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98 更新時間：12-01-29 15:02
左手似乎失去知覺了。
東方宸這樣想道。
不，也不盡然。酸麻刺痛從指尖一直蔓延至手肘，並不強烈，隻是正如隨著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嚐試活動而來的無力感，在無光的黎明毫無預兆地湧來，淹沒了全部感官，侵入心髒，綿長蝕骨。
眼球酸澀。
睜開雙眼，虛空黑壓壓成一片茫然，幾欲窒息。幸而下一刻憑借著多年征戰沙場的反應便清醒過來。
——習慣了，真該習慣了。
他覺得自己有所遺忘。但不知道究竟忘了什麼。
他記得那一天也是如此逢魔時刻，不同的是如血的殘陽浸透了天空的陰霾，悲壯而決絕。那天晚上，他的左手在鑽心劇痛之後僵麻，原本還自我寬慰道幸而不過是左手，然而接下來發現，那些日常簡單的事務已難於登天。
那時隨之而來的恐慌不能自抑。
從未感覺過這樣的無助，也從未體會過會這樣惶恐。呼吸間心髒撕扯著絞痛，眼前一陣黑暗，絕望滲進血液直至手指冰冷。
……那已是遠去的記憶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未曾複發。而此時的他已不像第一次發作那樣驚慌失措。
太久了。
東方宸說太久，意味著久到他已經模糊了崢嶸歲月和熱血激昂的感覺，卻仍然記得初遇時，雪漫上碧空如洗，那人一身白衣悠雅地搖著羽扇的幻景。
那必然是幻景。天地間仿佛隻有彼此的對視。隻一眼，東方宸便能確定，這就是自己一心一意要找的人。
那人不曾掩去眼底倨傲，氣勢淩人的一痕淺笑。是……傳聞中謙卑自持的那個人，竟曾張揚自信、鋒芒至斯，毫不掩飾看透人心的敏銳……東方宸止住回憶，卻無法製止心底淌開的溫柔暖意。那一痕淺笑是隻在他麵前顯露也僅僅屬於他的眼神。
——去請他出山。東方宸聽見心底有個聲音這樣告訴自己。
【——如此，不出十年，天下可平。
那個人說道，一如烙進記憶的輕笑，平淡得擲地有聲。
當時的自己隻擁有區區一個華林小縣，那人卻說，不出十年，天下可平。
遙遠宏大的構想和近在咫尺的坎坷形成的對比，極具不可思議的誘惑。若非上宮宸從那人眼中捕捉到了三分慵懶，便幾乎歎服。
——先生此番謀略，似乎無意踐行？
東方宸溫和地問道。
那人劍眉微挑，掠過一絲驚訝抹去慵懶，而後微笑，“你親自上山見我，是為名，還是為利？”
——為百姓蒼生。
上宮宸依舊溫和地說。望著那個人眼神的變化沒有來由地想道，這孩子，或許怕冷。
是的，孩子——雖然自己也隻比他大六七歲而已。】
當許多年後白衣少年回憶起當年隱居的山林，不是雪落花開的瑩白，不是友人狂士的論道，而是那一天東方宸溫和說出的這句話。
這個四字詞語他曾經聽很多人說過，有盛氣淩人豪氣衝天的，有悲愴欲絕狀自掛東南枝的，但還是第一次聽一個人將這個詞說得如此輕易自然，又如此深沉。眼睛望著他，隻望著他一個人。
淩晨風冷。上宮宸為自己穿戴衣冠，雖有不便，不讓人服侍卻是他自小投身軍營後養成的習慣。
他也習慣了，真該習慣了。一個人。
忘了什麼，一定忘了什麼……東方宸蹙起眉如困獸一般在房間中徘徊一陣，站在窗邊借著薄光，抬起左手，慢慢試著握緊。貼緊右手掌心，手指明顯失溫。恍惚有一種感覺，似乎曾經無數次握住那個人的手，掌心永遠是一片冰涼。
——那孩子的手怎會這麼冷。
未得答案，東方宸卻錯覺下一刻那個人的聲音就會響起，謙卑又倨傲，至於說什麼喚什麼則冥蒙不清。心中的感覺是那樣真實，以至於他猛然衝動地轉身，衣擺獵動在一瞬間、心跳驟停，寂靜破裂無餘——
一片空茫。
陰暗。虛無。似真似幻。
他的身邊……早已沒有他。
推開門，漫步在回廊，上宮宸以一個帝王的視角俯視著薄霧中的繁景，此時東方既白，遠黛的輪廓染作水紅一抹，襯著沃土千裏，富饒昌盛。雙眼泛起酸痛，沒有緣由。
忘了什麼呢？
目光和出現在拐角的近侍相觸，這個跟了他足有八年的近侍慌忙低頭躬身。
“陛下這是要出城？”
上宮宸稍感疑惑地蹙眉，就在此時，他的疑問終於得到了解答。
“今日是……丞相的祭日。”近侍望著上宮宸，眼神躲閃。
原來如此。原來忘了的是這個。
壯麗的日出驅散晨霧，扯下了夜晚最後一絲曖昧的幻象。
“朕險些忘了。”
東方宸的語調竟顯出些許輕鬆，微笑溫和中透著感謝的意味。終於不再嚐試著活動左手，它真的喪失知覺了。近侍低著頭，低聲喃嚅道：“馬上準備”，便小跑離去。
沒有提及姓名，默契不成文。畢竟現在的丞相方平，雖偶然風寒，然身體康健毋庸質疑，尚可兢兢業業若幹年。
相者——輔也。
大概真是老了。東方宸沒來由地想到，本不應該遺忘的。因為，能與之相稱的唯有一個人，僅此一人而已。
當許多年以後，告老回鄉的近侍回顧往昔時，最清晰浮現的不是丞相方平攤著地圖為陛下指點江山，不是群臣在陛下麵前叩拜。而是那一天在回廊，東方宸微笑著對他說的那一句：朕險些忘了。
一個人一生中會遺忘許多事情。但近侍還是認定，沒有人會比上宮宸當時說那一句“險些忘了”時的語氣，更像、又更不像一位君主。他用餘生去咀嚼這一句話的含義，沒有結果。幸而每當糾結於此，繞膝玩耍的子孫和伴於身旁的妻很快令心中淺淺的遺憾消散。
陛下畢竟是陛下，怎能讓他這一介小人物讀懂呢？近侍這樣想著。
踏在北方濕潤的泥地上，上宮宸無端想起南方的烏茲國。
那是一片靈秀精致的天地，一如溫婉的女子。於是想起了李氏那染上美豔的青澀笑靨，飽含深情與憧憬。或許源於她心中抹不去的崇拜英雄的情結，又或許，她切實溫存了男人充斥著金戈鐵馬的心中一方小小的柔軟。
如此上宮宸不得不想起自己前往龜茲國迎親的前夜，那個人撫的一支曲。無關離別，無關傷感，也並不為送別，並不覺傷感。
那人撫得一手好琴。總覺得與其細密嚴謹的作風微妙違和，即便彼時其人不過年方廿十、舉手投足間的儒雅風度不知擄掠了多少思慕。
大概唯有撫琴時那人才如此恣意灑脫。
上宮宸聆聽，覺得那琴聲狀似贈曲，分明自娛自醉更兼存心蠱惑。
這是不該有的，正如從烏茲國遊說歸來後，所有人都為他的辯才與勇氣歎服時，那人不該在偶爾望向上宮宸的眼神透出淡淡的失落，又如在上宮宸與李氏舉行結婚典禮，所有人都在婚宴上笑鬧歡慶時，他不該在酒盡宴終後久久佇立江邊，任微風吹散他心底的苦澀——無論是因為兩種情緒本就矛盾，抑或是他本就不該表露這種情緒，哪怕對方是上宮宸，那唯一讓他覺得心動過的人。
一曲終了，那人笑意淺淡道：主公。
後來他說什麼……上宮宸忘記了。
隻記得第二天心無牽掛地踏上旅途，直至踏上龜茲濕潤的泥土。
瀛洲玉雨，清麗淒婉。
時過境遷的今天，塵土掩埋了那江東少女從懵懂到幸福，從幸福到哀絕的容顏。當李氏一襲皇後朝服向東方宸行禮時，他溫和有禮地微笑。成婚以來，夫妻二人一直相敬如賓。作為一國之君，他不有了皇後，身邊也不乏侍女，卻找不到一位真正意義上的伴侶。
他不確定自己是後來才生出這樣的想法，抑或是早作此想，才會對年輕的軍師說出，“古有劉備得諸葛亮，如魚得水，今我東方宸得雪景鳶，便該是如虎添翼。”的戲言。
時間果然是欺騙人心的存在。
就如那人嚴峻至冷漠的冷靜，溫文儒雅的一痕淺笑，都極具欺騙性，讓人琢磨不透他心底的真實想法，唯有對他……坦誠得像個孩子。
——主公哀否？
那人告知李夫人回到烏茲的消息後，問道。眼神隱匿在黑暗看不清顏色。
回去了？回去了……也好。
自己與龜茲國的這場政治聯姻，到底是毀了李氏一生的幸福。
上宮宸想，也許那人心中或許也和自己一樣有著一方柔軟，但他此刻已不能肯定那份柔軟究竟是否屬於彼此。強烈的自尊心使那人要求絕對的尊重，隱匿於謙卑、卻傲至骨子裏的清高需要絕對的包容，所以雪景鳶如若出山，就隻能選擇上宮宸。
因為上宮宸有著足夠的自信。能夠給予足夠的尊重和包容。
——從一開始，彼此就篤定了這一點。
上宮宸的前半生是錦衣玉食、可謂幸福的。
但對於一個擁有著雄心壯誌的男人而言，這樣的生活總是缺少了一些什麼。
所以他十八歲時便毅然決然地踏上了戰場。
別人都說他這是年少輕狂，上宮宸卻獨具耐心，不改堅定。不為權勢利益，隻為不辜負。
他等到了雪景鳶，不確定雪景鳶是否也在等他。
直至那人計勸他繼承王位，依然不確定。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存在，較之歲月，不知孰更蝕骨。
例如彼時如禰瀾一類放蕩隨意慣了的人，在那人宣布了一係列禮儀規矩之後，談起天照例坐得四仰八叉，有的叫“東方兄”，有的直接喚“東方宸”，沒有主臣之分，老友依舊是老友，兄弟依舊是兄弟，他也樂得輕鬆自在。
唯有雪景鳶。
那個看似溫潤如玉，卻驕傲到骨子裏的人，第一個在他麵前莊嚴地跪下，鄭重深沉地喚道：
——主公。
並且，從一而終。
——是什麼讓他能夠如此義無反顧地將生命的全部意義交付？
直到那一刻東方宸依然想這麼問。盡管他早已從平日裏一點一滴的相處中知道了真實的答案，可他寧願自己從未知曉。
答案其實很簡單。是因為……愛。
那個字就像是隔在兩人麵前的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因為有它的存在，所以近在咫尺也能相安無事，而一旦捅破之後，就不得不遠在天涯。
雨後清晨的殘存幾分安寧，東方宸望著山腳青鬆下的一處孤墳，想著實在不適合緬懷。
因為東方宸是一國之君。
陛下親自至此祭奠故去的一位軍師，為人臣的但凡略懂揣摩上意，總是要來的。盡管其中緣由不乏那一位丞相威尚存、恩傳世，抑或真正思念逝者——但生者永遠比死者更有意義，讓他們更加在意也更像去猜測的是東方宸的想法。
可惜還差那麼一些。揣測上意者大多認為自己很聰明，其實不過都是自作聰明。帝王將相間的秘事總是雲霧繚繞，人們最討厭的就是有的人什麼都知道、自己一無所知，於是私底下都故作神秘地傳開竊語，聽聞那一位丞相，威望太盛，權利太大，這才……
至於真相如何，其實未必真有人惦記。
隻不過東方宸寬容懶於計較，而寥寥幾位真正知曉內情的人則早已心照不宣。
東方宸想道，八年了。難言的尷尬已不再尷尬。
個中情愫，各自裝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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