她長得很漂亮。母親年輕時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後來也沒有單獨照過相,留下的隻有解放後幾個不同時段拍的全家福,那時母親已經老了,但是依然很美。
他們已經三年沒見過麵了,小石匠路過這裏,是想見見她。
“你出徒啦?”
小石匠點了點頭。
“那你打算怎麼辦?”
小石匠沒有回答。
“你怎麼不說話呀?”
小石匠憋了半天才說:“俺來就是想見你一麵。還想勸勸你,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你怎麼又說這種話?我等了你三年,難道你不知道?你看看這三年我遭的什麼罪?”說著,帶子擼起袖子,挽起褲腿,胳膊上、腿上露出一塊塊傷疤,還有剛剛挨過打的青一塊紫一塊的痕跡。
“不是俺不想娶你,俺是怕你跟著俺受苦。”
小石匠本以為學會一門手藝,就可以養家糊口了,沒想到生活還是老樣子,沒有絲毫改變。農村裏會鏨碾子攢磨的人太多了,一年到頭攬不到多少活,小石匠給自己的工具包裏又加上了磨剪子搶菜刀的工具,依然混不飽肚子,還得時常去給人打打短工。帶子說:“這都不要緊,隻要你能想辦法把我娶到家裏,吃飯不成問題。”
小石匠見她已經鐵了心,隻好說:“那俺讓俺娘再去找媒人吧。”
一說找媒人,帶子的目光立刻暗淡下來:“媒人恐怕說不動。要想讓我爹改變主意,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那怎麼辦?”
“現在隻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私奔。”
“私奔?”
“你帶上我跑吧。你敢不敢?”
小羊倌想了想,說:“敢是敢,俺就是放心不下俺娘,俺得想辦法掙下一筆錢,讓俺娘後半輩子不愁吃穿才行。”
“用不著想那麼遠,咱們又不是不回來了。你有你娘,我也不能不認我爹呀。不管怎麼說,他把我養了這麼大。”
於是兩個人私下裏商定,準備等小石匠掙下一筆錢,夠他娘一年生活的就遠走他鄉。但是事情的發展容不得他們再等了,那天他們見完麵,帶子回到家裏,正給長工們做飯,上房裏的一個老媽子來叫她,說是老爺讓她到上房去。老爺正在陪一位濟南來的客人喝酒,那位客人姓單,是頭一天來的,沈老爺一直陪著賞花、喝酒,帶子也沒在意。今天叫她,是去給客人斟酒。單老爺年紀比沈老爺略小一些,也五十多了,席間直盯盯地打量她,看得帶子心裏發毛。沈老爺和單老爺鬼鬼祟祟地交換著眼神,帶子覺得事情有點不妙。果真,第二天單老爺走了,大太太就來找她,說是要把她嫁給那位沈老爺,而且是做小。帶子聽說之後,連哭帶喊地鬧翻了天,但是這回再怎麼鬧也沒用了。沈老爺下了狠心,就是拿繩子捆也要把她捆到濟南去。對方是沈家生意上的老主顧,沈老爺不敢得罪,換了貼之後,沈老爺害怕帶子逃跑或是尋了短見,派了一個長工、一個老媽子,日夜輪流看著她。少爺已經到濟南上中學去了,帶子想給小石匠送個信都送不出去。聽說要把她送給人做小,帶子死的心都有了。晚上,她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望著滿天的星鬥,心裏默念著石匠哥的名字,自言自語地說道:你要是知道了,能帶我走,就算我命大;如果走不了,咱們就隻好下輩子見了。
就在帶子走投無路的時候,命運之門向她開啟了一道縫隙:在濟南上中學的少爺來信了。老爺讓她給少爺回封信,說說家裏的情況。少爺走後,帶子居然成了沈家的大知識分子,那幾位大小姐雖然也和少爺一起讀過幾天私塾,但是學的那點東西都就飯吃了,一個個都提不起筆來,況且也都出嫁了,隻是偶爾回來一趟,指望不上。老爺是識字的,但是近年來老了,手抖得厲害,寫不成字。因此,每次少爺來信,都是由老爺口授,帶子執筆,給少爺回信。寫完了,老爺再看看,沒什麼差錯,帶子就裝信封發走。是因為識字救了她,寫完信後,交老爺看過,帶子沒有急著封口,趁著沒人的時候,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話:
弟:姐快活不成了,快回來救救姐!
寫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回來的時候找個理由,別說是為我,否則爹知道了,你也救不了我了。姐又及。
過了沒幾天,少爺從濟南回來了。得知帶子的情況後,他連夜跑到小石匠家,把情況告訴了小石匠。小石匠他娘這時才知道他們早已有了私奔的計劃,於是說:“那還猶豫什麼?趕緊帶著她跑吧。”
小石匠不放心地望著他娘說:“那你怎麼辦?”
“你放心走你的,不用管俺,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你們自己多加小心。一有了孩子,馬上就回來!”
小石匠答應著跟著少爺走了。在少爺的幫助下,帶子逃出了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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